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叫“陪你疯”

毛毛

时隔2个月，婆娘突然打来电话。

她是很少给我打电话的。

她知道我住得很远，所以在她的老人机通讯录里，我的编号是排在最末位的，第8位，意味着她有什么事我是她第8个想到的人。

这次突然来电，着实意外。

她听到我的回应，好像在努力比照着之前我跟她面对面说话时的声音。停顿了一小会，她大概确定是我了，便不失礼节地问一句：“你好吗？”

这么久没说话了，我本想认真地问问她的近况，她却等不及了，抢着说:“最近有一个人要毒死我。”

我非常错愕，婆娘都这把年纪了，平时从不跟人红脸的，哪来的深仇大恨？

没来得及我开口，她紧接着说:“昨天那个人藏在我衣柜里，发出声音，我起来找时，她又不在了，大概跑了。”

“那个人每天都想毒死我。”她又说:“我跟宏毅、红云都说了，他们不相信我，说我生病了。但我没病啊，我没感觉哪里不舒服。”

最后，她急切地问：“你信我吗？”

着实有好一会儿，我没反应过来。

有人要毒死她？凭我在医院干过5年文秘工作向医生们蹭到的那点医学知识，我初步判断，老太太患上阿尔兹海默症了，也就是俗话说的老年痴呆症。

等我反应过来，马上很肯定地回答她：“我信的，我当然信你的。我明天就过来，跟你一起捉拿坏人。”

然后她说“好的好的”，终于舒了一口气，满意地挂了电话。我估计这是她最近最愉快的一次通话。

婆娘是江苏南通人，今年90岁了。推算起来，她出生在1934年，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代，但婆娘似乎从不关注这世间的风云变幻，每天只默默地耕耘在自家的田地上，守护着那份古老的乡土情怀。我有时想听她讲讲旧社会，她总是一脸茫然。她的世界简单而纯粹，没有纷扰，没有喧嚣。

自从公公离世后，她的背渐渐佝偻，如今已弯成九十度直角，经常拄着一根短短的拐杖，低着头嗒嗒嗒来，嗒嗒嗒去，因重心不稳，走起路来头总是向前犁着的，衣服的前门襟快拖到地面。即便如此，她依旧每天下地，手持老旧锄头，动作缓慢但坚定，照料着每一颗蔬菜。在广袤的天空下，她看起来就像一弯瘦小的月牙，落在田间地头。

像这样一款“战斗型”的老人，居然也患上这病，不可思议。我当天就整理行装，第二天就从宁波赶到了婆家。

我诊断得没错，和老公、小姑子见面后，他们告诉我，陪老人去过医院了，确定是那病，还算轻的，不像有些老人每天往外跑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不往外跑，只是有了假想的“仇人”，那是一个女人，要毒死她。

自从有了这个仇人的存在，婆娘的日子不好过了，她每晚临睡前都要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上了锁还要用瓶瓶罐罐堵住门，甚至把脸盆脚盆都搬过来堵上。这是有多惜命啊。

她搬东西时，撸起袖子，那双手又小又瘦，皱巴巴的，像干枯的丝瓜瓤。这样的手，每天要搬这么多东西，太辛苦了。我一把捞起那张折叠式小方桌帮她把门堵上——以荒诞治荒诞，原先的荒诞就突然变得严肃了。只见她严肃地看着我，被我的“正确行为”惊呆了，感动了，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我和婆娘一直两地分居，她对我一直这么客气的。

她说：“就你相信我，他们都是坏东西，都不相信我。宏毅还吼我‘你这把年纪了谁想毒你啊’，他们还说我生病了。”备注一下，宏毅是我老公。

她说这些话时，那是一脸的委屈。

我说：“你没病。是他们有病。”

本来就是嘛，跟一个老年痴呆病人说“你有病”，这说了不是白说吗？她若能认清自己脑子有病，她还痴呆吗？

几天后我又有了新发现，晚上已过11点她还在屋子里晃来晃去不睡觉，拐杖在每个房间里敲得嗒嗒嗒响。

她说：我听到那人的声音了，她就藏在屋里，我要捉住那个坏人。

我们连哄带骗均无效。我干脆把所有的柜门都打开，陪她一起找。每个房间都找过了，确定没有，她才安心上床。

为了防止她半夜起来捉拿凶手，影响一家人的睡眠质量，打那以后，每晚临睡前我都把每间衣柜门打开，例行公事一般陪她做一次安检，衣柜、床底、门后、墙角，均不遗漏，然后请她上床。然后一家人一夜馨香。

半个月相处下来，老太太觉得我是最懂她的人。于是，每顿吃完的剩菜剩饭都搬到我房里，让我守护，不给坏蛋作案的机会。这是多大的信任啊，这是能把命交给我的信任。这种信任激发了我强烈的责任心和保护欲，尽管房里会散发出萝卜味，青椒味，我还是接受了这份伟大的保安工作。

后来，她又发现新问题了，她发现我也是要出门买个菜、散个步的，我也会离开这个房间，那这些菜放在这里，坏人还是有机可乘的。

怎么办呢？她又愁得拄着拐杖嗒嗒嗒来、嗒嗒嗒去。你说怎么办呢？她问我，看着我的脸，满是期待。

交给我吧，我把它们锁上。我把菜放进那个闲置的保险柜里，上了密码锁。第二天上街买了关公像啪地一下贴到保险柜门上，告诉她，这是门神，遇贼杀贼，遇鬼杀鬼。她“哦哦哦”的，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脸上露出了很满意的笑容。

一开始老公看着我好奇，说：你也陪她一起疯吗？

后来他发现这样挺管用的，也陪着我们一起疯了。

从此，我们每晚一起搬小方桌把门堵上，每晚陪她安检后再睡觉，每次饭后把她的剩菜锁进保险柜里。

除此之外，我们也听医生的，经常配些酸枣仁，远志，合欢皮，柏子仁，百合等宁心安神的中药给她喝。当然，这些药也是要锁进保险柜里的。阿尔兹海默症不好治，只能缓解一下病情。除了冒出个仇人，婆娘其他都还好，没有三高，五脏六腑没感觉不舒服，照样每天下地照料她的菜园子。

人到老年，痴也好，傻也好，只要她是开心的，那她就是没病的。不开心，才是最大的疾病。

成全她，和她一起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