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妈妈和妈妈的美丽

江南小鎮

　　我有一个美丽的妈妈，据说她年轻时拍的照片曾被照相馆看中放在了他们的橱窗中展示。我小时候家里墙上就挂着一组妈妈结婚时的婚纱照，上了色彩确实很美丽。也听说她十几岁时与亲戚朋友去过一次影艺公司看热闹，被人家看中想让她参加拍电影，结果被家长一口回绝不许去。还有就是她十七岁时就一下子被相中与英俊的父亲成亲，凡此种种都证明妈妈当时长得很美丽。

　　作为儿子小时候对妈妈是否美丽并不敏感，我只知道妈妈在发脾气打我时一样很兇，当妈妈板着脸发怒时我就赶快逃开，妈妈长得美不美与我何干？直到十三四岁，有一次我独自去医院看病，护士接过我填写的表格夸我字美人也长得漂亮时我才意识到我沾了爸爸英俊和妈妈美丽的光。

　　说真的作为儿子一开始并不在意妈妈美不美，总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本来就是这样的。当我慢慢成长时对妈妈的感觉也在慢慢改变。记得在我读小学时，妈妈开始参加一些里弄工作，她义务为邻里纠纷作调解，为有某些困惑的家庭妇女聊聊天开解开解。之后妈妈曾在一次社区的采风大会上登台用一至十的句子讲述旧社会茶馆店的衰败情景并演唱了其他曲调等。我还记得1958年某天下午我小学放学回家，院子里有许多人，入口处还被封住不让进，原来是报社记者来我家采访妈妈，当时正在现场彔音，采访的主题大约是我们院子里树起的高炉和居民们热情参与的大炼钢铁。当时妈妈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开始高大起来。妈妈没有正轨读过一天书，她能看书读报，能唱过去的老歌，能上台从容咏读旧社会的顺口溜，能灵活应答记者们的提问，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这种自豪也包含着感受到的妈妈特有的那份美丽。

　　再往后自己长大了，对妈妈的认识也更丰富了。妈妈省吃俭用为我们子女起早摸黑付出了那么多，却从来不为自己买什么象样的衣服，也从不独自吃什么美食。儿女病了她急着送医诊治，自己不舒服却忍忍就过去了。子女过年要准备新衣服和压岁钱，她自己过年也就自己用轧钳卷一卷头发算数。后来两个女儿上山下乡和去了农场，她就一次次带上吃的穿的一个人跑去探望，要知道妈妈平时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出门去外埠的经验呀，最后她还将自己的工作让给了在农场的小女儿来顶替。

　　妈妈三十多岁从拆迁搬家后开始正式参加里弄工作，她的第一份工就是筹建里弄卫生站，具体是为有需要的居民量量体温打打针，再就是宣传环境卫生和普及医疗知识等，妈妈一咬牙竟然顶了下来，之后还培养了个徒弟接班。生完小弟弟妈妈转了个新岗位，里委安排她去搞里弄生产组，又是全新的工作领域，妈妈先做副组长，后来又转做财务，每天要统计结算，一个月完了既要跟厂方结算收益，又要根据工作量和各人表现给组员结算工资和奖金。妈妈靠着一把算盘和对集体负责的精神加班加点最终都出色做下来了。期间因工作需要她转了多个不同的生产组都顺利完成了任务。女儿顶替后她下岗再返聘，做起了没有编制的里弄工作，如安全值班、卫生巡查或纠纷调解等，近七十岁时她还个人接下了原本由里委安排的在弄堂口卖面包和袋奶的工作，她觉得这个工作虽然辛苦但帮得到人，既可以赚点钱又可以为家坊邻居服务……这些年的妈妈我越来越觉得可亲可敬，越来越觉得她勤快善良，也越来越感受到她心灵的美丽。

　　妈妈七十多岁结束了里弄工作后就开始积极投入基督教会的活动。她13岁遇日本鬼子侵沪，逃难中家破人亡变成孤儿，而且在难民营得了重病九死一生，幸得难民医院努力救治拣回一命。当时她在外国人海院长的动员下受洗信奉了基督教。现在政府允许教会正常运作后妈妈就开始每星期天去做礼拜，平时就在家看圣经和唱圣诗，此外就积极参与教友自发组织的讲道传道，还多次在自己家里开展了这类活动。妈妈真诚信奉基督教，还一次次自愿参加为患病的教友到医院探望并作祈祷等。妈妈一向省吃俭用，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但做礼拜向教会作奉献妈妈则完全舍得，她当时的口头语就是“谢谢上帝”。妈妈自己信奉基督教，但对子女则是非常尊重我们的想法，从来没有用家长的身份强迫我们信教，不为难子女也不为难他人这正是妈妈极为高贵的人格美德，从中我更感受到了妈妈特有的那份爱和品格上的那份美丽。

　　妈妈在九十岁上下因为被电动车撞倒骨折不得不躺在床上休息了一小段时间，康复后我们子女开始限制妈妈独自外出，去教堂做礼拜也都由子女相伴。随着身体状况逐渐老化，妈妈的记性变得大不如前，于是妈妈主要就留在子女家养老。虽然记性差了，但妈妈的思路一如既往的清晰，子女名字一时叫不出来，妈妈会迅速用哥哥、姐姐来代替。子女帮妈妈洗脚抹脸或洗澡，妈妈总会说一声谢谢。看电视妈妈巳经理不清复杂的剧情，但妈妈仍可以简单作出评论，于简单处说出相关的人生道理。妈妈对日本侵略者有着血海深仇，所以看到抗日剧等等都会表达对日寇的强烈憎恨。妈妈跟随子女出门，一路上妈妈会随时读出看到的店名街名和广告上的文字，到餐厅吃饭妈妈又会评论一番店里的生意情况，或者随时说出餐台的数量或就餐的桌数，原来妈妈的脑子一直没有休息，每一刻妈妈都在复习读字或数数。最让人感动的是妈妈的赤诚之心，在她尚能外出走动时她总惦记着与她年令相仿的亲戚甚至远在外地的晚辈，总想找机会再去探望探望他们以示关怀。朋友甚至晚辈来看望她时总会带点礼物来，她总让我们子女尽量回礼，不要欠别人人情。我们请了保姆来服伺她，妈妈对保姆也非常尊重，为她做事时妈妈也不忘记说声谢谢。妈妈看到子女忙着做家务总会埋怨说自己老了，连累你们了，有点事情也让我来做做。妈妈在医院住院就是看不得有些病友被缚住手脚在那里挣扎，妈妈老是说那人怪可怜的，他想做什么你们去帮帮他。妈妈还告诫我有能力就要帮帮有困难的人。妈妈的意志和毅力也是惊人的，她在疫情期間病得皮包骨头，但随后坚持吃药与锻炼，慢慢地体力恢复了，身上也长肉了，出去走路运动竟可以连续走上近半个小时，一天两次深蹲居然可以蹲到八十多下，九十八岁老人能锻炼到这个份上，她的坚持和刻苦令我们深受感动。妈妈喜欢唱歌，歌声一出我们子女就觉得放心了，这表明妈妈心情舒畅，一份好心情也是妈妈战胜病痛和寂寞的法宝。妈妈喜欢唱唱评弹开篇，唱唱年轻时学的抗日歌曲，唱唱解放后大众流传的歌曲，妈妈的记性好得惊人，别的可能忘记，歌词却一字一句随时可以吟诵或演唱出来。妈妈特别爱干净，她手帕或纸巾不离手，大冷天夜晚也坚持自己走去上厕所，在子女服伺下妈妈身上根本没有一点老人味……试想这样一位和蔼可亲一切与人为善的老人子女们怎会与她不亲近？她的美德随时都散发出美丽的光彩。

　　妈妈的人格魅力和人性光辉並非天生俱来，那是随着岁月的磨炼和自我的修为得以逐渐形成。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没有对人生的领悟与反思就不会进步，更不会越话越精彩。妈妈本性善良，年少时的不幸养成了谨小慎微和随机应变的性格，同时良好的家教与素养和强大敏锐的记忆力使她具有巨大的发展潜力，其人性中最宝贵的是不贪婪不自私，乐于助人乐于奉献待人以诚的品格在苦难中逐渐成型，她愿意付出愿意帮人成了她一生为人处事的主线。妈妈甘心当配角，又肯付出，从不与人争名争利，这是她赢得尊重和友誼的关键。她积极向上，知难而进，遇到困难不放弃不抱怨，始终保持乐观豁达的心态。她爱国家也爱家庭，她一向尊老爱幼并积极投身里弄工作。她感恩知足，对帮助过她的人怀着深深的感激。她总是以己度人，一生都尽可能不去麻烦别人。她讲礼貌，尊重人，处处为人着想，表现出良好的教养和自觉。妈妈勤劳节儉，特别爱干净，为我们子女树立了好榜样。尤其是最近这些年妈妈是越老越通透，越老越放下，越老越随和，越老越智慧，真可谓无欲则刚，妈妈晚年对吃穿玩乐早已变得没有兴趣和要求，她一心就希望子女和亲朋戚友们家家平安快乐。妈妈虽然记忆力变差了，但心情舒畅随遇而安，与子女在一起说说笑笑和谐温馨，特别是她的歌声带给了我们快乐和福音。她虽然老了，但心水一样清，她什么都说好，这并不代表她不明白，这只能说明她修练得什么环境都能适应了。凡此种种都是妈妈的美德，都是妈妈心灵美的体现，这么美丽的妈妈怎不让人热爱和感动？！

我爱美丽的妈妈，更爱妈妈内在的那份美丽！虽然美丽的妈妈最终已离我们而去，但她骨子里的美丽已永远铭刻在我们子女们的心中並时时散发出美丽耀眼的光芒。

江南小镇

2024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