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向晚

沧浪琴主

<p class="ql-block">  暮色已浓,微风渐起。我闭上眼,让风缓缓流过耳畔。有时候我疑心那根本不是风,而是绵长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屋外有一片青竹林,细密,苍翠,站在二楼的西窗之下,伸手可及。母亲几次说找人砍了去吧,因为这竹林,即便是在酷热的夏季亦令人觉得冷寂。每次都被我阻止。古人说留待残荷听雨声,而我,留一片竹林,只为风声。</p><p class="ql-block"> 夏日的黄昏,落阳西沉,暑气渐渐褪去,天地之间便有了风。风是时光的河流。苍翠的竹叶被风冲刷,洗涤,渐渐地变黄,萎谢,凋落,再与尘泥融为一体。春风生,夏风长,秋风落......至于冬风,那是更加宽厚的怀抱,揽万灵入怀,让它们沉睡,酣眠。只待来年春风起时,再一次萌动发芽,年复一年,岁序永替。</p><p class="ql-block"> 微风渐凉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竹林掩映的西窗之下乘凉。相对于现代化的空调,我更喜欢大自然的纯粹与本真。空调,关门闭户,斗室一方,仿佛为了贪恋那仅有的一点凉意,便可与全世界割裂。乘凉却不一样,打开门窗,让天地间的风穿堂而过。即便那风还散着猎猎的暑气,可是窗外明月朗照,万籁沉吟,若是养了花,还可心心念念静待花开。心中有牵挂之事,便如有眷念之人。平凡的岁月因为有了这无意间的怦然心动,才变得那般生动明媚,活色生香。</p> <p class="ql-block">  祖父健在的时候,家里的青石天井里,种满了花。夏夜里,一家人在天井里乘凉。温柔的晚风,像是天边一弯清澈的月光,轻轻地掠过蔷薇的藤蔓,金银花开成一面碧绿的墙,洁白的夜来香含苞待放......幽远的墙角,传来夏虫浅唱,吱吱吱,像是天上闪烁的繁星,亦像滴滴答答不停奔忙的时钟的声响......夜更深的时候,我在天井里的竹凉床上酣睡。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身下的蚊香升起袅袅紫烟,身边的夜来香轻轻绽放,花香与蚊香的味道交织缠绵在一起,随着微风,穿过我的发梢,滋润着我的肌肤。</p><p class="ql-block"> 时光无心,微风有情。很多年以后,我依旧喜欢种一盆洁白的夜来香,依旧习惯在夏夜里点一盘最为老式的绿色的蚊香,晚风轻吹,暗香满襟,所有过往,就这样直楞楞地扑面而来。时光从未消散,他们只是托身于一阵清风之中。风起,香涌,心动......那亦是通往来时路的秘径。</p><p class="ql-block"> 茜纱窗里,祖母穿干净的竹布衫在灯下写字。一页宣纸,皎白轻柔,如一片微凉的风。祖母凝神静气,点撇横捺,玲珑的蝇头小楷,写满纸页,像是开在清风中的点点繁星。祖父常常立在祖母的身边,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帮祖母研墨。青石的砚台上一圈一圈墨色渐浓,祖母的笔下便仿佛有了碧波微澜。祖母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祖父的蒲扇一摇一摇,仿佛就将这些如天空般高远,又如冰雪般明净的句子,摇进了我的心底。从此知道,诗词有魂,翰墨有香。</p> <p class="ql-block">  夏日的黄昏也常常下雨,或是急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或是有条不紊,从黄昏到天明。我喜欢那些辟里叭啦的雨声,像是珠玉散落,亦像素手裂帛。有时候隔窗观雨,看那天地间风起云涌,草木翻卷,雨打残荷,仿佛天地裂变,万物重生,让人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喜悦。我亦常常疑心,那雨本是凝固的风。这世间草木之味、书墨之香,万灵之气全都溶解在风中,如果哪一天,那风已浓得化不开,便凝结成雨从天而降。谁能说这风雨不是天地之精华呢?</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和朋友相约去看大足石刻。我喜欢夏天,因为阳光那么浓烈,让世间一切都那样的清晰可鉴,我也喜欢黄昏,因为暮色那么温柔,让天地万物都变得脉脉 含情。和朋友手牵手站在崖壁上的佛像前,石崖险峻,冰冷,可那佛像偏偏慈眉善目,温柔可亲。不知到底是那坚硬的顽石孕育了人间慈悲,还是这人间慈悲本就脱胎于这坚硬的顽石之上?石像上零落地留有青苔的痕迹,崖壁上亦有草木葳蕤,放眼远方,天之尽头,落阳西沉,霞光四起。仿佛走过如日中天的繁华,惟有这暮色四合的微风,为佛像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呼吸如风,吐气如兰。我确信,那深深的呼吸里有石佛上青苔的幽玄之味。吐故纳新,香,是灵魂之味,猛然,我明白了佛像为什么会风化,残缺。因为他俯瞰众生,他又总是眷顾众生,吐纳之间,他在悄无声息地与众生交换着灵魂。佛,顺着呼吸驻进我们的心底,我们用肉身供奉佛的灵魂。</p> <p class="ql-block">  祖父晚年多病,家里的灶台上便常常熬着药。眼见那白色的蒸气袅袅升起,药香四溢,染满祖父素净的衣襟。祖父说,那罐子里,所有的药材皆是萎谢的生灵。譬如那开了满墙的金银花,譬如那富贵艳丽的芍药花,或是夏日浓荫下蝉儿留下的蜕。待药汤盛开出,深褐色的药汤,有大地之色,苦寒之气。这世间生灵,活着的时候,以声色滋养人的灵魂,而今死去,却又以身体医治人的肉身。</p><p class="ql-block"> 清明节,为祖父祖母上坟。春暖花开,艳阳高照的时节,跪拜于先人的坟前,焚香,化纸,突然微风轻起,一片刚刚焚过的纸,随风飘飞而去。我一抬眼,却看见,祖父母的坟头竟然开满了金色的小黄花,它们随风起伏,一明一灭,像是开在清风里的满天星辰。我想这些花,开在尘泥里,也终会如祖父祖母一般,融入这尘泥里。</p><p class="ql-block"> 猛然觉得这天地之间,草木,飞禽,走兽或是凡人,原本并没有那样的泾渭分明。我们共大地,同蓝天,再待一场清风,化去我们所有形骸,最后,只留下这一片透明洁净的灵魂,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分彼此,归于尘泥。</p><p class="ql-block"> 从地,天地归一,万籁俱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