<p class="ql-block">老祁</p><p class="ql-block"> 关于吃莜面的故事,年轻时候是不好意思说的。那时候一说你是北路家,都市人从心里头就瞧不起你,有些优越感极强的人还会带着鄙夷的神色谝几句夸张的省城腔挖苦你几句。如果再说起吃莜面,人家更不屑于搭理你。一些曾经可能在落难时讨过一点莜面吃的人还会添油加醋地说,那是什么东西呀,又黑又粗,再蘸上酸汤吃,咽都咽不下去,难吃死啦!</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想,你咽都没有咽下去,怎么会知道它难吃呢?可见,当时都市人对我们山里人的成见之深,对我们视为美食的莜面的偏见之深。事实上,他们这些人的见识之短也是令人可笑的,就象一位在皇城根脚下活了一辈子的老者,他前半辈子只远远看见过龙辇并没见过龙颜,后半辈子又从来没坐过火车飞机,没有出过京城,你以为他会知道世界之大吗?除了流着哈喇子在相声里听过一段巜报菜名》外,他真得吃过多少五湖四海数不完的美味佳肴呢?</p><p class="ql-block"> 这几年,莜面逐渐端上了台面,不少大酒店的宴席上都会有莜面做的菜肴和主食。不过,在我看来这多是从营养学上考虑的,仅仅是吃点粗粮调理一下胃口而已。殊不知,在我们北路人眼里,莜面就是细粮,就是美食。</p><p class="ql-block"> 记得4、50年前,我在林区插场时认识的一位老工程师,他出生在南方一个大城市的富贵之家,由于历史原因,大学毕业时分配到晋西北管涔林区,对于生于鱼米之乡的他来说,要过的第一关就是生活关,这方面他的故事很多,不少经过民间艺术加工已成了当地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其中一个经典就是他吃莜面的故事。 </p> <p class="ql-block"> 山里人从来是十分厚道的,即使在那个特殊年代,老百姓对于外来的戴眼镜的文化人都是十分尊重的。当时,这位工程师也就二十大几岁,初来乍到,场里生活不好,有老师傅就领着他去村里做饭好的人家吃饭。老百姓家最好的饭当然是蒸莜面窝窝(现在普遍叫莜面栲栳栳)、莜面鱼鱼、山药蛋。他以为有鱼吃就去了,坐到人家热乎乎的炕头上,又看着精干的农家媳妇儿用巧手在油石上一会儿推窝窝,一会儿搓鱼鱼,他也不知这是什么饭,直到蒸在笼屉上,农家媳妇又端上一个约一米见方的木漆盘子,里面放着一大碗酸菜,还有油炝辣椒,又把铜勺放在灶火口上,炝了一勺胡麻油葱花泼在酸菜碗里,然后给每人碗里舀了一勺油炝酸菜汤。工程师闻着香味,端起碗很不客气地就来了个一饮而尽。主人一见很是惊讶,在端上莜面之前就又给他舀了一勺,没想到他又是一饮而尽,主人大喜,以为他就好这一口,马上给他换了一个大海碗舀了多半碗。见此,工程师实在撑不住了,就和他同来的老师傅嘀咕道“咱们只喝汤不吃饭吗?”老师傅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时,农家媳妇把笼屉已端了上来,老师傅用筷子把莜面窝窝、莜面鱼鱼挟进酸菜汤里,又挟了一块山药蛋,告工程师怎么怎么蘸着酸菜汤吃。工程师开始是浅尝一下,慢慢越吃越香、越吃越多。后来,当农家媳妇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说:“对不起,因我没说清楚,让你喝了那么多酸汤。”可工程师却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这个汤很好喝,很开胃。”从此之后,莜面成了这位南方人的最爱,酸菜汤成了他的餐前饮,而且他几十年如一日吃着这些农家饭,和工人农民滚打在一起,为育苗造林事业做出重大贡献。</p> <p class="ql-block"> 说到这里,使我想起儿时唱的一首民谣:“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二十里豆面饿断腰”。这段唱词在晋北乃至内蒙古、河北张家口一带流传甚广,当然因不同地区生活略有差异,有的是二十里荞面饿断腰,有的是二十里稠粥饿断腰,但三十里莜面的地位却从来没有撼动过,它确实是当地老百姓的首选食物。</p><p class="ql-block"> 当然,不能说当地老百姓爱吃,就非得让天下人都去喜欢它。现在关于莜面如何营养如何健康的视频、文章连篇累牍,其实也没多少价值。还是那句话说得好,实践出真知,要想知道莜面的味道,就去亲口尝一尝。</p><p class="ql-block"> 说起来惭愧,我本人虽然生自莜麦之乡,但却是吃玉米面、高梁面长大的。小时候,县城非农户供应粮除了百分之十五的白面之外,多是红黄二当家,很少有莜面,直到上山下乡去了林场,可以吃到自产的莜面了,但这种面中掺杂着不少青稞和沙子,吃起来又粘又碜,很是不爽。因此,记忆中一些吃莜面的幸福体验就成为我心中十分难忘的情结。</p> <p class="ql-block"> 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可能有三、四岁吧,有一天表哥结婚,妈妈带着我和姐姐前去上礼。妈妈是有名的精干人,一去就上手做饭蒸糕,姐姐带着我出门玩。姐姐玩兴大,和一群女孩子一会儿跳绳、一会儿踢踺子、一会儿甩布包、一会儿跳格子,等想起我的时候,我早已跑出有三里地。因为我有点饿也不敢进去找妈妈,就一个人往城里的家里走。这时候,姐姐慌了就进去找妈妈,妈妈到处找也找不见我,就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姐姐,在场的人也不忙着办喜事了,全部撒开人马找我。一看找不见,妈妈就胡思乱想,她能想到的危险都想到了,一可能是被坏人偷走了,二可能走出城让狼叼走了,三是不是掉到河里和井里了。按着这个思路,人们找了个底朝天。我父亲闻迅后从工厂里赶来,一边询问情况,一边安抚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找人的事由他来做。我父亲毕竟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他临危不乱,就问我妈回家找了没有?我妈说,孩子从来没有走这么远,也不可能一个人走回去呀。父亲听后二话没说转身抬腿,就跑步直奔回家。没多长时间,父亲就跑进家门,只见我已坐在炕沿边,端着碗正在吃姥姥给做得胡麻油葱花炒莜面窝窝呢。父亲抱起我,听着我打起的饱嗝,瞬间眼眶里盈满了他一生少有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这顿炒莜面窝窝在我记忆中仿佛是人生的第一顿大餐,六十多年已经过去,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后来也有两件事十分难忘,甚至对我的一生都有重要影响。</p> <p class="ql-block"> 一件是1976年秋收,在宁武、岢岚两县交界的大梁上割莜麦。当时,各林场都有自己的生活基地,我们林场在大梁上有百十亩莜麦地。一到秋收,全场出动。汽车、拖拉机拉着职工上山收割,大约有三、四十公里路程,坐汽车可以晚走一会,而坐链轨拖拉机就得早晨四点多出发,我们穿着棉大衣坐在马槽上,沿着山间林道穿行,任由颠簸,毫无惧色。接近地头的时候,正好有一个转弯爬坡,拖拉机换档加油,“轰轰轰”几声轰鸣,仿佛炸开一片新的天地,只见灿烂的朝霞把莜麦染得一片金黄,在金黄的麦田里突然刷地一下,竖起一大片数也数不清的狍子的长耳朵,然后它们象一支支快箭疾速地射向朝阳。瞬间,车上发出清晨第一声共鸣,我的心也被生生地融化了。</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我手拿镰刀从山上割到山下,第一次享受了丰收的快乐。中午休息时,我走近山腰间唯一的一座小院,还未登门就听到几声狗叫,正在我犹豫之际,院子的主人——一位壮年汉子带着两个孩子走了出来,他高兴地一把拉住我,非让我进家不行。我想,这地方见个外人和见个珍稀动物差不多,进去和他们说说话也好。一进门正赶上女主人揭开笼屉,一股莜面香扑鼻而来。这家人都很真诚,请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我稍客气了一下也就坐了下来,并把我带的两个馒头、两个玉米面窝窝头放在笼边,没想到两个孩子抢着就吃,一是这一带把白面叫好面,可能过年过节包饺子才能吃上。二是他们不种玉米、高梁这些作物,可能从不吃这些食品,孩子们感到稀罕就抢着吃。看着他们的真诚和高兴,我也就放开肚皮,饱饱地吃了一顿。这顿莜面真好吃,又白又细又精道,香味带着山野气,特别是那碗清亮清亮的酸菜汤,比拌莜麦籽的白酒都纯净清冽,好像它的主人一样把整个世界都给净化了。</p> <p class="ql-block"> 转年春天,我们集体到静乐县东马坊公社造林。我们一百多人分散驻在一个村里,我和带队的林场场长住在一户大娘家。这家院子地势较高,每天吃饭、上工、开会,我就站在台阶上吹几声小号,其实不吹人们也都知道,除了吃肉改善伙食时是抢着去的,其它都是懒洋洋的,因此我也就是装装样子。但这次造林任务较重,季节性又强,每天爬几十里大山,把大家累得确实够呛。而我却每天坚持给房东扫院挑水,房东大娘很是感动。因为老两口有女儿已嫁出外村,身边也没人帮他们干活,我们在一起朝夕相处,院里好像生出一些生机。当一个多月的造林任务完成时,大娘在院里等着我,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莜面夹角。我知道这里还比较贫穷,大娘这份心意是我一辈子也还不上的。后来我到了省里工作,一次去静乐,我专门让朋友开车去到这个村,虽然路修得很通达,村容村貌变化很大,但高台上那座院落却很破败,似乎很久没有人住了。向村里老人打听,都不清楚这家主人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十分伤感,只能向着院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又仿佛看到大娘眼含热泪与我恋恋不舍的样子,那迷漫在空中的雾气仿佛还存留着那碗莜面饺子的香味和余温……</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爱吃莜面,和其它饮食习惯的人都一样,但在我们心中,这不光是一种食欲和味觉的基本满足,而是享受那种久已远离的乡野味道,那种沉淀在心中的复杂情愫和融化在血液中的纯朴基因,它会让人终生难忘、终生受益、终生无悔。</p><p class="ql-block"> 莜麦花开云天外, </p><p class="ql-block"> 莜面香自心中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4年盛夏</p> <p class="ql-block">作者 祁玉林</p> <p class="ql-block">编辑 孙武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