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袅袅

梅

炊烟袅袅 梅云近日心绪颇不宁静，总感觉生活中缺少些什么。云在市直单位工作，整日忙忙碌碌。吃穿住行，各种日常开销都不缺。可每每静下来，她总是莫名烦躁。暮色中，云独自一人走在城市的马路上，与行色匆匆的归客擦肩而过，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她越发烦躁。不远处已是灯火辉煌，可她总觉得那灯光离她很远，不似故乡老屋里的灯光可亲可近。市政广场上一群一群的中老年人在跳广场舞。忽然，一阵歌声传入她的耳鼓——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熟悉的旋律，悠扬的歌声，深情款款。云不由得驻足，凝神静思，忽然，她好像明白她为什么烦躁了。她决定明天回故乡的老屋看看。 周六一大早，云早早起床，收拾东西，准备开车回去，可临到出发，她又犹豫了。 故乡的老屋，她有好多年没回去了。自从父母溘然长逝，那里成了她的伤心地。还记得母亲三七祭日，回到老家，走进院里，看到熟悉的老树，水井，门前的花圃，她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她强抑悲声，走进老屋，眼前的一桌一椅，一碗一筷，似乎还留存着母亲的体温，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如决堤的海，奔泻而下，趴在床上嚎啕大哭。此后，但逢母亲祭日，只要走进老屋，她必哭到不能自已，每次从老屋出来，她都像生了一场大病。母亲过完祭日近十年了，她从来没进过她的老屋。上次回老家，本来她鼓起勇气，想去老屋看看，邻家婶子看见她，就说：“云儿回来了，来我家歇歇吧，要是老嫂子在，肯定早在村口接你了。” 婶子满脸热情，可云心里酸酸的，眼里的泪瞬间溢满眼眶,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让泪水流出来。 “云儿，回来就好，中午到我家吃饭吧，我给你做手擀面，虽然我没大娘......” 云一听“手擀面”，嘴唇绷紧，想控制住眼里的泪水，可它们很不听话，夺眶而出。云赶紧用手抹了一把脸，嫂子看见她的样子，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云什么也没说，一任泪水肆意流淌。 是啊，故乡还是故乡，邻居还是邻居，可她的家在哪儿？她没勇气再进她的老屋，匆匆回城了。 “你不是回老家，十点半多了，还不动，不回去了吗？”见云坐在沙发上发呆，她爱人禁不住问道，“我今天没事，陪你一起回吧。” “好吧。” 打点行装，驱车行驶在回故乡的山路上。 云的老家在太行山深处，一个只有二十来户的小山村。每到春天，这里青山绿水，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去折柳枝，做柳笛，和着春风清飏和燕子的呢喃，吹响春日的赞歌。夏天，这里更是孩子们的乐园。一池清可见底的绿水，孩子们下池摸鱼，池边捞虾，岸边逮青蛙，其乐无穷；四周野花芬芳，绿草蓬勃，树木郁郁苍苍。山坡上的灌木丛里，牵牛花开得正盛，红的、黄的、蓝的。争先恐后绽放自己的笑靥，唯恐错过孩子们寻美的眼睛。蟋蟀们跳得正欢，蝈蝈也唱得酣畅。逮几只蟋蟀逗趣，捉几回蝈蝈比壮，小伙伴们乐此不疲。不过最有趣的还是三五明月夜，皎洁的月光洒下一地银辉，吃过晚饭，孩子们纷纷从家跑出来玩捉迷藏，灌木丛是他们最好的藏身处。胆小的藏在家附近，往往容易被找到；胆大的小刚粽藏在离家稍远的灌木丛中，轮到胆儿小的孩子找人，找遍了家近处的地方，只不敢远去，待月到中天，还是找不到。这时候，妈妈们的喊声便从院里飞出：“明明，回家睡觉了——”“刚儿，回家了——”充满温情而响亮的喊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小山村的夜空，藏猫猫的孩子不得已便回家了。小刚总是最后一个回家，家人一看到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他的脸、胳膊、腿，凡裸漏出来的地方，都有被蚊子叮成的包，胳膊上还有一道一道抓的印痕呢!尽管被妈妈骂一顿，但下次藏猫猫，他依然会这样做，因为他总被找不到，他的勇敢赢得了小伙伴们的尊敬。 “想啥呢？”云的爱人见她双目出神，脸上挂着一丝笑意，问道。 “想起儿时的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的情景，那时候真好啊！” “是啊，童年永远是我们记忆深处的微笑。正像冰心说的‘童年啊，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爱人扭头看了看云，笑着说。云也笑了笑。 沿着山腰公路，汽车喘息着蜿蜒盘旋。冬日的阳光在这里格外温暖，响晴的天空如一块儿蓝水晶，偶尔飘过一片白云，像是回故乡的游子，匆匆地来，又无限眷恋地挥手轻轻地去。太行山收紧了他的肌肤，嶙峋的骨骼直愣愣地立于天地间。行至一个山坳，他们不由的停下车，这里被连绵的群山环绕，仿佛一个温暖舒适的摇篮。山上依稀还见绿意，那是勤劳的父老乡亲亲手种下的松柏。它们身穿墨绿军衣，立于山巅，像一排排士兵守卫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低头看，山谷间树木丛生，杂草枯黄，枝枝杈杈满山谷。黛青色的山脊上，一根根电线杆，如荒岛上的哨兵坚毅俊朗。山北阳光明媚，温暖如春；山南积雪斑驳，严寒依旧。云和爱人相依立于山谷边，嗅着阳光的香味，云幽幽地自言自语：“冬日的太行山恍若人间仙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不是今日来到这里，怎么能对顾城的话有这么深刻的感受！”爱人紧紧地抱了抱云的肩。 驱车继续前行，大约半小时，故乡的山水渐次扑面而来，老屋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云突然感觉有股激流在胸中涌动，她一眼便看见家家户户屋顶上码的整整齐齐的柴薪，在柴垛中间，她惊喜地发现，一个太阳能热水器，此刻正冒着热气呢！白色的雾气缭绕，袅袅上升。故乡，今非昔比了啊。 刚到村口，恰好碰到邻居大婶在路边等车，她脚边堆着几袋小麦和谷子，要到山下碾米磨面。 “闺女，你回来了，可有日子没见你了。”大婶热情地和云打招呼。 云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婶，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我在等车，一会你花婶和龙叔开车来，我们到山下磨面，现在路修得好，开车方便，不用推磨碾了。闺女，你回来有事吗，到我家坐会儿吧。” “没事儿，大婶，我就是回来看看，你去磨面吧。” “没事，磨面不急，明天也可以。唉，自从你爹妈走后，好久没见你了。你爹妈真是难得的好人，他们虽然走了，可大家还常常想起他们。特别是你妈，心好，勤快，手巧，街坊邻居谁家孩子没穿过你妈做的虎头鞋？谁没戴过你妈缝的帽子？谁家修房盖屋、娶妻生子不是你妈做饭？你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们，谁没穿过你妈缝的衣服？你妈呀，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唉，可惜呀，好人命短，你爸妈若活到现在，一定会享福的，可惜呀！” 见云眼里泪珠打转，大婶赶忙又说：“不过，闺女，也是你爹妈积德行善，临老一点罪没受；你们兄弟姐妹也前世修来的福分，爹妈临老一点没累害你们。” 云讪然一笑。“大婶，咱们的屋顶上为啥还堆着那么多柴火，国家环保政策不是不让烧了吗？” “是不让烧，乡政府的干部来过好多次，给每家每户都发了电磁炉、电暖器，安装了有线电视，家家户户的生活都好了。可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就剩我们二十来个老人守家。每到傍晚，大家站山坡的公路上，总想看到坡下的村子里炊烟袅袅升起，感觉那才是家的样子，没有烟火气的家总感觉少些东西。况且每到秋冬季，我们也总想到山上拾柴，给山们脱去旧衣服，来年让他们轻轻松松穿上新衣服。几十年的习惯了，不好改！” “乡政府的干部每年冬天都来看我们好几次，教大爷大娘们电器的使用方法，告诉我们，要响应国家号召，遵守国家法纪，执行国家政策；用清洁能源，别烧柴火污染环境。可每次遇上我们烧火蒸馍，灶火里的炊烟升起时，他们总是两眼放光，出神地望着。似乎那炊烟是他们的亲人，他们想拥她入怀。” “那次，大学生干部小赵、小王来帮扶我们，一进门，我恰好烧火蒸好馍，赶紧分一个给他们尝尝，小赵咬一口连连说，好吃好吃，这馍味道就是和大街上买的味道不一样。小王吃着突然流泪了，我连忙问他怎么了，他说这馍里他吃出了妈妈的味道，吃出了家的味道，吃出了故乡的味道，他突然想家了，哈哈，你说小王这孩子！” “后来，我就给他们商量：‘王儿、赵儿，大娘求你们个事儿，我们平时取暖做饭都用电，国家花那么多钱，付出那么大代价给我们山区架线通电，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我们都很感谢党，感谢政府，也愿意听党和政府的话，不过你们来看我们时，我想烧火蒸一锅馍，让你们看看炊烟，尝尝自家蒸的馍，就吃半个，不违反纪律吧？大娘这茬人不在了，估计你们就再也吃不上有烟火味儿的馍了！’小王小赵紧握我的双手，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之后，大婶和村里其他二十来个老人约定，每晚只一家烧火做饭。傍晚，大伙儿会站在山坡的公路上看，偌大的山谷间，一股炊烟袅袅升起，直入云霄。大家都眼光，随着炊烟，出神地望向远方。 “乡里干部来了不会掀翻你们的锅灶吗？”云不禁问。 “不会，这个习惯保持好几年了，小王、小赵经常来看我们，帮我们脱贫，吃的、穿的、用的经常给我们送，每次都说千万别再烧火，可他们总是看着炊烟出神，看着房顶上的柴垛出神。他们说太行山深处的炊烟好美，像一幅水墨画；屋顶上的柴垛好有安全感，像长城上的垛口。我不懂，只知道他们来了，我就赶紧烧火给他们做饭，尽管他们一次也没吃过，但他俩从来没凶过我。对了，你去你家老屋看看吗？” “不去了，我看见您就行了，看见咱们的家现在的样子，我很开心，我还有事，到村里转转就回去了，您忙吧，大婶。” “突突突突——”龙叔开着三轮车，拉着花婶来了，他们拉了满满一车，一起到山下磨面碾米去了，磨好面，他们还计划着开车去给市里的孩子们送些呢。云和爱人一进村，巧玲嫂子就给他们端来了香喷喷的手擀面，他们吃过饭，到村里村外转了一大圈，眼看着太阳西斜，云终于也没打开老屋的门。 “你不去看看老屋了？”爱人问。“不用了，远远看一眼就行，进不进都一样，老屋永远记得我，我也永远记得老屋，她已在我心底，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陪着我。” 云已经明白，那个充盈她的回忆，丰富她的精神，纯洁她的灵魂的地方，就是她的故乡！此刻，她的心里无比踏实，老屋，已经刻在她心底！ 云和爱人要回城里了，乡亲们都来送他们，云的心里异常平静，告别乡亲，沿着来时的路，打道回府。 忽然，隔着车窗，一股乳白色的炊烟，背靠着巍巍太行，袅袅升起，嵌入湛蓝的天空，连绵起伏的太行山，做了她的屏障，空旷辽远的山谷间，二十多户人家的屋顶上，只有这一柱白烟顶上天空。云急忙喊停，推门下车，西北风起，一轮红日正在紧紧地亲吻太行山的脸颊，努力把最后一道霞光铺满天涯...... 车里，爱人正给她放着熟悉的歌曲：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