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舅从长沙回黄陂老家,给祖宗扫墓并陪着他老姐小住了几日,这两天我跟老娘聊起老舅种种,突然有了比较强烈的意识:纵观老舅生平,绝对有一种浓缩的精彩。</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老舅所有的亲戚熟人眼里,那就是一个老实伤心近乎怂的男人:拙于言表、不通世故、生活悭吝、人际闭塞。</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但也就是这样的老舅,是八十年代的万元户、是长沙两套住房的户主、是长沙晚报的专题人物、是湖南经视的采访对象;也就是这样的老舅,经历过四段婚姻,舅娘一个比一个能干与厉害,其中甘苦不为外人道。</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舅出生于1948年,他老爹系黄埔军校毕业,国民党军官,任职于重庆。他老姐在重庆出生,名讳中带"渝"字,老舅是在他老爹调任南京期间出生,名讳中带"宁"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49年国民党败走台湾时,他老爹拖家带口前往机场准备飞往台湾,可是他老娘不敢走,哭哭泣泣坐地不起,拉着他老爹的裤管不放手,没奈何一家人留了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老爹后来被押往新中国的监狱,据说他老爹曾救过一个共产党师长的命,那师长大人感念救命之恩,将他老爹从大狱里捞出来。此后于重庆工学院任院长职(大概应是重庆理工大学,前身是创办于1940年的国民政府兵工署第11技工学校)。</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57年他老爹响应政府号召,带头将家属下放原藉(1957年的确有百万干部下放劳动,但为什么是将家属遣返原籍就不得而知)。原计划一段时间后等局势稳定就将家小接回重庆,之后也曾派人来接,但原藉大队不放人,理由是你们家又是地主又是反革命,还想往哪里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至1963年,他老爹因肺癌回乡养病,二三个月后病逝,其时老舅15岁,终于回城无望。这段历史由老娘叙述,离开重庆时老娘12岁,少不更事时只记得几处节点,不晓得事件之间是如何转承起合。</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娘曾流露寻访故里的想法,2006年带老娘去了一趟重庆,站在解放碑一带惊惶张望,五十年的风云际会,城市已变得面目全非,老娘的记忆稀薄已经找不到多少线索。</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到了七十年代,言语木讷、反应迟缓的老舅在务农生涯里日见怂头耷脑,这种状态真是愁死个人。于是他姐夫托人找关系将他送到长堰公社综合厂编竹篮。其实我这老舅应该是非常手巧的,从小爱画画,记得幼时去外婆家玩,在老舅的床头柜角总能找到有关绘画技能的书藉,好象是比较粗浅的花鸟虫鱼。</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娘也说过一件旧事,老舅曾将留存的唯一全家福照片打上格子,想要临摹一张全家福画像,结果是画像没画好,反将这张拍摄于重庆的珍贵照片毁于一旦,日后提起总是后悔不迭。</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概是老舅希望学一门跟绘画有关的手艺,编竹篮就有些差强人意,于是转拜在一个油漆师傅门下学徒。七十年代的家俱油漆都会装饰一些花鸟画取意吉详如意,这门手艺也确实蛮对老舅的路子,可是那师傅不晓得是因为保守还是看老舅不顺眼,始终没能耐烦点拨,老舅多半就是一个人瞎琢磨。</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直到现在,老舅都还是耿耿于怀,回乡时从来不去看望当年的师傅尽些师徒情义。在此期间,经人介绍老舅第一次结婚,半个月后,第一任舅娘在一个黄昏跑了,大约是嫌弃老舅太怂又太穷的缘故。</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平日里胆小如鼠的老舅,独自摸了几十里夜路去他老丈人家寻人无果,失魂落魄的回到家时已是清晨五六点。一段时间以后,又有人介绍了一个四川女人给老舅,还带着一个拖油瓶,似乎是老舅不乐意,几次要撵走那比较老丑的第二任舅娘,可是四川女人很有韧劲,就是赖着不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时老舅的油漆手艺已经漂出来,多半是对眼下的日子厌烦透顶,写信联系他在长沙的堂兄,想去长沙找生活,他堂兄也应允帮忙,于是老舅在七十年代末远走长沙,在他堂兄的照应下租了房子做了手艺,算是安顿下来。第二任舅娘曾找去长沙,怎奈老舅心硬如铁,她也只得怏怏而归。</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舅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一门心思专注在手艺上,渐渐在长沙做出了名堂。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长沙广播电视台的业务几乎被老舅垄断。因为个性实诚手艺精细,还曾将业务做到了长沙市委书记的家里。老舅顺理成章地成了万元户,在八十年代初期的农村,万元户的名号那怎么也算是响当当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别看老舅平日不声不响,其实很有想法很有前瞻性,因为在普遍对于房产毫无概念的八十年代,老舅就在长沙市岳麓区望月湖居民小区买下了一套单元房,就此安居乐业。</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街坊邻居看老舅孤身一人且老实可靠,于是介绍了第三任舅娘,皮肤白白眼睛大大身材丰腴,即使结过三次婚、带着一个女儿且已不能生养,老舅也是十分称意,高高兴兴地带回家乡报喜。第三任舅娘曾是杂技演员,回乡时还将八仙桌抬到空旷处给乡民演了一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谈起婚姻史,老舅说湖南女人风气开放,当地有民俗云:一嫁不算嫁,二嫁算初嫁,三嫁四嫁才算嫁,五嫁六嫁才不嫁。嗬嗬,如此看来,老舅当时的确满心欢喜。第三任舅娘能干且算贤惠,将老舅的起居饮食照顾得相当妥贴,自此,老舅算是过上了温暖富足的家庭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人过日子不会永远平安无事,要不怎么出来"天有不测风云"的说法?所以,老舅又一次被生活折腾得有气无力,缘由是第三任舅娘认识了一个李老头,此人是李淑一(词《蝶恋花 • 答李淑一》主角)的堂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人手上有一幅李淑一女士赠送的徐悲鸿奔马图,第三任舅娘因此脑洞大开,执意要跟老舅假离婚去跟那李老头做一家人,想待李老头过世后骗得此幅墨宝再回来与老舅安安稳稳过后半生。老舅哪里拗得过这财迷心窍的女人,于是离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三任舅娘原想老舅这么老实的人指定要等她发财归来,天算不如人算,没过多久,又有人给老舅介绍了一个姑娘,比老舅年轻十七岁,据说是恋爱不顺人生受创,二十八岁的姑娘只想找个实在人依靠过日子,有房足矣,一见面两相欢喜,基本敲定婚嫁。</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三任舅娘得到消息,三番五次找到家里狂轰乱炸,老舅当时只怕是有所动摇,可这现任舅娘也是十分厉害的角色,将老舅牢牢控制不得动弹,为此,老舅携现任舅娘回乡在我家躲了二十天,算是平息了一场闹剧。</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李老头在第三任舅娘的服侍下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去世时奔马图被儿子继承,将一栋二层楼房留给了第三任舅娘,老舅对于第三任舅娘的好总还是念念不忘,虽然现任舅娘作风强势,胆战心惊之余也还一直保持暗中往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到了九十年代,纯手工的家俱油漆业务开始没落,老舅大约也扩宽了业务范畴,承接一些工装油漆业务,但是在这个时代这个行业纯粹依靠手艺赚钱已经很不现实,老舅渐渐英雄无用武之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之后转行,盘下一间门面做废旧回收生意。生意应该做得还不错,零几年又在长沙置了一套复式楼。再之后,年纪慢慢老了,废旧回收的脏和累已经不堪忍受,在这个过程中,老舅门面附近住着个捏面人的手艺人,老舅很感兴趣,常常凑在一旁偷学,估摸着还是有几分天才的,一来二去竟然掌握了这门手艺。所以,老舅关掉门面,从此打算以捏面人为业。</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口箱子、一把椅子、几垞面团……老舅开始了走街串巷的卖艺生涯。有一点可以确定:老舅从事跟美术有关的行业时头脑是相当的灵光,在传统的捏面人形象之外,老舅开发出了丰富多彩的卡通品种,流行的动画片形象能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老舅的捏面摊上,这种现象对于路人具备很强的吸引力,特别是半大的孩子和恋爱的女子,老舅的生意火得一塌糊涂,遇到步行街或者火宫殿有商业活动时,一天卖个几千块都不在话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样火爆的场面终于引起了媒体的注意,最开始好象是长沙晚报做一个民俗专题找到老舅做采访,之后报纸、电视台的采访就接二连三的来了,伤心我那木讷的老舅哪里招架得住?当初被鄙夷的行当居然大放异彩,这绝对是舅娘始料未及的,能干的舅娘瞬间角色转换,所有对外活动一概代言,老舅只管做他的手艺。</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舅有一段时期与许多学校有业务往来,干什么呢?给学生们上劳技课,我很好奇象这样缺言短语的人,是怎样跟学生交流,老舅说只管做,不用多说话,只在要点处交待几个字,嗬嗬,谁说不是天才?大约是经记者的授意和舅娘的包装,老舅有几年的时间都留着一把长长的花白胡须,五十几岁的人看得有七十几岁,据说这样有仙风道骨,要的就是这种民间艺术家的范。</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零几年老舅寄过一张报纸给他老姐,长沙晚报的人物专访,占了一个版面,介绍老舅困苦的成长经历和精湛的民间艺术。由此,我对报纸的信任度接近冰点,有人说除了日期之外报纸再无真实,这有点夸张,但离事实不太远,因为文章中除了老舅的名字和手艺,其他都是胡编乱造,叙述的事件基本都是沿着既定的套路拼凑而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舅的生活极度简单、异常节俭,没有任何生活癖好,烟酒不沾、吃穿不挑,业余活动一则正襟危坐看电视,二则沉默寡言压马路。这一生基本只负责赚钱不沾染消费,经济大权当然由舅娘掌控,私房钱约摸也是留存颇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次来武汉探望他老姐,长沙至武汉的动车一天十几趟他老人家不坐,为了节省几十块车票钱硬是买了晚上十一二点的快车硬座票,我也是醉了,半夜二点睡意正酣时爬起来去接站,下楼时昏头昏脑摔一跤,膝盖摔得血肉模糊至今留有醒目伤疤。想一想老舅这一生,除了对他老来得女之外,大概只对他老姐信任和舍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若干年前,应该是在老舅废旧回收期间,与舅娘的关系恶化,舅娘的性格强悍且暴躁,估计是在那段时间频频发作让老舅忍到绝望,于是老舅回乡找他老姐,手绘了一张藏宝图让他老姐收好,内容是私房存折有多少钱放在哪套房子的哪个旮旯里,叮嘱他老姐如果他有个意外什么的,一定要想办法将这笔钱拿出来留给他女儿,现在他女儿长大了,藏宝图当然也不再需要他老姐收藏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次回乡,舅娘安排了一千元,老舅又拿了二千元私房钱,一起非要塞给他老姐,他老姐说弟媳的一千拿着你的两千不要,老舅说给你就收着,我的钱总是用不出去要那多钱做什么,老舅这话乍一听是客气话,熟悉的人却都知道这也是一句大实话。</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前几年他侄儿结婚,因为他侄儿母亲去世得早,是他老姐非常偏袒的侄儿,于是他老姐就撺掇他礼金多送点:私房钱有那么多,就一个侄儿,送个三五万怎么不行?老舅当时受他老姐蛊惑,头脑一热就答应送五万,可把他老姐和他侄儿高兴坏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估计是在事后冷静一想,五万得卖多少个面人才挣得回来?于是老舅不声不响反悔了,他侄儿结婚时礼金终究只送了舅娘安排的一万块,当然也是没有任何解释和说法的,老舅大概也觉得这事儿做得不太地道,于是答应让他侄儿跟着学习捏面人的手艺。</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也没学个七八上十天,他侄儿就回武汉支个摊子开张了,基本是一边练手艺一边做生意,没过多久就渐渐有了起色,不过两年时间,房子、车子都齐备了,且不论房子、车子的价值高低,靠着这手艺撑起一个小康的家庭已经不简单,这个天份应该是老舅遗传的吧!不讨论老舅传授他侄儿手艺的本意如何,结果却正应了一句古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舅这次回乡意外碰到公社综合厂的同事,当年也是一能干姑娘,曾让老舅倾心,可是当年的老舅掂量自己穷且怂,始终不敢表露。在镇上偶遇并寒喧后留了电话,正好人家要来武汉姑娘家,老舅又住在武汉侄儿家,机缘巧合就约在中山公园逛了一圈,老舅终于有机会请人家吃了个饭,事后老舅嘱咐他老姐不能声张,怕人说三道四,这事件在老舅的人生中算是一次难得的浪漫和纯真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舅今年六十有七,精神还算矍烁,不再出摊也不再做活动,舅娘将行业发扬光大,组团承接各种相关业务,老舅已经插不上手。缺失了工作的支撑,生活该是怎样的寡淡,老舅怕自己老年痴呆,近来又学着吹糖人,不为生计只为娱乐或消遣。</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女儿也已成人,非常敬重老舅,时不时为老舅与舅娘争吵,话说:你再动不动对我爸又吼又骂我对你不客气啊,被女儿维护的老舅想必是十分欣慰和幸福的吧!</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20px;">-写于2016年-</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