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农历一九七三年腊月,公历一九七四年元月,我虚岁十七,周岁十六。在县办高中——叩村中学,学习期满,成绩合格,高中毕业。</p><p class="ql-block"> 十六七岁,正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美好年华,发育早的人,早已是身强力壮,五大三粗的壮小伙了。而我却是发育迟缓,没有长大成人的一类人。我从初中开始,一直是排头兵,我的高中二年,初中二年,没有人能撼动我坐第一排第一行的位置。就是这么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毕业典礼的主席台设在甬路上,是用五张课桌拼起来的。桌上没有台布,没有桌签,更没有麦克和扩音设备,声音靠嗓子和腹腔共鸣的力量扩展出去。学生们坐在路边的刚刚除去白菜的菜地里。甬道两旁教室堵头的墙上,贴满了用红阳裱书写的决心书和申请书。其中有我《坚决回到农村去,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的决心书,我立志做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社会主义新农民。内容是我写的,毛笔字是我班主任,语文老师段根廷老师代写的。老师那遒劲的笔迹给我的决心书增辉了不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毕业典礼一结束,我们就在老师们的目送下,挎上早已扎好的自行车,在牙缸脸盆互相撞击的乐曲声中,满腔热情的融入到了社会的大熔炉里。望着大门口那些同学的背影,一种“轻装策马青云路,人生从此驶长风”的情愫在心底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 这是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季节,太阳在灰蒙蒙的天空里闪着寒光,树木掉完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无组织无纪律的向上夸张的伸展开去,麦苗和路边草上沾满了厚厚的霜雪,忽闪忽闪的瞅着我们一行路人。这冰冷的天气,丝毫动摇不了我们为共产主义建设增砖添瓦,贡献力量的决心和热情!</p><p class="ql-block"> 正午时分,我骑着我们家的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地方全响的飞鸽牌自行车,回到了我的家。</p> <p class="ql-block"> 带着满身尘土,我风风火火,丁零当啷地直接骑进了没有门坎的院子里。迎接我的是娘和奶奶的辩论声。受前几年社会上大鸣大放大辩论的影响,人们习惯于争吵辩论。</p><p class="ql-block"> “快过年了,你们也不给我点养老?!”</p><p class="ql-block"> “队里分下的我们一点也没留,全都给了你了”我娘那张嘴平时是很厉害的,一般没人能吵得过她,但是在给奶奶养老的这件事上,似乎自己不太占理。</p><p class="ql-block"> “再说了,你和三儿他们一起过,两劳力顾你们俩半人,我们就你贵一个劳力养活八个半人,俺从哪儿去给你送养老哎!”</p><p class="ql-block"> 我支好车子,一屁股坐在大门口的青石条上,等她们不吵咾。</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一直跟着三叔过,叔叔刚刚成家,家里只有叔叔三婶两个人,两个劳力。而我们家是,俺爹俺娘俺五个妹妹和我,一共八口人,只有俺爹一个劳力,奶奶的粮食分给我们家和三叔家各一半,所以有两个半人和八个半人这一说。现在争论的焦点是我们家该不该给奶奶养老。</p><p class="ql-block"> “行兰,娘,你二小不是还给你钱了吗?不少兰,你够吃够花兰,嫑再从俺指头缝里抠兰。”俺爹半认真半假事地跟他亲娘耍起调皮来。</p><p class="ql-block"> “哼哼哼,就知道也要不出来,嫑忘了,你短着我的里。夕国快过来,知道你今儿回来,我早就擀好面条兰,你不吃面,我咋喝汤。”奶奶知道养老是要不出来的,不过到了年节年关,总得要一下的,你不给说不给,但是你是应该给我的。用奶奶的话说就是你应当应分的该给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管娘和奶奶再吵再嚷再不对,我作为长孙,奶奶爱我疼我的心绝对不会变。</p><p class="ql-block"> 奶奶喝面汤我吃面条,似乎是一个定律,从我记事就是这么个样子。那时侯,生产队里分粮食,除了按照人七劳三的大原则以外,还按照每人每天一斤粮食,四两小麦,六两玉米的标准来分配。一般家庭分的粮食都吃不到来年分粮食。这点白面,更是珍贵无比,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还有就是谁头疼脑热肚子疼的时候,谁吃上一碗连汤面,不用吃药病就好了。奶奶的那点白面,她自己一点也舍不得吃,基本上都便宜了我和我三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听到奶奶召唤,我站起身子,来到奶奶屋里,享受着只有我能享受到的待遇。</p> <p class="ql-block"> 吃罢午饭,我第一时间来到比我大两岁的同班同学,一块毕业回家的周吉山家,没想到的是,他们家居然正在为周吉山布置婚房,周吉山才十八岁,虚岁十九,当时的结婚年龄是二十五周岁。怎么做到的?!</p><p class="ql-block"> 在他家的正房里,我见了我们队的生产队长——嘎古白白,也就是周吉山的爹。说队里已经掐工了,过了年再上工吧。还说今儿黑夜队里开会,给你评评分,你参加一下吧。好来。</p> <p class="ql-block"> 晚饭后,队里的钟“当当当”的响了几下。我放下饭碗,来到一墙之隔的记工室,这是我第一次以社员的身份参加队里的会议。</p><p class="ql-block"> 记工室占的房子是我卯子爷爷家北头的两间东屋。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我就站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地方,看着这烟雾缭绕,刺鼻呛眼伸长着脖子,紧盯着屋里,等待着宣判的人们,因为今天是大家干了一年年底算账的日子,算完账就分红了,所以人很全很集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屋子最里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两边各放一条板凳,生产队长嘎古白白坐一边,政治队长我骡子爷爷坐一边。</p><p class="ql-block"> 嘎古白白,姓周,全村只此一户周姓人家,并且是几辈单传。他的儿子周吉山,因为上面三个姐姐,排行老四,队里人都叫他四妮。也是单传。所以他结婚是属于可照顾对象。</p><p class="ql-block"> 我骡子爷爷,名建邦,他的父亲是我爷爷的三叔,我老爷爷是他的二伯伯。我爷爷辈为建字辈。我爷爷叫尼子,因为去世的早,现在在世的人,都不知道我爷爷叫建什么。反正是关系最近的当家子。</p><p class="ql-block"> “咱开始啦昂,分红前先评个分,俺四妮和贵阿的夕国高中毕业了,还有俺四妮领了结婚证了,他媳妇把户口从栾城拨过来了,头年里过了事,正月里就上工兰。先给他们评评分。”嘎古白白先来了个开场白。</p><p class="ql-block"> 我骡子爷爷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接上话,:四妮这个长大成人了,个子怎么也有一米八吧。</p><p class="ql-block"> 一米八三。嘎古白白紧答腔。</p><p class="ql-block"> “十分劳力,没得说。”我骡子爷爷拍板的说。</p><p class="ql-block"> “行”带班组长路志俊路秋妮等迎头符合。</p><p class="ql-block"> “他媳妇在娘家是九分的劳力,我打听了一下。”嘎古白白说。</p><p class="ql-block">“我看也九分吧,妇女最高分,她娘家也挑不了咱的礼。”我骡子爷爷说。</p><p class="ql-block"> “占。”路志俊路秋妮等都同意。</p><p class="ql-block"> “这,夕国这,挣多少好呢?”嘎古白白颇有些上头的说。</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上工挣分还这么复杂,同样干一天活,却挣得工分不一样多。</p><p class="ql-block"> “哎呀,哈哈哈。”我骡子爷爷标配的笑,嗓子眼里有因吸烟有残留的痰而引起哑嗓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七分,”他那带点疑问的口气刚刚出口,我三叔一蹦就站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不占,那就占老”。</p><p class="ql-block"> “我就说那不合适吧,你他娘的也不等我把话说完。”我骡子爷爷摆起了大辈的架子。</p><p class="ql-block"> “这,哈哈,真有点不好说”嘎古白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是,十六七了,长得不起蔓子,个章有一米五麽有,体重不准有七十斤。大活重活肯定干不了,拉小车那两个胳膊能够着辕杆咾呗,身子也没有锄把子高,”我骡子爷爷无奈的说。</p><p class="ql-block"> “怎么说也是正式劳力了,总不能还挣学生分吧”我三叔据理力争。</p><p class="ql-block"> “七分五,占不占?”嘎古白白发话了。</p><p class="ql-block"> “占兰占兰”路志俊等几个人都说占兰。</p><p class="ql-block"> “贵?”嘎古白白点着我爹的名问。</p><p class="ql-block"> “便宜怎么着吧。”我爹从来没有斩钉截铁地说过话,这话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p><p class="ql-block"> “占兰,先这样吧。”我骡子爷爷做主了。我爹我三叔都不再说话了。就这样我作为一名正式社员,每天能挣七分五。成为了七分五的多半劳力。</p><p class="ql-block"> 公公道道的说,还算公平,那时侯的社员基本上都是以社为家,团结,公道,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还没有多少私心杂念,我挣七分也对,七分五也对,是合情合理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记工员歪尿,大名路爱记和会计志雪白白坐在了桌子两边。先有歪尿公布一年里的用工情况。</p><p class="ql-block"> 歪尿清了清嗓子,拿出事先统计好的账本开始宣读:</p><p class="ql-block"> 公社转来:杜换志,棉籽厂工分若干。我骡子爷爷的大姑娘,我姑姑。</p><p class="ql-block"> 大队转来:路二期,大队现金保管,副业工分若干。路志章大拖拉机司机,工分若干。杜世申,大马车把式,工分若干。路如意,大队医生,工分若干。杜二国,宣传队工分若干。杜世方,宣传队工分若干。</p><p class="ql-block"> 队里固定工:牲口组,包括喂牲口的;保管会计,二把锁,队长,菜园,工分若干。</p><p class="ql-block"> 以上都对过好几天好几遍了,签字认可没有问题了。</p> <p class="ql-block"> “好兰,下边开正戏啦!”会计个子不高,嗓门很大。这一嗓子喊醒了那些正在瞌睡打盹的人。</p><p class="ql-block"> “咱们总收入包括小麦的公粮和余粮以及棉花是若干,减去支出,一挂牛车,就是一头牛和一辆车加上牛扣套等配套的部分。咱们还置办了一副铡刀,再有电费等杂七杂八。咱们可以分红321块,你说巧不巧,平均每人一块钱,但是不能搞平均主义,得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人七劳三。”</p><p class="ql-block"> 人七劳三,就是把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的之后,需要给社员分配的粮食和钱物,按照人口占七,劳力占三的比例进行分配。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时期特有的分配政策。既人性化又适当照顾劳力多的家庭,但是是明显的倾向了人口多的家庭,否则,劳力少孩子多的家庭,将无法生活。</p><p class="ql-block"> 社员们不懂什么人七劳三,也不屑理会什么分配原则,只关心自己家分多少钱。这时候屋里屋外鸦雀无声,大家支楞着耳朵听着会计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第一名,杜甲戌,十八块八毛八。”巧不巧,正好是一套人民币。会计的话音刚落,屋里屋外一片哗然。我自然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唏嘘。此时我和甲戌哥站在门口的地方。甲戌哥向我爹两手一摊,来了句“我们家人马三齐的干一年,到头来分这两个比子。”</p><p class="ql-block"> 我爹表情复杂的回了他一句“嫌少?给我,我不嫌少。”</p><p class="ql-block"> 甲戌哥家十口人,七个劳力。而我们家八点五口人,只有我爹一个劳力,每年都是欠钱大户,年年分点窟窿。</p><p class="ql-block"> 甲戌哥起身要走,我爹吩咐我,让我听听咱家的情况。他和甲戌哥要溜之大吉了。就在这时,记工室里传出了争吵声。</p><p class="ql-block"> 会计念到二物件分红六块七毛八时,旁边的路灯口不算了。</p><p class="ql-block"> “不公平!我们家也是三口人三劳力,我们还是根正苗红的老贫农,凭什么我们比他家少分三块多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物件本是富农子弟,一般不敢造次,这次实在是憋不住了。</p><p class="ql-block"> “凭什么,就凭俺小四在砖窑上刻坯子,装窑出窑,一个人挣得分就顶了你家三个人的工了。”</p><p class="ql-block"> “反了,反了你了,富农子弟敢给我犟嘴。”</p><p class="ql-block"> 眼看一场战争就要爆发。政治队长我骡子爷爷马上出现在面前。</p><p class="ql-block"> “二物件,你不要得理不让人。差不多行了,回家吧!”按辈分,我叫二物件叫哥,那二物哥自然也叫我骡子爷爷叫爷爷,且都姓杜,老辈子是一个家族,文革也没把杜家的辈分革乱。听到大辈的训示,二物哥狗也似地走了,他知道灯口再猖狂,该分的钱数也变不了。</p><p class="ql-block"> 会计念完一个走一个,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我。我们家最大的欠款户的地位,没人能撼动得了。</p><p class="ql-block"> “你家欠款五块二毛六,加上旧欠,一共三十一块二。正好你接班吧,你爹挖的坑,你慢慢的填吧。”</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躺在没有煤火的冰房冷屋里,久久不能入睡。</p><p class="ql-block"> 一天来,过山车似的情景,像演电影一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早上还是激情四射的热血青年,县办高中的高中生,晚上一下子变成了七分五劳力的公社社员,而且成了我们队最大欠款户,身份转变的有点猝不及防,最后我不由得感叹一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呀! 二零二四年六月于新加坡碧山草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