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念

静水微澜

近来回黄陂非常频繁，空余时间里，轮流回乡下的娘家和婆家。 母亲今年国庆节回了乡下，原打算玩两天就走，不曾想就此住下不愿回城，就连过冬的衣物都让我送回乡下了，竟是要安营扎寨的意思。期间打电话，母亲的语调莫不愉悦，说是每天都有乡邻约伴，早起锻炼上午逛街下午麻将，日子实在过得很开心！ 老公公高龄八十，身体硬朗，种两畦应季常换鲜嫩不变的菜蔬，周末回乡时总是嘱咐我们打包回城。婆婆离世很早，老公公独自一人在乡下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时不时会来我这里小住几日，一般不会超过一星期，菜地要浇水啊菜籽要撒种啊，说走就走。 故土难离，年轻时还没有太深的感触，即使早在城市安居乐业，毕竟根在乡村，感觉年岁越长，心理上越想回归。在城市谋求生存，在乡村休憩身心，对于我这样的两栖人，算是一桩美事吧！ 这是一条通向外畈的道路，自东而西的路两旁，农作物应季而变。 路的东段冬闲时往往撒上草籽，初春时节长成厚实绵软的地被，童年时候少不得在紫色花海里翻滚；路的中段在秋收后栽下油菜，起苗栽植的油菜株高杆壮，待到三四月间，行走在这条花的夹道，一路花香，一路蜂鸣；路的西段分种花生、棉花和蔬菜，记得遥远岁月里，扛着锄头提着竹篮，沿着这条路，来到刚刚成熟的花生地里，迫不及待挖一小篮回去，煮一锅咸香扑鼻的盐水花生。 深秋时节，远城的天空中，白云悠游一如童年般纯净，稻田被水泥路整齐分割，遍地金黄炫耀着沉甸甸的丰收，也彰显着成熟的风情，在我看来，这是大自然最好的季节。 家乡位于江汉平原与鄂东北低山丘陵结合部，村庄恰好座落在一片平原地带，田地分块方方正正，且地势开阔，在七十年代大集体时期，插秧机、割谷机在这里操作起来是极为方便的。自分田到户以后，农业从机械化的初级阶段退回到牛耕人种的原始状态，几十年间，再没看到插秧机、割谷机运作的情形。 若干年前，朋友间戏谑，问道：如果买彩票中了500万，要怎么去花这笔钱？脑子里面就跳出一个念头：如果有足够的钱，我一定要承包家乡的这片田地，统一管理，科学种植，做一个机械化庄园的庄园主。这就是典型的白日梦话，人生走过一大半且从不买彩票的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拥有财富去实现的，这个梦想，放在心里就是一份美好。 村口临水的这棵法国梧桐，从我记事起就已经绿荫如盖，几十年过去，愈见苍翠。在我幼时，村民几乎没有据桌而食的习惯，每到饭点，乡邻们盛好饭托着碗，自然而然聚集到这棵树下，或双腿一叉，或倚岸而蹲，或落座石碓，大口扒饭有之高谈阔论有之。 小孩子们每每将碗中菜扔一片到水塘里，比赛水里冒出的油花多寡，油花多者说明日子过得相对滋润，往往赚得一脸得意；油花少者会有刹那的难堪，甚至有时大人还会凑过来打趣几句，在那个穷困的年代，此时此地是最热闹最快活的所在。 一年年过去，故乡的景象还是旧时模样，人事变迁、命运消长却在潜移默化着，几年一回首，总会让人生出许多感慨！ 现时村庄早通自来水，池塘已不作家用，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将车停在水塘边，打水清洗被城市尘霾蒙蔽得乌哇哇的车身。洗完车，如果趁巧四旁无人，我会在树下废弃的磨盘上静坐好一会，想想过去，想想现在。 九十年代初期，刚刚毕业、工作无着的我，几乎每天都在这里静坐，望着池塘里摇晃的天空胡思乱想。我的第一份工作，面对陌生的城市，胆怯得不敢有任何梦想，在工地简陋的工棚里，一张张图纸看着，一本本笔记做着，在酷夏寒冬里放线抄平，爬脚手架下深基坑，都不会顾虑到自己的女儿身。 二十多年，从一无所有的茫然到衣食无忧的安然，一点点积累的拥有，即使少，也会让人骄傲，对于随遇而安的我，算是人生小小的胜利吧！ 久居城市的生硬后，一心向往黄陂乡下的闲适生活，一则回乡看望老公公，二则回乡休养身心，近年来，周末回老家已成常态。柏油路在山林间弯弯曲曲，近林金镶苍翠，远山烟笼黛青，转个弯，一树红叶独立山坳，转个弯，金色山坡点缀苍松，深秋时节的归乡路，时有惊艳。 遇着天气晴朗的傍晚，饭后沿着门前的公路散散步，天色还没黑透时，深蓝天空散落的星星格外明亮，清秀的白月亮从墨幢幢的山岭升起，此景此情怎一个“明清”了得？晚间八九点，也就入乡随俗的睡下了，纯粹的黑夜，宁静里透出墙角的虫啾和远处偶尔的狗吠，在乡村终极简单的夜晚，很快入睡。 回乡下的日子，只要天气晴好，总会爬上不算太高的后山，往复几回，已在满山的茅草里踏出了一条小径。枯草的季节，金黄色茅草丛中的乱石被太阳晒得温热，就坐在那样的半山腰，听着鸟叫和鸡鸣，感觉阳光和草香，暖暖的，快要睡着了。 清明前后，一蓬蓬的映山红穿插着白继木，在石堆里，在树丛下，兀自开得热烈，被钢筋水泥包裹的城市眼光里，这样不遮掩不做作的美丽，总要让雾霭沉沉的心情豁然开朗。 爬上后山顶，登高望远，薄霾中苍翠的山峦起伏，叠嶂处高铁飞驰往来，狗吠鸡鸣中安逸的山村，已不是昔日的封闭与宁静，但在浮躁的城市生活之外，仍然不失为心灵的栖息之所。 记得小时候，谁家有女儿嫁到城里，哪怕是城市周边的菜农，哪怕是对象有着生理缺陷，都是皆大欢喜的事情。谁家有女儿嫁到山里，哪怕是山里的殷实人家，哪怕是对象生得英气机灵，总是差强人意的事情，这种观念一直到九十年代还有深远的影响。 偏偏，我当年的夫家就在山里，母亲曾说“得亏你自己争气，现在生活得还不错，你不晓得出嫁时我几难受，想到你要嫁到山里面，我是狠狠哭了一场的“。呵呵，现时看来，我却是庆幸嫁到了山里呢！工作忙乱时抽空回一趟老家，住上一二天，在河边流连，在山上攀爬，山村的纯朴，妥妥地涤尽满心的烦躁。 几年前，老公公有意翻造老屋，于是新房取代了旧居，房屋座落在村口，屋后靠山，门前瞰河，屋前也有一棵法国梧桐，树龄只怕有几十百来年，树冠硕大，形如华盖，正好满满遮住了西晒，夏酷秋燥时，总能起到避暑遮荫的妙用，给屋内营造一个相对的清凉世界。 回老家时，常常在做饭前一刻才去河对岸的地里摘菜，提着一蓝新绿的蔬菜，在河边埠头澈亮的水里清洗，回家径直入锅翻炒，只要一盘小白菜，饭已喷香，蔬菜最原始的鲜嫩，在所谓的城市文明里已经遗失久矣！做好饭吃着喝着聊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和四季菜蔬的收成，有一搭没一搭，慢慢说着，一家老三口就这样消磨着安宁的时光。 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回到家乡的村镇，一群退休的老人住着一溜平房，门前搭满了瓜架，架上悬垂着丝瓜和蛾眉豆，谁家门口的煤炉上座着浓香四溢的藕汤，毛色光亮的阿黄卧在门侧，无辜的眼神审视着路过门前的我，三两个鸡婆在墙角东扒西划地觅食，而意态闲适的老人，在瓜架下摆开桌椅，抹着“上大人”…… 眼前这一切，对于我而言，就恍如穿越“桃花源”。有可能，这不仅仅是一个梦，也是潜意识的一个向往，生活在一个即使雨后天晴，空气也无一丝清爽的城市，天空灰仆仆，视线迷蒙蒙，总会油然生出老归田园的念想，彼时此地，青山为屏、绿水绕郭，种种菜、钓钓鱼，拉拉家常、打打麻将，那样的日子，想想就很逍遥…… -写于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