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豆啫

静水微澜

　　关于烫豆啫，在我童年里并没有太深刻的记忆。可能是因为父母亲并不热衷于各类零食、干货的制作和收藏，回想起来，并没有留存下多少关于豆啫的印象。只零星记得冬闲时，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豆啫。

能干的男将在灶上，手里抓一枚硕大的蚌蚌壳子，名曰仙壳，娴熟地将米浆烫成平展的粑粑；麻利的女将在堂屋，坐在门板搭成的案板旁，笃笃笃笃，将折成筒状的粑粑快速而均匀地切成丝状；小伢们在灶房和堂屋之间，不停歇的跑进跑出掇豆啫，新出锅的豆啫揭起来铺上反扣的筛子，奔到堂屋再扣上案板摊凉……

八十年代末期在黄陂县城上学，好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吧，饭量奇大。同寝室的姑娘们个个吃饭秀气得很，多半打二两饭还挑挑拣拣吃不完。而我很多时候都是先打三两饭，感觉没吃饱又去补二两，依然意犹未尽，不晓得多少回暗暗羡慕人家的小饭量，痛恨自己是个饭桶。

记得一个周末回家，刚好隔壁邻居家打了豆啫，送了几张新鲜豆啫给我家。母亲在忙什么，叫我饿了就自己炒豆啫吃，不由分说就将几张豆啫悉数入锅，放几匹白菜胡乱一炒。一口气干掉三大碗，唉，吃饱的感觉好幸福哦！

想想八十年代农村饭碗的大小吧，啧啧啧……当时同村的一个女伴在一旁陪我玩，这一幕只看得她目瞪口呆。

前段时间，一个周末去菜市场，里边一个门面好像才转租，新来了一家做豆啫的生意人，有心去了解情况以作备用，于是以买几张豆啫的由头，站在一旁仔细观察人家的操作过程。

其实看起来也不会特别困难嘛，大铁炉子的火烧得并不旺，小老板慢条斯理将米浆倒进锅里，用铲子抹平，盖上锅盖好一会才揭起豆啫，顺手就搭上一旁的晾杆。

期间跟小老板聊了聊，他说是新洲人，我很惊诧：新洲也会做豆丝哦？小老板得意的说：我们新洲的豆丝是最好吃的……我更惊诧了：有没有搞错啊？黄陂的豆丝才是最好吃的好吗……小老板有点尴尬有点无奈，冲我笑笑不做声了。

今年老早就计划在老家烫豆啫，一年之中说说罢罢没太认真，直到年底才敲定。关于做多少的问题，兄弟姐妹意见还参差不齐，有说三十斤米，有说五十斤米，还有说一百斤米，爹爹感觉十分为难，都不晓得该听哪个的。

多年来跟爹爹相处得十分融洽，爹爹一向非常信赖我，有什么事情都会问问我的意见，这次也不例外，问我到底做多少咧？我说：屋里几十年都冇做过豆啫不？还不晓得您老人家会不会做哟，今年试一烙铁，少做点，就三十斤米，哪个想玩新鲜尽管上灶试哈子，就是个好玩，可得不？爹爹立马表示赞同。

前几年盖房子时，特意将厨房设计得很宽整，又新打了一孔柴火灶，是想着有些乡间美食能在自家亲手烹制，比如锅巴稀饭之类，幸亏有了这个朴实的准备，不然哪有烫豆啫的基础设施呢！

半个月前，爹爹就开始做准备，米浆的配合比打听得清清楚楚，按照配合比将原材料一一备齐；去后山哈了两麻袋松毛，铺在屋侧晒干，松毛起火快燃烧时间短，是烫豆啫的首选燃料；将葫芦瓢、仙壳、筲箕、簸箕（石门人称晒腔）等烫豆啫的工具搜出，洗晒干净备用。

元旦头一天夜里，爹爹将早稻米、荞麦米、面粉按40：10：4的比例用冷水浸泡（怕豆啫打少了不够分，临时增加了十斤米，呵呵），就等着第二天早上去磨浆了。

因为单位有活动安排，31号放假那天走不开，先让我家同志哥回老家做准备。我在元旦这天十点钟赶回老家时，米浆刚刚磨回来，一个大号的塑料桶装得有七分满，我惊呼怎么这么多？这得几长时间才烫得完哟？爹爹说莫捉急，快得很，要不了一半天。

早早吃完中午饭，按家庭成员各自的特点，按流水作业的程序，安排好各个岗位，开始烫豆啫啰！爹爹上灶烫豆啫；大嫂灶下烧火；外甥姑娘反扣筛子掇豆啫；同志哥负责将豆啫分类；大姐将需要切丝的豆啫摊凉后卷成筒；我的刀工还行就负责切豆啫吧；最后三姐将切好的豆啫一一哈散，晒在大簸箕上。

想起有一天，我家同志哥想了半天心思：元旦回去打豆啫还要带刀回去切豆啫吧？带几把刀呢？当时都把我听蒙了：带刀？要几多人切豆啫啊？三十斤米，你屋里兄弟姐妹七个，带新鲜豆啫炒着吃就差不多了吧？你以为还有几多要切丝晒干的？

果不出我所料：看相不错的豆啫基本留作炒制；送给同塆亲近乡邻的折成三角，近三十张；兄弟姐妹要带走的松松卷成筒状，近百张；开头实验阶段烫得不成型的豆啫，切做粗条晚上炒着吃；剩下看相马马虎虎的才切丝晾晒，我一个人玩玩打打也就应付过去了。

其实爹爹原来并没有正经上灶烫过豆啫，不过爹爹的动手能力特别强，而且做事特别讲究，一应农事只要他老人家经手，多半都会做得很灵醒。一家子都巴望着老爷子先做示范，啥也不说，爹爹信心满满上灶了。

万事开头难，一开始做得有些手忙脚乱，烧火竟是非常关键的一个环节。爹爹不断的指挥大嫂，哪里要添柴哪里要抿火。七八上十张豆啫烫下来，烫豆啫的爹爹和烧火的大嫂基本掌握了操作要领，烫出来的豆啫有模有样，火候刚刚好，豆啫也完整。

烫了两盆浆后，大哥跃跃欲试，替下了爹爹上灶实践。

爹爹在一边撺掇我：你不是说要试哈子吗，等大哥学会了就该你去学哈！我说：看这架势技术含量还蛮高，莫跟你们添乱，我还是老老实实切哈豆啫算了。爹爹说：冇得那么神秘，你多时就说要玩哈子滴，试试看不要紧滴。

好滴，我窜进灶房一看，才多大一会，大哥俨然已是熟练工种，不紧不慢铺浆整平起锅一气呵成。咦，在你手上怎么这简单咧？大哥笑称：别个说了的，泥瓦匠烫豆啫是一见如故。好说，那我也要试哈子，袖子一撸，我把大哥换了下来。

大嫂在灶下一个劲安抚我：你莫慌，慢慢来，我把火烧小点，糊不了滴。是滴哟，糊了又有多大个事哟？所以我很淡定嘛！轮流在前后锅烫浆，铁锅烫滑了连油都不用刷呢，就那么干炕。

用葫芦瓢舀半瓢浆，顺着锅沿划个圈，立即用仙壳将米浆刮平，将前一锅的锅盖挪来盖上，将前一锅烫好的豆啫揭起来扑在筛子上，如此反复。米浆给多了，豆啫太厚，贴锅的一面糊了芯还不熟；米浆给少了，还来不及用仙壳将豆啫刮得均匀就已经炕过芯，豆啫上尽是些洞洞。

烫了上十张，已经大概掌握了操作要领，烫出来的豆啫完完整整、平平展展。本来兴致盎然，无奈烟熏火燎之下，眼泪与鼻涕齐下，弄得人难受至极也狼狈至极，实在不能坚持，才又换上了大哥。

才吃完中午饭放下饭碗，爹爹就催促我们赶紧嘎式烫豆啫，怕错过阳光耽误晾晒豆丝。原计划这一大桶米浆怎么也得忙到下午五点才能收工，不想兄弟姐妹各司其职、尽力尽责，整个过程进行得十分顺畅，不过下午三四点就收了早工。

最后几张豆啫，大哥在锅里旋进菜籽油，将豆啫炕得鲜香黄亮，均匀铺上一层炒好的鱼杂雪里蕻，用锅铲将豆啫四面翻卷，折成规整的长方形。第一张就递给我尝鲜，端着这一盘色味上佳的美食，一口下去，满口流香。

不禁赞叹不已：哎哟，好好吃哟！大哥干脆在黄陂摆个摊子卖豆啫算了，这手艺地道，这味道正宗，比外面五块钱一张的炕豆啫不晓得好吃多少倍咧！

米浆全部磨完，我正收拾案板，爹爹拎个白萝卜过来了，放在砧板上，五刀下去，萝卜去皮，基本呈长方体。我非常疑惑：这是干嘛？

爹爹神秘的笑：你来看，看你看得明白不。见爹爹拿了根又粗又长的木签子插在萝卜上，然后拿萝卜签子去擦洗盛米浆的桶和盆。我自作聪明：你老人家蛮会想心思呃，用萝卜擦洗得蛮干净呃。

爹爹又笑：咧还不是关键，我要的是米浆的沉脚水，澄一晚上，明天就可以炕懒豆啫吃了。顿了顿，又补充：今天烫豆啫其实还可以加一种配料，米浆里头打几个鸡蛋，豆啫更爽口，明天的懒豆啫再记得加鸡蛋哈！

感慨耄耋之年身子骨却异常硬朗的爹爹，总是兴致勃勃地应和我们的提议，引着一群年届中老年的子女玩儿；感慨众多的兄弟姐妹各自在外安居乐业，每到节假日团聚在乐于蛰居乡下的爹爹身边，谈谈过去旧事说说乡间奇闻其乐融融；感慨人说“家有一老是个宝”，爹爹的存在就是这句话最贴切的注释，我们会在每个有闲的周末回老家，和勤劳能干的爹爹共度乡间的安逸。

2017年元旦的夜晚，偎着被窝，在外间兄弟姐妹祥和的麻将声中，用手机码下这些文字，和着白天拍下关于豆啫流程的照片，给这个独一无二的公历新年留下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