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

希望的田野

　　文革开始时，我还小。虽然远离县城，身居深山沟，但仍被那火热的激情感染着。

那时，广播的普及率很高，几乎家家户户安着广播喇叭。广播一天早、中、晚播三次，广播开始时，播放《东方红》歌曲，社员们从歌声中醒来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劳动。中午的广播很少有人听，晚上，一边吃饭，一边听广播。待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时，大家知道，一天的广播结束了，于是，熄灯，上炕，睡觉。

社员们生活虽然很单调，但思想却非常活跃。X X X是个走资派，X X X是个叛徒，XX X是个黑帮，X X X是个保皇派，等等，传的有鼻子有眼。县上成立了革委会，闹革命的主要是年青人，形成了两派：一派叫“井冈山”，一派叫“红造司”，“井冈山”的司令是一个高中学生，个子不足一米五，屁股上挎着盒子枪。

那天，我去镇上赶集，突然听到敲锣声，见一群年青人身穿绿军装，戴着绿军帽，腰间扎着皮带，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押着一个人游街。听说，这个人是县上领导，头上戴着一顶三尺高的纸筒子帽，左手提着锣，右手拿着槌，一边走，一边敲，一边喊：我是走资派，我是牛鬼蛇神。赶集的人，纷纷驻足观看，指手画脚议论。

那个时期，最流行的要数毛主席像章。一个人能在胸前戴一枚毛主席像章，大家是很羡慕的。走在街道上，稍不留神，有人便会伸手扯下像章，飞一样地跑走。集镇上，塑起了高高的毛主席像，有一些公社和生产队，也在醒目的地方塑毛主席像。我买了一个毛主席半身塑像，在家里窑掌的粮仓上面，用一个木升子和一个木合子，垒了个宝书台。升子反扣着，四面竖立着红皮的毛选四卷，合子扣在升子上面，四面摆放着红皮的毛主席语录本，毛主席塑像放在合子上面。每天看着这宝书台，心里热乎乎的。

农村开始了“破四旧”（破除旧思想、旧观念、旧风俗、旧习惯）、“立四新”（四新同四旧）的移风易俗运动，家里藏有的金银财宝和旧字画，都要上交。我们村里交金银财宝的没有，但旧字画收缴了不少。我也将家里墙上贴的几张画剥下来，交给大队。一天晚上，大队把收缴上来的字画，堆在打谷场上，一把火烧成灰烬。

一天，一个亲戚找我母亲，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元，说她在路上捡的，两人嘀嘀咕咕商量如何处理。听说银行收银元，一枚银元给一元人民币，我亲戚去银行，真的换回来一元人民币。邻居家女子十几岁了，当了红卫兵，不能叫小名了，要起个大名。便给父母说，她要起大名了，叫X X英。母亲说，你不能叫这个名字，你名字里的“英”和我名字里的“英”相同了。女子便大声喊，我就要叫这个名字，革命、革命，先要革自己的命，然后才能革人家的命。一通大道理，把母亲说得哑口无言。

一天上午，全村的人都涌到了一个富农家。门窗上贴满了大字报，院里挤满了人，硷畔下人们排成队还在往上涌。一个年青人振臂高呼，打倒X X X，所有的人都振臂高呼，打倒X X X。这个年青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富农的亲外甥。批斗会持续了一天，晚上，这个富农悄悄溜到后沟掌一棵柳树下，用一根麻绳结束了生命。人死了，斗争还没完，这是畏罪自杀，要批倒批臭。红卫兵便搜家，没搜出什么贵重东西，便把一个大竖柜和一个大平柜，抬到大队部。大竖柜被大队会计占了，保管帐本，平柜给了村里代销店，当作了柜台。

人人要学毛主席语录，背语录。社员们大都不识字，便组织集体学习或专人负责教。我姨夫虽然不识字，却能把毛主席的“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镇上遇集了，就在大路上放一张桌子，两个人站两边，路过的人要背一条毛主席语录，背不下，不让过。社员们赶集，都要给生产队长请假，如出远门，要坐汽车，拿上大队开的证明，才能到汽车站买到车票。对一些二流子、说风凉话的社员，要办学习班。有些错误严重的人，还要在毛主席像前“早请示、晚汇报”。我二叔年龄大，性格直，嘴多，听说在旧社会，他用红布缠在一把苕帚上，别在腰间冒冲盒子枪，经常打土豪、斗地主。一天，被红卫兵押在毛主席像前，要他认罪。不知是紧张还是故意，他说：毛主席，你老人家有罪，我向你请罪。红卫兵提住领口把他提起来又掼到地上，狠狠地说：你是不是想死了，你怎能说毛主席有罪？我二叔又磕头又作揖，连忙更正：我有罪，我有罪，我要向毛主席老人家请罪。

我那时年龄小，只能当红小兵。红卫兵戴的是大红袖章，红卫兵三字用仿毛体黄漆印上去的。红小兵的袖章是小小的一块长方形红布，上印红小兵三字，只能用领针别在袖筒上。学校来了个高个子负责教师，我们叫他刘老师。刘老师人威严，办法多，把个烂摊子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老师和学生都很尊重他。一天下午，两个班合上音乐课，他给我们教唱歌。我在下面和一个学生嬉闹，刘老师突然停下教唱，指着我说，这位同学学的很认真，大家都要向他学习。全教室的同学都齐刷刷的看着我，我一下子懵了，我明明不认真听，他不批评反而表扬。我红着脸，低下头，羞愧难当。周围的同学也知道，我是在故意捣乱，老师却表扬了，这耍的是什么招数？从此以后，我对刘老师心服口服，毕恭毕敬。

刘老师让我们上早操的时候要扛着红缨枪，我们一个个神气十足，昂首挺胸，迈着骄健的步伐，口里还喊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那红缨枪其实一根长柳棍，上头削成一个枪头模样，用墨汁涂黑，两边和尖头用白粉笔涂白，充作刀刃。把麻丝染红系在枪头和枪杆连接处，风一吹，飘飘然。每当扛起红缨枪上早操，一股豪情壮志在胸中燃烧。早操完了后，换成大刀。大刀也是木片做的，刀面涂黑，刀刃用白粉笔涂白。同学们散开，挥舞着大刀，口里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曲，做着各种砍杀动作。这时，大家都有一个信念：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只要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声令下，我们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学校开展学雷锋活动，要求同学们做好人好事。大一点的学生，下午来学校时要提着粪筐拾粪。拾的粪堆在厕所外墙下的空地上，除了给公派教师自留地用外，剩余的都给生产队了。为了多拾粪，我经常跑到老爷庙沟里去，土路边柴草林，林林星星躺着几颗羊粪珠珠，我便一颗一颗捡到筐子里。

每堂课前，音乐干事要领唱毛主席语录歌。歌唱完后，由班长领头喊口号。班长喊：敬祝我们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同学们齐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班长喊：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同学们齐喊：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口号喊完，老师进来，开始上课。

学校开展“一帮一、一对红”的活动，学习好的同学要帮助学习差的同学，思想进步的同学要和思想落后的同学结成对，要谈心，帮助他早日进步。一天下午，放学了，我们还在开展活动。有些在教室，有些在操场，有些在校园，还有些在学校脑畔上。一对一对的，有两个男的，有两个女的，也有一男一女的。不知不觉，月亮升空了，有些家长以为孩子出了什么事，天黑了还不回家，连忙来到学校。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

学校开展“斗私批修”活动，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每个人要把灵魂深处的私心杂念，拿岀来到太阳底下晒，共同批评，让正义战胜邪恶。做到大公无私，做一个纯粹人，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每当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学校都要组织我们敲锣打鼓，排着长队，喊着口号，在村子里游行。为了防修反修，学校还组织防空演习，教学俄语，也就是几句话：不许动！举起手来！缴枪不杀！这几句俄语，我现在还会说。

看见红卫兵串联到北京，见到了红太阳毛主席，我们很羡慕。我们是红小兵，不允许去，便鼓动着到县城串联。我们来到县革委会大院，见白色的墙壁上画着一条蛇，蛇旁边写着打倒李X、打倒范X X。这两个人是当时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据说已被夺了权，靠边站了。传说县里的一派红卫兵去打石城佳县了，围了几天，攻不下来，还死了几个人，无功而返。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我也长大，逐渐可以分辨是非了。文革已有定论，但那段经历是刻骨铭心的。那时的人们是单纯的、狂热的、盲从的，世间不会再有，祈愿世间不要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