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是清欢

陪你到最后

　　奶奶离开我们许多年了，那是2001年11月5日的下午，我接到电话：奶奶走了！我回答道：会开完了我就回来。我清楚记得我当时心情很平静，奶奶只是想睡一会儿。

停灵期间我也曾痛哭过，其实我并不是真的难过而是因为请的歌手唱得撕心裂肺，自己被带了节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天半夜突然醒来，我发现，奶奶，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再也不会陪我说话，给我做饭，给我掏耳朵，给我盖被子了。那一刻，痛彻心扉。

　　在我的心目中奶奶是不会死的，奶奶怎么会离开我呢！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你就在我身边，无时无刻，行影不离，你常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记得刚上小学，奶奶担心我在路上被别人欺负，总在我后面远远地跟着我；医生说我贫血，奶奶每天早上就在解放碑的心心咖啡馆买一杯牛奶，心心咖啡馆的牛奶有两种，一种一毛四一杯，一种一毛五一杯，那时家里穷奶奶只买一毛四的牛奶，这种牛奶没加糖我不爱喝，奶奶总会端着杯子跟着我，走几步喂我一口，直到我喝完她才离开，有一次她有事提前离开了，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趁热及时喝完，我却趁她不在将牛奶倒在了解放碑附近的一根电线杆下，这根电线杆直到90年代群林市场火灾后才拔除，后来这件事成了我一辈子的痛。

　　我小时候身体弱，常去医院，每次在临江门宽仁医院看完病奶奶会带我到和平公寓一楼的颐之时餐厅去增加营养，一般都是点一份葱爆肉丝和一碗米饭，经济实惠，那年头肉是稀罕物，奶奶在旁边满足地看着我吃完，这时候奶奶才会拿起筷子将剩下的浸满油脂的葱段捡起来吃干净，然后心满意足的牵着我的手回家。

　　从小我就爱吃包子，但是包子与馒头价格差好几倍，我馋得不行啦，奶奶会带我去解放碑餐厅，平时一个馒头都吃不完的我，遇到解放碑餐厅的包子吃三个都不过瘾。解放碑餐厅的包子是加了干笋的酱肉包，七分钱一个，味道浓郁；而颐之时的包子是鲜肉包，纯肉馅，一毛钱一个，味道鲜美，我只有在生病期间奶奶才会带我去享受。不管是酱肉包或者是鲜肉包奶奶都是不吃的，她的满足是看着我狼吞虎咽。

　　电影《叶塞尼亚》是奶奶带我看的，那天下午放学早奶奶在学校门口等我，我们一起去五一路的五一电影院。奶奶去世后，每次听到《叶塞尼亚》主题曲我都会黯然神伤，这首曲子现在收藏在我的手机歌曲集里。

　　奶奶是湖北宜昌人，日寇进攻宜昌时逃难至重庆。爷爷在燕京大学读书期间，逢抗战军兴，转投南京中央军校电迅班，战事吃紧分配至张自忠59军任电迅班长，台儿庄战役随军部进住沂河边的诸葛城村，与日寇急战于临沂。

　　爷爷曾经讲过一个片段，台儿庄战役胜利后不久，日军行动很快，国军开始转进，爷爷的部队经过一所女子中学时，校长领着一大群学生站在路边，见到部队过来赶忙躬腰作揖，对着每一个士兵嘴里不停念道：老总，求求您们，把我的学生带走吧，做老婆做小妾都行。爷爷称，全军将士看着含著眼泪的校长和如花似玉的学生妹妹，无不动容。然后呢？我问道，爷爷说，当时日军已经形成对我军的反包圈，接到命令各个单位分散突围，几十万国军命悬一线，各自逃命要紧，谁也没多看一眼。说到这里，爷爷沉默了许久。我知道他还在为那些学生后来的命运担忧。那是一个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刻。

　　后来爷爷调到重庆，在临江门的一个山洞里守着一部电台，那个山洞在抗战期间就是奶奶的家。

奶奶身材匀称，大长腿，皮肤白皙，温良恭顺，吃苦耐劳，知书达理，典型的民国美女。

　　奶奶也有穿金戴银的生活，那是日本投降后，爷爷离开国民党就职民生轮船公司，负责总部与各轮船的通迅联络。领着每月二百多银元的薪水，养育了4个儿女以及奶奶家湖北的亲戚，生活也是滋滋润润，金银首饰也是在这几年里积攒起来的。

　　解放前夕，民生公司改发银元劵了，奶奶不止一次给我提起，当年爷爷发了薪水后第一时间跑去一个什么交易市场把银元劵换成现大洋，拿回家交给奶奶，奶奶又可以安心安排一大家子人一个月的生活了。

　　解放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开始了，爷爷跑回家动员家庭主妇的奶奶捐献飞机大炮，奶奶毫不犹豫地把唯一的金项链和金戒指捐了出去。他们都相信只要打败了美帝国主义，新中国的生活将更加美好。

60年代初，重庆市别出新裁开展新运动，市委书记任白戈开始清理旧政府的敌伪人员，参加过国民党但只打过日本鬼子且于1945年脱离国民党的爷爷也被划了进去。

民生公司的工作丢了。一家人的生活没有了来源。爷爷劳动改造回来后，50出头的人了，凭着当过兵的体格扛起了＂棒棒＂，每天一大早去朝天门码头从船上挑酒到解放碑的餐馆或杂货铺里，赚取微薄的报酬艰难地维持着一大家人的生活。不久又碰上自然灾害，一家人的生活雪上加霜，奶奶开始埋怨爷爷动员她捐献项链戒指，结婚20年后他们开始吵架了。吵归吵，因为爷爷干的是体力活，家里有限的饭菜奶奶总是让爷爷先吃饱的，即便还有4个正在长身体的儿女。

爷爷是1912年生的，当了几年＂棒棒＂伤了腰，挑夫的工作是不能干了，由于个人成份的原因，其他工作是找不到的。全家人的生活再一次陷入危机。此时，只有奶奶走岀去了。

　　奶奶找了不少工作，都不长久，最后落脚于大同路小学。有一天奶奶回了家把爷爷的香烟和烟缸找了来，点开一支边吸边咳嗽，我呆呆地望着她，奶奶说：她在总务科，干后勤工作，负责学校的物资采购（那时计划经济，卖方市场），出去求人不点支烟，别人都懒得搭理你。除了总务，奶奶还要代课，算术、历史都教过，记得奶奶代历史课时讲商秧变法，讲秦始皇，奶奶姓覃，奶奶的学生常常拿我开玩笑，说我是秦始皇的孙子。

　　正直、善良、上进的品格是爷爷奶奶言传身教固化在我身体中的。

上小学的第一天翻开语文课本，第一页：＂毛主席万岁！＂；第二页：＂中国共产党万岁！＂。小学几年的启蒙教育形成了＂将革命进行到底！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世界观和人生目标。

　　爷爷奶奶一直谆谆教诲：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好好干！

　　我没有辜负他们的教诲和期望，从小学开始近50年里获奖无数。我最珍惜的四个荣誉：＂学习潘冬子积极分子＂、＂詹天佑奖＂、＂重庆市＇笔者＇青年突击队＂、＂重庆五一劳动奖章＂。遗憾的是后三个奖爷爷奶奶都没见着，他们已经过世了。

　　记得我升职后不到半年奶奶去逝了，加薪后不到一年爷爷又走了。那时才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怎样的刻骨铭心。

奶奶患的是老年痴呆症，多年来爷爷照顾奶奶忙前忙后，求医问药，明知不可为仍然努力着，期待奇迹的降临。我清楚的记得奶奶去逝后爷爷是怎样的失魂落魄，饭量减少了，精神萎靡了，一双空洞的眼睛见着我时才会发出一丝光亮。因为工作忙，奶奶生前我陪伴不多，奶奶走后，我增加了看望爷爷的频度，这一点是我仅仅能够聊以慰藉的。

　　爷爷进火化间前一刻，我捧着爷爷冰冷的脸庞，那是我与爷爷最后一次肌肤接触。我知道爷爷进去后我就没有家了。

每逢我的生日是一定要去祭扫您们的。三十多年的陪伴，二十多年的怀念，今天又到了我的生日，我与您们重新团聚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少年的懵懂，青春的执着，中年的挣扎，现在的不惑，清醒后的自己反而迷茫了。我们被＂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武装了头脑，现在才弄明白，生命怎么会是为了战斗的呢！即使要战斗也应该是为了＂公平、正义，民主、自由＂。唯有我们觉醒之际，天空才会破晓。破晓的不只是黎明，太阳只不过是一颗晨星。

生活应该自己过，别人交口称赞的生活不过是生活中的一种，何必为了一种生活舍弃自己的生活呢。把生活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干净。

从今以后，别再过你应该过的人生，只过你想过的人生吧。

昙花一现，流星一闪……许许多多的瞬间构成了我们短暂的人生。

如果在你的记忆里，记住的都是微笑，记住的都是甜蜜，那你一定是个幸福的人。然而，总有些经历是那么的刻骨铭心，所以人生总难圆满。

如果能够选择，我一定会选择性记忆。

如果社会不能进步，希望科技还能进步，让苦难的人能够幸福，让幸福的人能够圆满。

2024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