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

刘伯嘉

<p class="ql-block">  母亲已去世多年。她的一生坎坷而艰辛,性格柔弱而倔强。每当忆起母亲,心中便会隐隐作痛。</p><p class="ql-block"> 母亲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她是长女,下面还有几个弟妹。</p><p class="ql-block"> 外公精明强干,祖业在他手上愈发兴旺。他敬重文化人,子女们先后被他送进了学堂。</p><p class="ql-block"> 母亲天生喜欢当老师。如愿考取了著名的开封女师。毕业后,凭借外公的资助,母亲创办了一所小学校。自己既当校长,又是老师。</p><p class="ql-block"> 抗战胜利那年春天,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母亲与黄浦军校毕业、刚从战场回来的父亲结为连理。婚后不久,父亲又重返了前线。</p><p class="ql-block"> 母亲住不惯婆家,婚后返回了自已父母家中。她虽已有孕在身,还是整天在学校忙碌。</p><p class="ql-block"> 我出生后,因没有奶水喂养,外公为我从乡下雇了一位奶妈。坐完月子,母亲便将我丢给了奶妈与外婆,忙她的事业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记事时,全国已经解放。儿时的记忆里,我一直住在外公家。从未见过父亲。母亲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母亲的形象在我心中十分模糊。几个姨舅们也都外地上学或工作。高宅大院里,只住着祖孙三人,显得空空荡荡。</p><p class="ql-block"> 记得外公家大门上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常有几个解放军战士来挑水劈柴,打扫院落。后来知道了我有三个姨舅参加了解放军。</p><p class="ql-block"> 来外公家的小战士们很客气,也很友好。他们都挺喜欢我,常会摸摸我的头,亲亲我的小脸,将我抱起来兜圈子。有时还会带几块糖果给我吃。于是,我便将大舅穿着军装的照片拿给他们看。自豪地说舅舅也是解放军叔叔。</p><p class="ql-block"> 没过多久,解放军小战士们就再也不来了。我很纳闷地问外公:爷爷,解放军叔叔怎么不来了呢?我好想他们,让他们来吧。外公就说:也许叔叔们太忙了,不忙了就会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就天天坐在大门口等着。好多天过去了,并不见他们的踪影。</p><p class="ql-block">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直期盼的解放军叔叔们依旧没来。却在一天上午,几位拿枪的民兵闯了进来 。他们二话不说,先是一把扯下“光荣军属”的牌子,狠狠砸到地下,再用脚用力踩碎。接着气势汹汹地命令我们收拾行李,滚出大院。其中一位还拉子一下枪栓,对着外公大声恫吓道:给我老实点,不然一枪毙了你!我被吓坏了,躲在外公身后,瑟瑟发抖。</p><p class="ql-block"> 祖孙三人被民兵们押解着离开了大院。临出大门,外公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被一位民兵用枪托撞了个趔趄。外婆裹着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我是个四岁的小孩子。外公也已年过半百。祖孙三人相互搀扶着,缓慢而艰难地走着。嫌走得太慢,民兵们不时用枪托捣一下我们的后背。直到太阳落山,才到达目的地。</p><p class="ql-block"> 这是个小村庄,村头两间无人居住低矮破旧的茅草房,成了我们的栖身之所。室内只有一个土炕,一个锅灶。破木门的裂缝可以伸进我的手指,纸糊的窗棂多处破损。除了带来的铺盖衣物外,家徒四壁一无所有!</p><p class="ql-block"> 北方的冬天十分寒冷,凛冽的北风从门缝及窗棂的破洞里钻进来,我被冻得发抖。此时更加想念母亲。我在心中一遍遍地呼唤着妈妈,真想一头扎进母亲温暖的怀抱。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父亲被关进了监狱。她的小学已经充公。母亲无事可做。不得不为生存四处奔波,到处求职。但受被关丈夫的牵连,没有一个学校肯收留她。不得已,与尚在狱中的父亲离了婚。最终在另一座小城里,受聘当上了一所师范学校的老师。</p><p class="ql-block"> 母亲珍惜来之不易的教书机会。她心无旁骛的投入到工作中。父母与幼子都被她抛到了脑后。</p><p class="ql-block"> 五岁时,不小心掉到了河里。河边仅有几个孩子。幸亏有个孩子喊了几声救命!被一个路人听到,将我救了上来。否则,我的生命将就此划上句号。</p><p class="ql-block"> 六岁那年,外祖父推着小独轮车将我送到了母亲身边。她已经再婚。继父是另一所中学的教师。当时两所学校都没有提供住处。继父在办公室将就。母亲住在女生宿舍里。</p><p class="ql-block"> 终于与母亲睡在一起了。对母爱的渴望让我象婴儿那样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小手紧攥着母亲的乳房不放。甚至睡着了也不肯松手。</p><p class="ql-block"> 他们终于分到了住房。我与他们住到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继父脾气暴躁,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只要对他稍有违拗,就会瞪圆一双凶狠的大眼,大巴掌毫不留情地搧向我柔弱的后脑。令我眼冒金星,头晕目眩。</p><p class="ql-block"> 一天,已经忘记因何事惹恼了他。他暴跳如雷,先是搧了我一巴掌,然后一脚将我踢倒,再狠狠地踢了两脚,疼得我哇哇大哭起来。妈妈听到哭声,急忙跑过来,将我从地上扶起。搂着我的头,低声说:他是你爸,乖点,不要再惹他生气了!然后又嗫嚅着向气势汹汹的继父小声说道:他还小不懂事,不要打他好吗?</p><p class="ql-block"> 原以为,妈妈会象一头护犊的母狮,扑向继父与他拼命。没想到她对继父如此软弱,一点没有为我撑腰。我生气的挣脱母亲,捏紧两只小拳头,大声喊着:他不是我爸,我不要这样的爸爸!我恨你们!然后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伤心难过,抽泣不止:气恼母亲的懦弱,痛恨继父的残暴!我久久在外面溜达,母亲的呼唤也置之不理。最后还是母亲找到了我,生拉硬扯地将我拽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我心中的郁闷难以排遣,在小床上翻来复去。后半夜,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做了许多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梦。醒来之前的那段梦境,至今还在记忆里残存着。</p><p class="ql-block">  我正在外公院子里玩耍。一位解放军战士扫着院子。忽然,一个民兵模样的人冲了进来,凶神恶煞的好吓人。我仔细一看,不是民兵,而是继父,他双目圆睁,咬牙切齿,不由分说抱起我就走。我又踢又蹬拼命挣扎,那位战士象没看到,头也不抬。继父抱着我跑得飞快。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不一会,经过那所破草房。两位老人坐在门口,有点象外公外婆。我大喊救命,他们也不理睬。继父来到河边,猛地将我扔到水里。水很清,能看到鱼儿游动。忽然看到继父变成一条大鱼,张着满是獠牙的大嘴向我游来。我吓傻了,大喊一声,惊醒了。</p><p class="ql-block">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母亲正坐在我的身边。她关切地看着我,用手轻轻地扶摸着我的额头:又喊又叫的,做恶梦了吧?我点了点头,悄声对她说:妈,我想住校。她楞了一下,未置可否。起来吧,我给你做早饭。我就是要去住校!我提高了嗓门。母亲回头向后望了一眼,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我,眼眸里满是愧疚与不安。就是要住校!我倔强地加重了语气,声音更大了。母亲还是没说话,只是眼角泛出了泪花。我心软了,不再吱声。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红着眼圈,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扭头向门外走去。我看到她脚步有些踉跄,一边低头向前走,一边用手抹了抹面颊。</p><p class="ql-block">  当天,母亲便委托班主任张老师为我办好了住宿手续。下午母亲拎着我小小的铺盖卷与一应日用品来到了学校。张老师安排我与一个乡下同学挤着睡。</p><p class="ql-block">  张老师年龄不大,约莫十七八岁,满脸稚气,一笑两酒窝。她是县师范毕业生,曾是母亲的学生。听母亲说,她在校时学习十分刻苦,成绩优异,母亲很喜欢她。她家在乡下,十分贫困。好在师范生由学校提供食宿,学费也全免,她才勉强完成学业。与许多贫苦农民一样,她们家每年都有近半年时间靠麸皮谷壳磨成粉,和着晒干的槐叶槐花榆钱充饥。春天就挖野菜煮野菜汤喝。青黄不接时野菜挖不到了,麸皮也吃光了。为了保命,只好嚼几把青麦粒充饥。</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麦子正在灌浆,距成熟还需一段时日。我曾扯下过一根青麦穗,用手揉搓几下,再轻轻一吹,手心里便出现了十几颗翡翠般的嫩麦粒。闻一闻,有股清香,嚼一嚼,软软糯糯的,非常好吃!但毕竟未成熟,并不怎么抵饿。若非万不得已,谁舍得拿它充饥!</p><p class="ql-block">  她有一个与我一般大的弟弟,也在我们班上。她弟弟衣服破旧,头发蓬乱,清水鼻涕老是擦不干净。我喊他“鼻涕虫“,他也不恼。我就与他睡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张老师上师范时母亲就开始接济她。主要是帮他弟弟交学费。有时会将我的旧书包旧衣服送给她弟弟,给我添置鞋袜时常会买两双,也送给她弟弟一双。母亲知道农村孩子有多苦:除了大冬天,一般外出是不穿鞋袜的。张老师每次接受母亲的接济,都会红着眼圈道声感谢,然后再深深地鞠上一躬。</p><p class="ql-block">  天气渐渐转冷,两个小伙伴在被窝里挤得紧紧的。我偶尔会尿床。一天夜里,梦中老感到尿急,好不容易找到了厕所,哗的一泡尿就尽兴的浇到了被褥上。惊醒后知道不好:尿床了,只好将湿被褥垫在身下。湿被褥一会就变得冰凉,躺在上面好难受。好在不是在家里,不然免不了又要挨继父一顿暴揍。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早早地下了床。小鼻涕虫可能也感到了身下的潮湿,坐起身来刚想开口问我,我赶紧捂着他的嘴,小声说:不是我尿的,可别赖我。他看我耍赖,气得小脸通红。刚要分辨,张老师正好走了进来。她看到我们小哥俩神情有异,怔了一下。这时鼻涕虫急忙穿上棉袄棉裤跳下床来,一把将盖被掀开。张老师看见了被尿湿的被褥,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她一边笑着,一边将湿被褥拿出去晾晒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有事路过教室,正巧看到母亲在上课:黑板上已经写满了粉笔字。字迹整齐娟秀,一丝不苟。她声音宏亮,站在窗外也能听得清,并不象平时那样轻声细语。学生们都目不转睛地叮着她,专注而安静地听着,好象很入迷。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东张西望。</p><p class="ql-block">  母亲年年都是优秀教师。同学们都很尊敬她,也喜欢她。学校领导也很器重她。她是个好老师,但在我心目中,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小时我记恨过她,长大后我理解了她。</p><p class="ql-block">  五七年,反右运动狂飚突起,很快席卷了全国。这座小城也不例外。学校的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大字报。运动后期,许多老师被打成了右派,也包括我的继父。但母亲例外。娘俩为躲过了一劫而暗自庆幸!</p><p class="ql-block">  继父随即被遣返回家乡。我从学校里搬了回来,与母亲住到了一起。继父的离开让我很开心。母亲比原先更加兢兢业业。她承担了更多的教学任务。</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又一年的春天来了。草长莺飞,阳光明媚。一天放学后,我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家,象往常一样,推开大门,大声喊道:妈,我回来了!我以为母亲会象往常一样应答一声:噢,知道了!今天却没听到母亲的回应。我感到诧异,走进房间,看到母亲并没有批改作业,而是佝偻着腰,颓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象不知道我已经进门。妈妈,怎么了?我走到母亲面前,忐忑不安地问道。母亲目光呆滞,面色憔悴,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两片淡淡的红晕。她还是不说话,房间里一片寂静,空气有些凝重。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心脏不禁一阵砰砰乱跳。</p><p class="ql-block">  母亲默默地坐着,夕阳照着她写满悲伤忧虑的面颊。我吃惊地发现她的脸上爬上了许多细密的皱纹,几缕白发更加令人触目。长年的伏案工作让她的身躯已经有些佝偻。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远处的那棵大杨树。在夕阳的映照下,嫩绿色的树叶被染成一片金黄。微风吹佛着,树稍轻轻地摆动。一只小鸟从远处飞来,扑扇着翅膀,落向树稍的鸟窝。夕阳还剩半张脸,笑咪咪地与我们道别。</p><p class="ql-block">  太阳已经完全隐没,余辉逐渐暗淡。母亲脸颊上的红晕终于消退,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冷峻的脸色变得柔和了。她长吁一口气,捋了捋散乱的头发,缓慢而艰难地开了口。说出了她本不想说但又不得不说的一句话:我被下放回老家,明天就得走!</p><p class="ql-block">  下放回老家?我惊愕地重复着这五个字,心头一阵紧缩,声音有些颤抖,嘴唇发干,口中苦涩。我扑倒在母亲脚下,将头埋在她的身上,低声哭泣起来。不一会儿,泪水就濡湿了她的衣衫。哭了一会儿,我扬起脸来,抽泣着央求母亲:妈,我不要你走!你是好老师,大家都这样说。再求求校长伯伯吧,让他把你留下来。母亲轻轻地摇摇头。要不然我就跪在校长伯伯面前,他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母亲缓慢而坚决地又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幼稚,预感事情已经无可挽回!</p><p class="ql-block">  妈,我好害怕,总有一天我会被那人打死,我哽咽着喃喃道。说出了心中最大的担忧。母亲将我扶起,用手帕擦干了我脸上的泪水。孩子,你已经大了,爸爸不会再打你了。他不是我爸!他就是个大坏蛋!我大喊道。母亲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说:好了,不说了,今后他若再打你,我跟他拼命!母亲的这句话,我等了好多年。终于听到她说了出来,我破涕而笑。</p> <p class="ql-block">  半夜醒来,借助窗外昏暗的灯光,看到母亲仍木雕石刻般地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不知她在想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我不仅知道了母亲是作为内定右派遣返回乡的,还感同身受地体会到那个夜晚,母亲的心灵承受了怎样的痛苦与挫伤!她瘦弱的身躯里,一定激荡着委曲与无奈,担忧与愤懑的汹涌浪涛!厄运终于没有放过她!艰难和困苦将与她如影随行!</p><p class="ql-block"> 天刚发亮,我就醒了。见母亲不在房间,我穿上衣服,走出房门。</p><p class="ql-block"> 晨曦初现,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美丽的校园。几个学生在操场晨练。我没看到母亲的身影,焦急地四处张望。终于看到她远远地站着,正与一位女同学聊着什么。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等着,不忍打搅她们最后的交谈。</p><p class="ql-block"> 与那位同学挥手道别后,她艰难而缓慢地往回走,脚步很沉重,仿佛戴着镣铐。她左右顾盼着,四处逡巡着。似乎要将这里的一切都铭刻在心间。</p><p class="ql-block"> 母亲对这个美丽的校园怀有极深厚的感情。在这里,她培养了一茬茬的莘莘学子,几乎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也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时光。她对学生的爱学校的情,超过了对自己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即将离去的她该有多么的不舍与无奈!</p><p class="ql-block"> 上午,学校雇的车夫拉着一辆架子车来了。我们娘俩提着行李走出来。看到许多人来送行,乌泱泱的站了一片。张老师与她弟弟也来了,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姐弟两人泪眼婆娑,最为悲伤!</p><p class="ql-block"> 娘俩坐上架子车,由车夫拉着,在人们的依依惜别中离开了校园。走了老远老远,学校大门早已看不见了,她还下意识地频频回望。</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终于回到继父的家乡。</p><p class="ql-block"> 这是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村内全是破旧不堪的草房。走进继父家昏暗潮湿的屋内,一股霉味混合着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肮脏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室内没有一件象样的家俱。只有一张坑洼不平、布满裂缝、已经看不出木头本色的小饭桌摆在门后,缺失的一条腿,由几块碎砖头支撑着。</p><p class="ql-block"> 母亲并没有歇息。她已经去了灶房。我也走进了小小的灶房,看到母亲正在忙碌。灶房十分简陋:一口大铁锅固定在没有烟囱的炉灶上。装满井水的水缸放在门边,上面浮着一只舀水的水瓢。墙上挂着锅铲与炊帚。墙洞里放着一罐盐和一罐自家做的酱黄豆。小麻油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玻璃瓶内,已经所剩无已。燃烧的豆箕在炉灶内噼啪作响。浓烟从灶口不断窜上来,灶房内顿时弥漫起呛人的烟雾。</p><p class="ql-block"> 晚饭很简单,三条腿的小饭桌上,放着一只装满高粱饼子的筲箕。水烧开后撒上一把干面粉搅和而成的稀饭,一人盛了一碗。一小碟酱黄豆作为下饭的菜肴。</p><p class="ql-block"> 我转学来到集镇上的小学。在这所小学里只就读了两三个月就毕业了。</p><p class="ql-block"> 升初中的考试结束了。尽管考了全县第二,并没有被录取。原因很简单:右派的孩子无权升初中。</p><p class="ql-block"> 以前时常在心中描绘过自己的人生:上大学,当教授,最起码当个工程师。但现在,一切化作了泡影!</p><p class="ql-block"> 我极其沮丧地躲开众人,坐在屋后的一棵大枣树下沉思默想,心中一片酸楚。</p><p class="ql-block"> 回乡的三个多月里,亲眼目睹了农村贫穷落后的现状,远远超出了原先的想象。农民们实在太贫穷!农活也实在太劳累!这里物质条件匮缺,精神生活贫乏。何况我极不情愿地要与既憎恶又惧怕的继父一起生活。真是一天也不想待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若是象这里的农民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生辛劳,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苟活着,毋宁去死!</p><p class="ql-block">  我想离开,却无路可走。我想飞走,却没有翅膀。只有心中的一片茫然。没有出路!也看不到希望!</p><p class="ql-block"> 我该怎么办?我一边问着自己,一边用指甲狠狠抓挠着发际,牙齿紧咬发出轻微的咯吱声。</p><p class="ql-block"> 深深的绝望啃噬着我的心,心脏仿佛被一双大手用力地撕扯与揉搓,感到一阵阵的抽搐与疼痛!</p><p class="ql-block"> 突然空中响起几声沉闷的雷声。我扬起头来,见几朵乌云正在聚集,遮蔽了太阳。天色变得一片灰暗。</p><p class="ql-block"> 随着一声闷雷的轰鸣,铜钱大的雨点自天而降,敲打着树叶,发出一片沙沙声。地面被雨点敲击出无数的小坑。不一会儿就大雨如注。顿时地下泥水横流。我从泥泞的地下站起身来,浑身已经湿透,但并不想移动脚步。扬起了脸,任凭如注的雨水冲刷着发烫的脸颊。</p><p class="ql-block">  正在此时,见母亲撑着一把破伞急切地向我跑来。破雨伞并不能挡得了倾盆的大雨。她已经浑身尽湿。我跑着扑进母亲的怀抱,不禁失声痛哭。</p><p class="ql-block">  母亲搂着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平静地说:孩子,不要哭,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转不过的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p><p class="ql-block">  大雨已经停息了,乌云识趣地裂开了缝隙。明亮的阳光洒了下来,照在浑身湿透的母子二人身上,让人感到阵阵暖意。</p><p class="ql-block">  乌云正在迅速消散,似乎比聚集时更为迅疾。蓝天经雨水的冲洗,显得更加湛蓝。几朵白云飘来,炫耀着自己的洁白。雨水洗净了树叶上的尘垢。如伞的树冠,一片苍翠欲滴。</p><p class="ql-block">  世界依然显得美好,也许并非想象中那么暗淡!</p> <p class="ql-block">母子二人站在阳光下,没有再说什么。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太阳仿佛心疼这对衣衫尽湿的母子,发出更加明亮炽热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了回乡前的那个夜晚。母亲尽管无比哀伤,却没有流泪。眼睛里甚至不见泪花。当年许多右派老师走上了绝路,母亲却从无轻生的念头。回乡以来,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不公,随遇而安地应对着农村生活面临的各种艰难与不适。默默承受着心灵的巨痛,超出体力的辛苦劳作以及人们歧视的白眼。她没有叹过气,不曾皱过眉,更没有流过一滴泪!</p><p class="ql-block">  她摘掉了长年佩戴的眼镜,脱掉了教师的衣装,穿上了当地的粗布衣衫,卷起裤腿,撸起袖子,与农妇们一起下地干活。她比一般的娘们干得更欢实、更卖力。她的双手磨出了血泡,回家将血泡挑破第二天接着干。终于手上起了老茧。每天,她都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弯着腰一步一挪的走回来。我放学后等着她的归来。看到她一瘸一拐的走着,看着她日渐消瘦与疲惫的面容,心疼难受得无以复加!</p><p class="ql-block">  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她看起来孱弱无比,却有着强大的心灵!我自愧弗如!</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中升腾起对母亲的崇敬!回想起刚才毋宁去死的闪念,感到一阵羞愧!</p><p class="ql-block">  我望着母亲的眼睛,笑了。母亲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此时阳光更加灿烂。我抑郁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p> <p class="ql-block">我开始正式当农民了,年纪小了点,队里先安排放牛。每天早早地将两三头牛牵出牛圈,将它们牵至路边或沟渠旁,看着它们寻觅啃食着青草,防止它们偷偷地跑到田地里祸害庄稼。烈日炎炎,在毫无遮掩的路边渠旁,只能任由太阳暴晒了。一天下来皮肤被晒出了好多的水泡,令人疼痛难忍。</p><p class="ql-block">  那年阳历九月初,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在南京工作的三姨知道我没考上初中,说服了姨父,决定让我到南京读书。收到她的来信,我与母亲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p><p class="ql-block">  九月下旬,我踏进了陌生的南京城。并在第二年,考取了南京的重点中学—南师附中。</p><p class="ql-block">  初中二年级放暑假期间,我回了一趟已经离开三年的老家。母亲明显变黑也更加瘦弱。她已经习惯了农村艰苦的生活。那一年正是三年大饥荒的最后一年,她们好不容易挺过来了。继父的父母及大哥都死在了饥荒之中。若不是姨舅们的接济,母亲及下面的几个同母异父的弟妹也可能难逃一劫。</p><p class="ql-block">  几年未见的继父也苍老了不少。他对我很客气。我已经不再记恨他了。经过了长久的酝酿,我终于对着他轻轻喊了一声爸爸,让他感动得眼圈发红。父子一笑泯了恩仇。后来两人还挺聊得来。继父当年任教时也是深受学生们喜爱的老师。母亲欣慰地看着我们,舒心的笑容浮上了面颊。</p><p class="ql-block">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就很少回去看望母亲了。高中毕业后仍然是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没能进入梦寐以求的大学,与南京一千多名高初中毕业生们一道,支边去了新疆。在塔里木盆地深处的一个农场里,度过了将近二十年战天斗地的艰苦岁月。在新疆期间,也就回家看望过母亲三次。其中第二次看望她时。她已经回到了令她二十年魂牵梦绕的那个美丽的校园,以五十七岁的高龄重新走上了讲台。</p><p class="ql-block"> 近来,我从网上搜索到以下这段对右派分子评价的文字,认为比较贴切,也较为中肯:</p><p class="ql-block"> “右派分子”虽然从此成了历史名词,但“右派分子”当中绝大多数从历届政治运动中“死里逃生”的知识分子,已被世人所公认为中华民族的脊梁,社会良心的典范,学人人格的楷模。回忆和缅怀“右派分子”的文章论著更是层出不穷。历史永远记住了他们,许多“右派分子”用自己的正直的社会良心、高尚的知识分子人格、问心无愧的坦荡心态和因此为之付出的蒙冤受屈22年惨痛人生代价换来了名留青史的不朽!</p><p class="ql-block"> 我以此文祭奠业已仙逝多年的右派母亲。祭奠其它已经逝去的所有受迫害的右派份子们!并对所有依然健在的右派份子们表示由衷的敬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