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宜春话春秋

震亚

那年十月的宜春，风和日丽。走出高铁站的那一刻，心跳骤然加速。因为，比这温润的气候更怡人的是与荒友相聚的喜悦和激动。

老远就挥手召唤，脱口而出的是昔日叫惯了的绰号；趋近更是仔细端详，眉眼间写满了热切的问候。

50多年前，20岁上下的我们被上山下乡的狂潮所席卷，从北京上海牡丹江等地汇聚到风雪北疆的密山县金沙农场（时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1团）。自此，在大帐篷、土坯房、黑土地上同吃同住同劳动多年。之后，虽然在大返城的洪流中各奔东西，但在同一连队中建立起来的真纯友情却始终延续、且不断加深。

一度忙于重新起步：求学、立业、孝亲、育子、辗转迁徙，相互间的联系多为电话与邮件。偶有出差的机会，见上一面，也是来去匆匆。

而今，都已退休，遂相约，抛却一切杂务，相聚一段时光。于是，便有了这次酝酿了多半年的休闲之旅。一共10人，分别从京沪两地出发，共赴宜春。

入住的是宜春的温汤。小镇不大，却以流贯全镇的温泉著称。街头巷尾，均可见各地游客在此露天泡脚。

我们住的是宾馆式标间，室内就通有温泉水，无论何时泡澡都很方便。此外，煤气、厨具、连带碗筷，一应俱全，亦便于我们自己动手，起伙做饭，重温过去集体生活的感觉。

不比当年在北大荒，除了腌萝卜、冻土豆，就是清汤寡水的圆白菜。一年四季都如此。即使吃不惯，也没得挑。如今的老知青们，年事渐高，频添毛病，不仅口味杂，讲究也多了，吃什么、怎么吃，好像挺复杂。

但是说复杂，其实简单。因为几十年的情谊在，彼此都知根知底。张三偏清淡，李四怕麻辣，即使有再多的忌口，都能相互体谅、予以兼顾。同时，分工也明确，长于采买的往返于早市菜场，精于厨艺的周旋在煤气灶前，其余的就搞杂务、打下手。而最为辛苦的，是担任过连队司务长的大头——谁让他是手艺高超的第一大厨呢！

原生态的时鲜蔬菜，纯环保的鸡鸭鱼肉，加上大家齐动手做出的一桌子大餐，吃起来那叫个香呀！胃口都比在家时大了许多。

这下，可苦了几位注重身材、想要保持标准体重的伙伴。如此这般，半个月下来，此前的减肥努力，岂不要前功尽弃！

毕竟，光是打乒乓、泡温泉，消耗热能是有限的，那就去山林中逛逛吧——由于曾经的连队在大山深处，从此对山川林木有了特殊的感情。在随后的两周里，穿插在休闲中，游玩了周边的明月山、羊狮慕与武功山。其实，这三处景点同属武功山系，横亘在萍乡、宜春、吉安三市交界处。其中，隶属宜春的叫明月山，归属吉安的叫羊狮慕，位于萍乡的仍称武功山，分别收取门票（老人免票）。据说，有关方面，早就有意将三处合并，打造成大武功景区，但涉及的问题多，至今尚无结果。

先去羊狮慕，给我们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景区中的大峡谷。其长4000米，因悬崖壁立，幽谷深邃而更见其险峻。不同于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红褐色的断崖绝壁寸草不生，透着粗犷与来自远古的苍凉；而羊狮慕大峡谷却是青山染翠、绿波浩渺，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展开双臂深呼吸，心神为之振奋；隔着峡谷遥相呼唤，无所拘束的奔放比嗓音更像兵团少年时。

再去武功山，却赶上了阴雨天气。一路上山，云遮雾绕，远山近树均在朦胧之中。各种神似人物、走兽的怪石奇观都看不真切，自然是遗憾。但偶有风来，云消片刻，山石林木顿露真容，又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惊喜。登上最高峰金顶的时候，已是细雨蒙蒙，传说中的高山草甸因之减色不少。但流动的云岚，时隐时现的古树，较之黄山的云海与奇松，毫不逊色，亦让我们有不虚此行之感。

至于明月山，则是体现了景区经营者的匠心与诗意。无论是山下的廊桥步道、还是山上的庄园湖湾，都与月亮的意象紧密相关，以此激发游人的浪漫之情与跨越时空的想象。不过，我更喜欢的还是长达3100多米的青云栈道。它悬空于海拔1700米的峭壁之上，几乎绕乌云崖顶整整一圈，随山势而起起伏伏、弯弯曲曲。沿栈道转折前行，可谓是一步一景。俯首谷底，不免腿软；仰视峭壁，帽子几乎脱落。绕过弯去，常有奇峰怪石，古树名花突然闪现，视觉的美感顿时把疲惫一扫而空。远处飞泻而下的流泉斜瀑，更诱使我们加快脚步，趋前观赏。

按说，过多的爬高坡走山路对于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古稀之人是不适宜的。但山色宜人、景致诱人，特别是，知青时代的那股要强、较劲的精神至今还在。想当年，谁憷过爬山呀！七立嘎山老黑背，都曾是雨后工休大家进山采木耳蘑菇的去处。备战时修工事挖战壕，日常采石伐木砍烧柴，更少不了上山爬坡钻老林子。不过，要强归要强，量力而为还是必须的。所以，好几位荒友都用就地取材的竹棍当拐杖。并且，凡有缆车（并无老人免票一说）可坐的，就放弃步行。毕竟时间充裕，无需赶路。边走边看赏风景，随时歇脚聊大天。

试想，50多年的交往，该有多少事可忆、多少话可聊呀：从无法自主却又不甘自弃的青春岁月，到重掌命运之钥便竭尽所能的奋进时代……

原属66届老高三的大头，是荒友中名副其实的老大。既赶过马车、打过零工，也当过厂长、任过校长。粗嗓门、热心肠，文武全才。游玩时，不仅手持相机跑前跑后为大家留影，其沉甸甸的双肩背里，还为众人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当然，所有这一切，亦有另一半的功劳，那些水果、零食，便是她精心采购的。

驾驶过远洋轮的船长，亦不简单。在职时，乘长风、破万里浪，无所惧。到如今，走坡道，缓行；过悬索桥，却步，颇让人意外。但若笑他“恐高”，就错了。毕竟之前做过心脏的消融手术，此次出行，虽有夫人陪伴，小心谨慎还是必须的。

至于小白子夫妇，是第二次来宜春消闲了，可谓熟门熟路。所以，无论是去天沐温泉洗浴、游泳，还是寻幽探胜观风景，都由白子引路。也难怪，在北大荒他被推荐上了大学，读的是地质专业；后来入伍，是在黄金部队里历练——沙里淘金的火眼金睛，认路自然不在话下。

还有老董、小谢姐俩，也有故事。那年，养鸡的小谢在连队患病，竟是由全不懂医术的代销员老董给她打针。一个太放心，一个忒大胆。头一针扎偏了，再补上一针。要搁当下，分明是庸医——不，是无证、非法行医。除夕夜，山里连队的知青所剩无几，遥望南天，思亲念乡之情油然而生。孤寂之余，两人遂将一挂鞭炮甩在女宿舍前的树杈上点燃。然而，一挂鞭炮，岂能将满腔愁绪驱除得尽呢？世事难料，几年后形势大变，这患者与庸医都可以病退的名义相继返城，进而在新的岗位上各展其才。此次的温汤之行，就是小谢一手操办、精心组织的。

说到知青返城，当年离开兵团、农村有多种方式：从上学、参军、招工、转插、到困退、病退，可谓是不一而足。其中，病退的应占相当的比重（我以为，搞上山下乡运动史的人，应做个精确的统计）。这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疑问。怎么回事呢？一个社会中，最富有生命力的年龄段（20—30岁），却出现了大面积的病号。而且，如果翻检当时病历的话就会发现，这些年轻人所患的毛病极其严重。有些，甚至严重到医生都说不清是什么病了。当然，大多数病状在返城后便减轻乃至完全消失。包括病退者在内的这一代人，成为了改革开放几十年间，国家进行新长征的主力军。

从下乡到返城，从密山到宜春，跨越了50多年的时光。尽管青春已逝、岁月无情，但扛过枪、下过地，打过石头、伐过木的老知青们岂肯轻易服老。当我们来到塘佳山的古村落，看到村民们在运送毛竹时，一个个又都跃跃欲试了。不就是十几米长的毛竹嘛，不仅能扛起来，还可以在数百年历史的盐茶古道上开步走呢。然而，豪气归豪气，转天就闹了笑话。那是在明月山的坡脚下，我们的又一位66届老高三犯了迷糊。明明胳肢窝里夹着竹棍，却边看手机边问旁人道：我的拐杖呢？引得大家伙儿一阵哄笑。

怎么说呢，脑神经的突发性短路在我们这个年龄已不鲜见。记忆衰退、听力减弱，反应迟缓等现象十分普遍。但是，自称“老痴”的我们偏要过好人生的金秋。在这山清水秀的宜春，玩嗨了、玩疯了，把曾经被耽误、被禁锢、被扭曲的青春活力在人到老年的时候尽情地释放。待到玩累了、玩够了，再去洗澡、泡脚。然后是围坐在茶几前，斜靠着沙发背，人手一个手机，忙着把当天的感受与照片发送到朋友圈里与没来的荒友共享。那一刻，不由得又联想起当年冬闲的夜晚，大家围坐在火墙旁，嗑瓜子、唠闲嗑；斜倚着铺盖卷，喝闷酒、唱老歌的场景。只是，今朝已非往昔，心情亦不一样。变化之大，天差地别！

短短的两周，很快就过去了。重聚之后不免又要惜别。互道珍重，相约来年。下次的期盼冲淡了离愁。回京后翻看摄录的图片，其中的一张颇耐人寻味：近景为起伏的石径，远方是连绵的群山与高远的蓝天。一时感慨万千。回首我们这代人的命运，像极了这条崎岖的山路：曲折、坎坷，一度看不到未来，但终究是在向前向上延伸——青山之外有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