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相对真实的唐伯虎：从《桃花庵歌》说开去

真水无香

　　如果用一个词给唐伯虎贴一标签，一定是“风流才子”，如果用两个词给唐伯虎贴两个标签，一定是“风流”、“才子”。总之在当代人眼中，“风流”、“才子”几乎成了唐伯虎的化身。形成这种印象的原因首先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著的《警世通言》中的一篇小说《唐解元一笑姻缘》。1964年，香港长城影业公司根据冯氏小说故事脉络拍摄了第一部以唐伯虎为主人公的电影《三笑》，电影描述了吴门才子唐伯虎以三笑为媒，追求宰相华府佣人秋香的故事。该片是一部音乐故事片，其中的音乐和唱段大量采用了江南小调、民歌和地方戏曲的曲调以及上海滑稽戏的风格，通过电影的手段，为观众打造了一部流莺婉转，幽默风趣的视听盛宴。该片在1979年内地刚改革开放时引进大陆，一时风头无两，成为那个年代年轻人追捧的影片，影片中“吴侬软语”般的唱段也被人纷纷学唱。风流才子唐伯虎由此走入人们的视线。

　　1993年，周星驰版的《唐伯虎点秋香》在香港摄竣上映，故事延续《三笑》剧情的老套路，只是增加了些许周氏无厘头搞笑的情节，但个人认为，其艺术风格远没达到《三笑》艺术段位。不仅如此，其实在1997年至2009年12年间共有十余部以唐伯虎为主人公的电影上映，影片名称多以《风流少年唐伯虎》《风流唐伯虎》《唐伯虎情戏秋香》《唐伯虎怒点秋香》《最佳才子》等具名，内容多在戏说与胡说之间，主要反映“风流”与“才子”，无半点艺术价值而言，是“娱乐至死”的产物。影视作品粗制滥造出来的唐伯虎给民众一个错觉，唐伯虎就是一个风流倜傥，放荡不羁一个浪荡公子哥。

　　后人对唐伯虎“风流才子”印象还源自于他的一首诗《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

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

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

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

花开花落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

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

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

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

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

无花无酒锄作田。

诗中作者以桃花仙人自喻，以“老死花酒间”与“鞠躬车马前”分别代指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又以富贵与贫贱的得失入笔，形成鲜明强烈的对比，表达了作者愤世嫉俗，狂放不羁的真实内心。后人把这种历经磨难后的看破与洒脱解读为风流倜傥，把“桃花庵”、“桃花坞”、“桃花”解读为桃花运，在下以为均是误读。而“桃”与“逃”同音，怎么不会有逃避喧嚣，逃脱“车马”羁绊的意象呢？

唐寅，字伯虎，后改字子畏，（后人只知伯虎，不知子畏字）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鲁国唐生、逃禅仙吏等，苏州吴县人。大多数人都以为唐伯虎一生衣食无忧、风流无度，妻妾成群。其实不然，真实的他一生坎坷，才华出众却不能出人头地，晚景凄凉，贫病交加。

唐伯虎祖上也曾做过唐朝、宋朝的官，到他父亲唐广德这代便沦为一个小酒店的小老板。唐广德和妻子邱氏生了2子1女，唐寅是他们的长子。唐伯虎自小聪明，其父决定让儿子考取功名，走仕途的路。于是，他不惜重金请了一个老秀才，专门教授唐伯虎四书五经和八股文。对于天才少年唐伯虎来说，很快就不满足于老师所教的了，开始着眼于被时人视为“无用”的古文及唐诗宋词了。18岁的唐伯虎迎娶了出身读书人家的徐氏。5年后诞下一子，未料喜极生悲，儿子出生不到三天就夭折了！接着江南一带发大水，不久，瘟疫流行，其父不幸染疫，撒手人寰。刚办完父亲的丧事，唐伯虎还没缓过来，紧接着母亲邱氏因悲伤过度，一病而逝！这还没完，妻子徐氏产后一直病病歪歪，没过多久也病逝了。外嫁无锡的妹妹唐翠不堪忍受丈夫虐待悬梁自尽！一连失去5位至亲，唐伯虎的悲痛无法排遣，但他没有被命运击垮，而是奋起学习应试的四书五经，习作八股。1498年，唐伯虎去应天府（南京）参加乡试，得中第一名解元！一时间，唐伯虎名震江南。盛名之下，有凤来仪。在弟弟的撮合下，唐伯虎娶一何氏女子为妻。1499年，29岁的唐伯虎赶往京城参加会试。途中，他跟江阴人士徐经同舟赴考。徐经拥田万亩，富甲一方，他仗着有钱，收买了主考官，弄到了试题。并且，他还请唐伯虎代为捉刀。唐伯虎不明就里，就替徐经做了。结果东窗事发，唐伯虎被徐经牵连卷入“科举舞弊案”，两人被抓到锦衣卫，受尽了皮肉之苦。最终，朝廷取消唐伯虎名籍，并永世剥夺了他参加科举的资格。这也就意味着唐伯虎在仕途这条路上永远走不通了。唐伯虎回到家中，妻子何氏不仅没有安慰，反而大吵大闹，唐伯虎忍无可忍，将这位势利眼的继室给休了！进京考试的盘缠，吃官司时的上下打点，让原本不是很阔绰的唐家捉襟见肘，此时兄弟间也生嫌隙，于兄弟“异炊”，唐伯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没有了生活来源的唐伯虎只好卖画卖文为生，断了仕途的他，由于潜心于诗画，一时间名声鹊起，广被人知。1505年，35岁的唐伯虎遇到了青楼名妓沈九娘。沈九娘钦慕唐伯虎的才华，每次唐伯虎画仕女图，她就安静地侍候他画画，给他洗砚、调色、铺纸。沈九娘的红袖添香，让唐伯虎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不久，在好友祝允明的帮助下，唐伯虎与沈九娘喜结连理。（后人误传唐伯虎有九房妻妾，据说是对“九”娘的误读）后沈九娘为唐伯虎生下一女，取名桃笙。

婚后，唐伯虎觉得该给沈九娘一个家，于是他用买画所得，又在朋友处借了一部分，在桃花坞买下一块宅地，花了两年时间盖了“桃花庵别业”。桃花庵建成之日，唐伯虎喜不自胜，于是写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桃花庵歌》。在当时读书人眼中这首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诗句，无异于一篇宣言，宣告自己彻底断绝了功名仕途之想，他要及时行乐，纵情花酒，追求个性自由与张扬。自此以后，他呼朋引伴，聚揽高朋，交际名流，饮酒作诗，泼墨挥毫。在桃花庵里，唐伯虎如鱼得水、乐此不疲，和朋友们过着一种“真名士自风流”的生活。这也是他诗作绘画的黄金期，一时间被人誉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也有传说唐自刻一方印，印文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1514年，唐伯虎“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名声传到了宁王的耳朵里，他立邀请唐伯虎到南昌当幕僚。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怀才不遇，也许是因为想要给妻女一个好的生活，唐伯虎接受了宁王的邀请。未料，去到宁王府才五个月，唐伯虎就觉察出宁王意图谋反！为了逃离宁王的魔爪，唐伯虎开始装疯卖傻，甚至还口食秽物。几经周折，骗得宁王相信，宁王才悻悻然地将唐伯虎送遣苏州。后来宁王果然谋反，从起事到被俘前后只43天，最终被斩于通州。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尝尽了世间酸甜苦辣，唐伯虎只想靠卖画鬻字谋求生活，守着妻女一块度日。他对这种自食其力的生活十分满足，曾写下《言志》诗：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但天不从人愿，不久，苏州又遭遇洪水，人们吃饭都成了问题，那有闲钱买画？唐伯虎画卖不出去，一家三口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而九娘为了贴补家用，给人洗衣缝补，最终，不堪劳苦的沈九娘穷病而死，年仅38岁！沈九娘去世后，唐伯虎与女儿桃笙相依为命。54岁那年，他感到身体大不如从前，便把女儿许配给好友王宠的儿子王国士。安排好女儿的归宿后，唐伯虎写下一首绝笔诗：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1524年12月2日，贫病交加的唐伯虎走完了沉重而艰涩的人生，享年54岁。这就是相对真实的大起大落又曲折坎坷的唐伯虎的一生。

　　后人评价唐伯虎是少见的诗、书、画领域的通才，在绘画上，唐伯虎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合称“明四家”；在诗文上，唐伯虎和祝枝山、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唐寅文采斐然，才情奔放，他的文章包涵诗、词、歌、赋、碑铭、论、赞、联句等文体，任意挥洒，具有天然之趣。他喜以俚语、俗语入诗，使得诗作语浅意隽，轻便自由。这种风格上的创新和自由，使得他的诗文真切平易，不拘成法，大量采用口语，意境清新，脍炙人口。独有人生境遇又使得他对人生、社会常常怀着傲岸不平之气，这都一一体现在他的作品中。

　　唐伯虎一生没入仕，因此在官重民轻的古代，他的身价名气并不被正统文化看重并接纳，喜欢唐画唐文的人大都是文人庶人。大清康熙、雍正朝文渊阁大学士张廷玉在修订的《明史．文苑传》中这样描述唐伯虎：

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性颖利，与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祝允明规之，乃闭户浃岁。举弘治十一年乡试第一，座主梁储奇其文，还朝示学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几，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僮，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寅，下诏狱，谪为吏。寅耻不就，归家益放浪。宁王宸濠厚币聘之，寅察其有异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宸濠不能堪，放还。筑室桃花坞，与客日般饮其中，年五十四而卒。寅诗文，初尚才情，晚年颓然自放，谓后人知我不在此，论者伤之。吴中自枝山辈以放诞不羁为世所指目，而文才轻艳，倾动流辈，传说者增益而附丽之，往往出名教外。

　　纵观唐伯虎的一生，由于受科举舞弊案的牵连，使得唐伯虎一生与仕途无缘，他把内心的伤痛化成了艺术的创造力。他运用诗文书画和文学作品，以及自己非凡的艺术创造力，为后人留下了属于他的精彩，使他的故事在后世广为流传。

“风流才子”唐伯虎身上真正的风流，不是常人想象的在花前月下与青楼女子纵情欢歌，也不是影视作品中的妻妾成群、左揽右拥，更不是喜剧色彩涂满他的人生。他的风流，是一种人性的觉醒，是一种对不平等社会反叛，更是一种对自由生活的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