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痕

高国强

（高国强博士 原创 2024-7-6首发于美篇）



　　

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也就是六九年至七四年那一段时期，对应幼儿园大班到小学三年级时期，是我童年开始产生深刻记忆的阶段。

那时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到镇上丁山影剧院看电影或看戏。每当观影观戏结束，观众呼啦啦立起来，一行行、一排排争先恐后回头往两边两个出口拥挤离场。这时候，剧场喇叭里必定响起嘹亮的合唱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落滋润禾苗长，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

因为听多了，观影结束离场和这首歌之间，仿佛产生了某种天然的联系。直到今天，每回想起童年时观影情景，耳边就会响起这首歌的旋律。记得有一回，电影结束时，我已困得睁不开眼睛，便闭着双眼佯睡，耳边响着震耳欲聋的歌声“大海航行靠舵手………”，人被前后观众夹持着，用不着主动走，随着人流，两脚不自觉地往前一步步挪动。最后，人闭着眼，奇迹般地到了街上。

我小时候一定是有点笨的那种，证据是，虽然我无数次地听了这首歌，也跟着唱了无数次，但对歌词一直不甚了了。前四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落滋润禾苗长，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我是能跟着唱对的，虽然意思不一定明白，但之后的歌词，“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我无论如何也唱不上了，我唱的是自己胡诌出来的“移呀移不水呀，挖呀挖呀挖”。一直到上大学，也没去考究清楚，那几句我胡诌的歌词，到底是什么。有一天，我唱给女朋友听，让她指正，她笑岔了气，说，你怎么那么笨呀，那是“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哪来的“挖呀挖呀挖”！

作为人类，是理性地思考人生，还是感性地接受一切安排，很考验人的智商呢。

人的生命像一株植物。幼小时得到长辈的关爱、善意、宠爱越多，如幼株得到充分的阳光雨露和丰富的土地肥沃，滋润下就会茁壮成长，每根茎、每片叶都元气饱满，充斥芬芳。孩子对世界就充满善意，恶意不会在心灵聚集。

国人常说隔代亲。其实是隔代人没有那么多强迫、诉求和期待，互相放过，也就宽容。一宽容，善意就显山露水，就平静安宁。

《我的阿勒泰》中，李娟回忆孩童时代的安静时刻，是外婆给予的：“……以前念小学的时候，很多个清晨我起床一看，早饭又是红苕稀饭和酸菜，就赌气不吃，饿着肚子去上学。因为我知道，不一会儿，外婆一定会追到学校来给我捎一只滚烫的红糖锅盔……那时我都上六年级了，六年级班设在六楼。八十岁的外婆，怀里揣着烫烫的锅盔，从一楼开始慢慢地爬楼梯。在早自习的琅琅书声中，一阶一阶向上。爬啊爬啊，最后终于出现在六楼我的教室门前……那是我所能体会到的最初的、最宽广的安静感……在外婆给我带来的一场又一场安静之中，生命中的恶意一点点消散，渐渐开始澄明懂事起来。今天的我，似乎达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状态，又似乎以后还会更加勇敢。”

外婆给李娟的慈爱和宠溺，让她有了内心的宁静。这种宁静可以治愈一生。

反过来，长辈给予孩童的不是宽容，慈爱，而是逼迫、严苛、刻薄、过多的期待，那就如置幼苗于沙漠，只会长出荆棘，长不出玫瑰。童年的一次重击，带来的心灵创伤，一辈子都难以治愈。许多孩童没有被尊重过，甚至没被正视过。

我哥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那故事已很遥远了，是他小学时班里发生的事。大约这故事太刺激，所以我不止听过一遍，而是许多遍。

七十年代初，他小学四年级。有一天全班正上着课。教室门闭着，老师在黑板前讲着课，学生们在座位上安静地听课。突然，教室门“轰”的一声被推开，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中年妇女，她凶狠的眼神往教室里快速一扫，便径直疾步走到一个叫Z的男同学前，左手一把揪住Z的衣领，把人都揪得站立起来，然后迅速伸出右手，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啪”，打了Z五六个耳刮子，看起来才解了气，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声“让你把麻糕都吃了”，才转身离开教室走了，留下Z一脸茫然、懵逼，和一种耻辱感，继续站了一会才悻悻然坐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老师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劝阻，就结束了。

后来知道事情的原委。Z同学家有兄弟姐妹五个，家穷，经常饭吃不饱。Z家和我家在一个巷子，混堂弄里，他家在巷子底。有一天早晨，家里没有早饭吃，妹妹饿着肚子上学去了。Z的母亲给他三分钱，一两粮票，到巷子口丁山大街上的油条店买一只麻糕（宜兴一带的矩形咸烧饼，比苏州无锡一带的蟹壳黄略大，比南京的鸭油烧饼略小）。母亲吩咐他吃一半，另一半给妹妹送去。Z买了一只麻糕，热腾腾，香喷喷，狼吞虎咽几口就吃掉一半。宝贝似地捧着半只麻糕朝学校走，给妹妹送去。但是，对小学四年级年龄的男生，一只麻糕是根本吃不饱的，我记忆里，至少两只麻糕才会吃到有点饱感。Z同学心里想着要去给妹妹送麻糕，却无法控制住手，他一手拿着麻糕，另一手撕下一块送进嘴里，心想就一小块。吃完了，手不由自主地又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到了妹妹教室门口，一看手上，麻糕呢？半块麻糕神奇地消失了。

Z的妹妹等上完一节课，饿得头晕目眩，也没等来她母亲说的哥哥会送去的麻糕，便跑回家向母亲告状。后来，就发生了母亲奔到班级里手掴儿子的事。

Z同学后来呢？最近一次我又问我哥。我哥说，他还挺孝顺母亲的。

这是我预料中的。“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就像电视剧《都挺好》里的明月，无论她童年受过多少原生家庭的不公、委屈、打击，电影的结尾，导演一定是和稀泥，一切都被原谅，和好如初了。

唯独，根源没有得到认识，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伤害没有得到制止。还是继续着绵绵无期的命运。

（END）



　　

作家简介：



高国强，著有散文、随笔集《両山夜话》和《伏草林风》，江苏省宜兴市丁蜀镇人，1980年毕业于丁蜀中学，1984年毕业于苏州大学化学系，1987年获上海工业大学应用化学系硕士学位，1987-1993年在南京中国药科大学基础部任教，1993年夏自费赴美国留学，获阿拉巴马大学塔城分校化学系博士学位。1997-2000年在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化学系进行博士后研究。2010年春回中国担任南京工业大学特聘教授，并创立无锡高顿传感技术有限公司。作者业余写作，以散文、随笔、影评、文学理论研究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