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地】

阿牛

　　牟定铜矿的苹果山，不知道是哪一年种上的苹果树。1974年底母亲带着我家兄妹仨人迁到矿上与父亲团聚时，就已经存在了。整个山坡，好大一片果园，望不到头，刚舂起了土围墙不久，是由子弟学校高年级的学生和老师们出工出力建起来的。土围墙顺着山势，蜿蜿蜒蜒一大圈，把果园围得严严实实，蔚为壮观。课本里讲中国的万里长城时，我想像中应该就是苹果山土围墙的样子。坡底有一道对开大铁门，上着锁，平时进不去。

果园归学校管理，周末义务劳动，各班级学生要积肥，送进果园里培地。拎着个撮箕上街捡牛屎马粪，捡不到几坨，你想嘛，矿上那么多学生，周边农村才有几头牛过路？真个是人多粪少。我把自家炉灶里的灶灰装了一撮箕，洒上点水，压实，拎去当肥料上交，很多同学也是这个办法。

进到果园里，看了个大概。苹果树一台一台地栽种，树下的地里还栽种着花生和油菜。苹果成熟时，防人觊觎，学生们要分成小队，扛着红樱枪，换班巡逻。沿围墙内壁巡查一圈，要好半天时间。不觉辛苦，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

收获季节，分到了胜利果实。各自坐在教室里，老师给每人课桌上发了几个青苹果、抓了一把带壳花生。同学们高兴得不得了。

苹果山的“辉煌”没有延续几年，文革结束后，学校回归了教学本色，学生们不必再去苹果山“劳动”了。后来土倒墙塌，果园荒芜了。再后来，为改善职工住房，四合院、七十二家房客等楼房，纷纷建在了苹果山坡上。我家也搬到了最靠近果园大门的73栋，住在四层顶楼。

那年代，没有条件火葬，牟定铜矿的逝者，就在山上挖坑土葬了。苹果山最早的坟在苹果山顶，是烈士墓地，葬着十位1970年因工牺牲的矿工，颇为神圣，颇感神秘。（见《矿山烈士墓》一文）

苹果山还是有土墙围着的果园时，除了烈士墓，并无其他坟墓。新建的矿山，少有老年人和病逝者，零星几座孤坟散落在苹果山远处的山坡上。

随着矿山的发展壮大，人多了，年老寿终的、生病亡故的、矿难牺牲的、意外而死的…逐渐多了起来，往远处埋太费劲，苹果山就成了逝者的归宿之地。

近年，每次回到牟定铜矿，除了到灯光球场、十字街头走走，我还会到苹果山看一看。苹果山已经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坟山”，坟墓埋到了我家曾住的73栋楼后。

青山绿水不再，山中矿藏已空，牟定铜矿闭坑了，破产了，人散了…矿山的逝者，永远留在了这块红土地下，漫山遍野的坟莹，倍加荒凉。

坟中埋葬者，因工牺牲的人，在《云南牟定铜矿志》中可寻到他们的名字等信息，其中有1970年5月3日在新桥水库涵洞中牺牲的10位烈士（详见《矿山烈士墓》一文），有1973年投产到1989年间因工死亡的19位矿工。19位死难矿工，有些是我熟悉的，如代凤仙（详见《小凤仙》一文），有些是我有耳闻的。最近丁菊惠老师还对我讲了她所经历的刘矿工、周矿工、鲁矿工、许矿工遇难的细节（未经逝者家属同意，在此不细述）。

更多的坟主，逐渐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如那些年老寿终者、因病亡故者，乃是自然规律。

还有一些亡者，不知其名了，却留其事，在牟铜子弟中不时谈起。那是在新桥水库中，溺水而亡者。端午节在毕大姐家采访时（详见《屠工毕大姐传》），大家七嘴八舌凑起了一些溺水事故。

有山有水才好耍，牟定铜矿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有好多山，有清水河、郝家河两条天然河，更有一个先于矿山投产就已经建成的水库，我们叫做“大坝”。孩子们漫山遍野疯，家长不担心，但家家户户都会严责下水玩耍的孩子，因为每年都有人在水库里溺水而亡，留给亲人无尽伤痛。

溺水而亡者多是青少年，事故五花八门，坝头、坝中、坝尾皆有。坝头水最深，十四五岁李姓女子，套着个汽车内胎当救生圈在坝头游泳时，内胎漏气，沉底而亡。坝中水底状况复杂，一青年工人水性好，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就再未浮起，打捞时发现头栽进了水底泥浆里。坝尾在新桥村口，是郝家河水注入水库处，有一座桥连通两岸，据说“新桥”名称就源于此桥。一农家孩子在桥下溺亡，其家人抱着遗体到矿上讨要“说法”。

水库吞噬了多少条鲜活的生命？没有确切数字，逝者的最终归宿地，应该都是苹果山吧。有一个传说在矿山人中漫延，说水鬼每年都要招一个兵，或者说要找一个替死鬼。有一女同学讲得活灵活现，说“水里会伸出一只毛手，拽人入水底”，想要下水玩耍的孩子们，得三思啊。

我弟弟死里逃生的事，似乎验证了水鬼找替死鬼的说法。那年我家已经搬到73栋住，与苹果山烈士墓为邻，我读高中，妹妹读初中，弟弟读小学。一天下午，我同学跑到我家里报信，说我弟弟掉进大坝溺水，被捞起来，送往医院了。我们赶到医院时，见到弟弟已清醒，正在吸氧、输液。后来得知，无知无畏又不会游泳的小弟，竟然穿着一双“人字拖”，去走横跨在大坝水面上的输水管。没掉下去是意外，掉下去才是大概率事件，蠢啊！万幸被水库边的好心人捞起来，当时已经失去意识了，被背往医院的途中，三颠两簸，又活了过来，捡回一条命，没有埋骨苹果山。

水鬼没招到兵，不甘心。没过几天，水库里淹死了一个与弟弟年龄相仿的男孩，是弟弟的替死鬼吧？我说不出口，但心里这样想过。

有一年，水库里没淹死人，在游泳池里却淹死了一个入职不久的工人。牟定铜矿红火时，不但有灯光球场，有电影院，有旱冰场，还有露天游泳池。一群青工相约去游泳，尽兴而归，回到宿舍才发现怎么少了一个人。最后在游泳池底找到了遗体，什么时候溺亡的，没人知道。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苹果山成了他躯体的归宿。

在屠工毕大姐家吃饭时，子女们表扬90多岁已有痴呆症的老父亲，年轻时水性好，曾在水库里多次救起过落水遇险者，也曾多次潜入水底打捞溺亡者。普丽还说，她年少时差点被淹死了，不是在水库里，也不是在游泳池里，而是在运矿石的矿斗车里。一辆矿斗车停在露天铁轨上，大雨过后车斗里积满了水，小普丽爬上去耍，倒栽进车斗水里，脚在外面扑腾着。幸亏有大人见到，抓着脚，提了出来，像抓了只落汤鸡一样。把全家人吓坏了。

后来家里弄了一个救生圈，四姐弟你抢我夺，普丽抢到后，悄悄钻到床底下躲起来，抱着救生圈在床底下睡着了。一家人找不到女儿，救生圈也不见了，以为普丽去大坝玩水了。忙不跌地奔向水库，四处寻不着人，几近崩溃。最后还是普丽睡醒了，自己从床底下爬出来，一家人喜出望外。矿山那塘水啊，矿山人又爱又恨，我则是敬而远之。

从毕大姐家吃过午饭出来，弟弟驾车拉着我和树梅、普丽姐妹去了一趟新桥，去看了水库大坝。水已干涸，坝已见底，人不会再被水鬼招兵了，心却怅然若失了。

在苹果山，树梅说“牟定铜矿破产后，新桥冷清了，你猜最热闹的是什时候？是清明节！外地的亲人多会在这时节回到新桥，看望长眠在苹果山的家人。”

哦，苹果山，归宿地…

阿牛 于20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