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江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回忆我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于1985年去世,到现在已经三十八年过去,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她勤劳善良、乐于奉献的一生。 母亲个头高大,裹着一双粽子似的小脚,是我们村和范坪村两个村的接生婆。她会接生、会艾灸,通过按压揉捏穴位和简单的扎针,治疗一些小灾小病,在相邻几个村子颇有名气。她的水平高,一方面是源于家传,我们本家的太奶奶、奶奶都是乡村接生婆,外婆也是接生婆;另一方面是解放初期,国家对旧式接生婆进行改造培训,为期一个月,母亲参加了培训班,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她有接生的基础、有决心、有毅力,在学习班里虚心好学、善于动脑,很快便掌握了接生的卫生理论知识,并学习了孕妇产前的卫生常识和婴儿出生后的卫生保健,学习班结束时,被评为优秀学员,并获得了奖状。接生员这项工作,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干好的,这项工作既要不怕脏不怕累,还要有胆识有耐心,更重要的是,要懂得接生的医疗卫生知识和扎实的技术。每次接生前,母亲都把接生用的纱布、胶布、棉球、剪刀等用具消毒,接生工具和各种接生用的药品准备好,一旦有人需要,就立即出发,母亲人勤快,脾气好,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白天黑夜,更不管当时家中有无大小事,只要有人请,母亲都是按时到达,因此周围村的人,只要生孩子都来找母亲。母亲不光接生,还学会了检查孕妇的胎位和产前的一些小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西北偏远乡村,卫生医疗条件差,交通更是不便。生孩子都是在家里。幸亏那个年代,产妇干活多,又吃不饱,胎儿的个头都比较小,产妇基本都能顺利生产。但由于医药奇缺,村人们缺少就医喝药的意识,接生婆还是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和困难。在我的印象中,一个小孩出生以后,母亲要忙乎一个月,隔三差五去艾灸,去按摩推拿,才算忙完一个段落。母亲对孕妇产前横生、斜生、站生和各种高难度的胎位,她都能通过按摩的方式成为顺产,特别是婴儿出生后缺氧、假死胎,母亲分别用人工呼吸、按摩锤打、倒立等方法把婴儿急救成活,母亲对胎儿的风症和产妇的岔乳,也都有独特的方法,常常为了接生一个孩子,累得腰酸背痛,但是母亲从不收一分钱,那个年代好像没有收钱的这个说法,反正大家都乡里乡亲的,认为是帮忙而已。产妇家里为了答谢她,请她吃饭、送点布料、手巾和馒头之类的,在那个资源匮乏的年代,就是对母亲最好的答谢。 由于母亲对接生提供全方位服务,不仅最大限度保证了婴儿的健康,又能给产妇和婴儿防治各种病,因此,来找母亲接生的人总是很多。而她仅凭着培训时配发的小药箱里的一把剪刀、一个镊子,一根吸痰管、一个听诊器,还有一双灵巧的手,竟然迎来了好几百号新生命的到来,而且也没有出过什么意外! </p><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前的大西北农村,缺医少药不说,就连吃水都得跑上几里路,才能挑回来两桶,洗衣做饭都非常节约,更别说洗澡了。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候村人们似乎生疮出脓发炎的特别多,家里总有人来找妈妈治这些小灾小病。妈妈有时将缝衣针烧红,扎针放血,有时从后背找准穴位,又挑又扎,推拿按摩,然后艾灸几次就好了。她用祖传的土方法治疗乳腺结节,乳腺炎,眼睛红肿,小儿惊吓啼哭,更是拿手。现在听来有点玄乎,但那时确确实实是治好了许多小灾小病的。我曾经跟湖北的一个拳友说起这件事,她说的确如此,那个年代缺医少药,她们家乡也是用土办法治疗小灾小病的。每年的端午节,爷爷采摘那么多的艾叶,屋檐下,墙上、树上都挂满了艾叶,可是每一年,都被妈妈为找上门看病的人艾灸完,爷爷为此还嘀咕过。 妈妈裹着一双小脚,每天要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又要照管一家七八口人的吃穿用度。给别人接生孩子、针灸病痛,全是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 有个场景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范家坪有家人生了小孩,妈妈接生后,由于她家实在贫困,媳妇吃不饱,孩子奶水少,营养不良疾病多,天天来请妈妈看孩子,而且天天来的时候是妈妈做午饭的时候,连续几天,妈妈饭都顾不上吃,就去他们家,有时天下大雨,妈妈的一双小脚在烂泥小路上艰难行走(那时候可没有水泥的道路),我们大为生气!有一天,我和妹妹在大门口玩耍,那个大婶又来了,我俩就堵在门口,不让她进去,直接说妈妈不在,到亲戚家去了,她悻悻而去。一会儿妈妈喊我们吃饭,她问:“刚才你们在和谁说话来着?”我们说没有啊!她说:是范存义妈妈来叫我的吧?你们年龄小不懂事,哪里知道人命关天!那小孩是一条命啊,如果我不去给人家耽误了,那还了得?她急急忙忙扒拉了两口饭,赶紧去范家坪看孩子了,至此,我们再也不敢阻拦挡驾一一人命关天啊! 母亲的牺牲和付出得到村民们的拥戴,有两件事可以证明。 那一年我们家要修建两间青砖大瓦房,那个年代修房子全是肩扛手提。村里人知道我们家筑墙基要用石头,那些天,他们临收工时便从西河湾里一人一块石头捎带回来,结果我们修房子时绰绰有余。修房子时天天都有人帮忙,大家嘴里不说,心里明白,那是念母亲的好,在换着法子还工。 发生水灾那一年的那个晚上,范坪村的人看到我们村水势严峻,洪水略退,他们一大帮人便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我家救灾,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当年我妈妈天天去针灸的那个孩子的爷爷。他们把困在屋顶的父亲和哥哥解救到安全地带,又从泥浆里把奄奄一息的妹妹捞出来!要不是他们及时赶到,及时相救,真的不敢想象会有怎样的结果! 也许母亲当年接生婴儿、针灸那些小病小灾,只是觉得人命关天,只是觉得顺手帮忙,她怎么想到,却在日后为家人带来这么大的福报!正如《易经》所说:“积善之家,吉庆有余”,积德行善之家,恩泽及于子孙。 </p><p class="ql-block"> 母亲善良勤劳,坚韧顽强。小妹五岁那一年,感冒发烧过后,原先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突然就站不起来了,妈妈二话不说,背起妹妹坐着火车去陇西六二六医院看病,当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这家医院有许多医术特别好的医生,据说他们是从北京下放到这里来的,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下乡为工农兵服务的。医生诊断说是小儿麻痹症,要针灸推拿多半年才能见效,说幸亏发现得早,治疗及时,有希望完全治愈。一向守着家,守着我们,连回娘家都腾不出时间的母亲,便毅然决然离开了家,住到了陇西外婆家给妹妹每天扎针。从外婆家到六二六医院有二十公里的路,坐火车需要一元钱。妹妹每天看病还要花钱,妈妈实在没有钱坐车,便背着妹妹天天步行去医院。有时候天气炎热,实在背不动了,路上碰到骑自行车的陌生人,妈妈就央求他们,让他们捎带一段路程,把孩子放在啥啥地方,自己随后赶到。幸亏毛爷爷那个时候社会环境好,想也想不到会有人贩子,也幸亏妹妹很听话,当妈妈赶到的时候,她就在说好的地方,乖乖的坐着。我清楚地记得妈妈的布鞋底,由于走路太多,磨出大窟窿,她用针线布片缝补的情景。当时我就想,等小妹长大成人,我一定要把这些告诉她,让我们大家一起好好孝敬妈妈,然而还没等到小妹长大,妈妈就在水灾中走了!经过妈妈长达近一年的奔波治疗,不知磨透了多少双鞋底,妹妹的腿终于完全好了。一般的人怎么能下得了那样的功夫,怎么能吃得了那样的苦?更何况母亲还裹着一双粽子似的小脚!</p><p class="ql-block"> 妈妈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却常常羡慕有文化的人,我的二伯二婶读过书,一个是村里的会计,一个是大队合作社的商店营业员,生活过得不错。妈妈就常常对我们说,你们要好好念书,你们二伯二婶有文化,人家就过得比其他人好——她能从身边人身上发现读书的好处,真是了不起! 不管家里多么困难,她让我们家六个孩子全部上学,只有大姐没读过书。大姐生于1954年,当时偏远乡村的孩子还没有条件读书。母亲便让她拜师学裁缝,师傅一家是从城里下放到农村来的干部,手艺非常好。也不知妈妈是动用了怎样的关系,才让那个师傅收姐姐为徒弟。她说靠着这个手艺,姐姐将来便能过日子!我们偌大的村子,女孩子念到高中念到考上学校有工作的就只有我和二伯家的姐姐。当时村里人都不愿让女孩子念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多家庭都有一大堆孩子,能让他们长大就已经不容易了。能够读书,实在奢侈。妈妈和父亲从来不以为我是女孩子,就应该在家劳动,或者帮他们带好妹妹们。而是竭尽所能供我读书——我现在非常感谢我的母亲,我的父亲! </p><p class="ql-block"> 母亲对乡邻,对亲朋大度大方,无私帮助。我们有一个老姑奶奶远在漳县的偏远山村,家里日子并不宽余。每到过完年,姑奶奶就转娘家来了,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孙子,一直到六月里快要收割天熟的时候,姑奶奶的儿子才把他们接走。那时候我们少不更事,只是受妈妈的影响,对老姑奶奶非常喜爱,她是一个慈眉善目,特别勤劳,从不多事的老人。她总是帮我们大家干家务活,一刻也不闲着。现在想来,在那个粮食紧缺,自家温饱都成问题的七十年代,家里凭空增添了两张嘴,母亲却能让姑奶奶像自家一样呆上半年,确实不容易。记得有一次,妈妈压低声音对父亲说:“姑姑这一来,咱们家不够吃了,你还是向队里借些粮食吧!”看她说话的神情,是生怕老姑奶奶知道了不好意思——这就是我的妈妈,宁愿自己困窘,也不让亲朋犯难。 </p><p class="ql-block"> 当时,村里有个孤儿叫来喜,一个半大的男孩,缝缝补补、蒸馍做饭都不是太顺手。记得每年的大年三十,来喜和我们一家一起吃完饺子,便把妈妈给他做好的过年的食物用大竹篮提走,衣服被褥也是妈妈帮着他做。我们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帮他。妈妈说:“来喜是你爸的干儿子,一个干儿子顶半个儿哩!”</p><p class="ql-block"> 母亲做得一手好饭菜,村子里红白喜事、婚丧嫁娶,都要请妈妈去,她做为主厨,要蒸满满两天的馍馍,要做一锅又一锅的烩菜。我们觉得妈妈熬夜受累太辛苦,她却说,这是村里人对她的认可,是抬举她。反正妈妈那时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和现在的人更不一样。 母亲在世时,我们每个人都活得幸福而满足。父亲有他一家之主的尊严,哥哥有他作为独子众星捧月的骄傲,嫂子享受着家里独一无二的尊贵,我们姐妹几个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被家人宠溺的公主。这一切,当时只道是寻常。妈妈去世后,家里每个人才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原先所拥有的一切。后来我常常想:妈妈一个人为什么会给每一个家庭成员都能给予那么多?就拿父亲来说,我们自认为我们兄妹对父亲很孝顺,做的已经够好了。可是父亲有一次却对姑姑说:“你嫂子在世的时候,我从地里劳动回来,一应喝茶用具、吃的馍馍咸菜,早早地就准备好了。但凡我需要的,她都能想到。孩子们哪能这么心细。那次端午节,我不小心让马踢伤了,我在早先庄里的老厅房躺了一天,疼得不能起来。要是你嫂子在,中午等不到我来吃饭,肯定就来看看了。”对呀,母亲是把每一个人都放在自己的心上,又潜移默化让大家拧成一股绳去关爱每一个人! 失去了母亲,也就失去了这种凝聚力!</p><p class="ql-block">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她也应该欣慰了,她在世的时候是多么羡慕有文化的人,是多么羡慕当干部的公家人!如今,儿孙们大多成了有文化的人,成了吃皇粮当干部的公家人,这也许是我们对母亲最好的报答!更是父母亲为我们积攒的福报! </p><p class="ql-block"> 二O二二年十二月于成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