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诗韵梅花仙——读王岫芝《梅花仙馆遗诗》（行万里路篇）

青山白水间

在王岫芝生活的时代，她是一个独特的女子：读万卷书，以有字之书提高自己的学识，行万里路，以无字之书丰富自己的见识。

王岫芝的丈夫沈应星在《亡妻王孺人行略》中记载：“丁丑十二月，孺人挈儿辈南来，风雪天寒，历数千里江湖之险备如也，幸安抵耒阳，时复吟诗以为乐”，只寥寥数字，道尽了光绪三年（1877）最冷的时节腊月，时年42岁，一向“宿恙““弱质”的王岫芝强撑病体，携儿带女，江河行舟，天寒地冻，水上尤冷，一家数口乘船，从家乡前往耒阳，投奔在此湖南督学的丈夫沈应星之行的一路艰难酸辛。就这样，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呵气成霜，砚水凝冰，王岫芝写下了多首诗，她的诗，记录了她所经过的如画山川，所经历的波涛风浪，也让人感受她颠沛流离的困苦。把她这些诗的一个个诗题串联起来，就是她这次行程清晰的线路图：

王岫芝从家乡阜宁东坎（今滨海东坎）启程，第一站淮安，谒《漂母祠》，称誉漂母“一饭千金足感怀，壶浆恩惠出裙钗”；沿大运河向南，过高邮《露筋祠》，颂扬高邮烈女“贞心皎洁如冰雪，万古清风明月知”；下扬州《平山堂》，“洛春旧址祀先贤”；渡长江至南岸镇江《金山寺》《焦山》，“江天一览最分明”；转而西行，于南京《燕子矶》观“滚滚浪花翻石壁，天风鼓荡欲高飞”；抵安徽芜湖《枭矶庙》，凭吊孙尚香，听“涛声呜咽有余哀”； 经安徽安庆《小姑山》遇险脱困后，“侬有一语告神知，救溺请从今日始”，期望杜绝“波浪数尺高，倾覆客舟沉江底”的悲剧；登武汉《黄鹤楼》，极目“江汉滔滔不断流”；转而南行，入洞庭湖，到湖南岳阳《岳阳楼》，诗兴大发，“八百重湖入朗吟”；游《湘君庙》，“洞庭雪浪拥君山”的诗情画意，形诸笔端；继续向南，《戊寅仲春抵耒阳》，“杏花时节暖烟涵，启户遥看马阜岚”，当她抵达耒阳时，已是春暖花开，杏花如烟似雪，“耒水一门萍梗聚，满天风雪话江南”，一家团聚，却回首一路风霜雪雨：王岫芝在《耒阳舟中》盘点行程：“吴江破浪吟眸豁，皖水扬帆霁景开。月照鄱阳天一色，风和汉口雪千堆” ，原来，她此行经黄金水道大运河、长江，过第一、第二大淡水湖鄱阳湖、洞庭湖。王岫芝此行出发时为腊月，到镇江差不多可能是岁尾年头，恰与唐代王湾在镇江北固山所写《次北固山下》的时日相近，“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正是王岫芝此次漂泊羁旅，“破浪”“扬帆”，荡舟青山绿水时常见景象。江水浩渺，山川壮阔，虽是严冬，孕育无限春意，境界无限宽广，心中豁然开朗，所以，王岫芝笔下、心中“吟眸豁”“霁景开”。即使“楚尾吴头数十程，扁舟一叶梦魂惊。山城今日潇潇雨，疑似江湖骇浪声”，有梦里惊魂，有狂涛骇浪，更有踏平江湖千顷浪的欣喜：“休云此地波涛险，侬自波涛险处来”，豪情万丈，笔力千均。

从家乡到湖南，或许是王岫芝生命中最长的一段旅程，盘点王岫芝此次行程诗题，会发现，她选择吟咏的景点，许多与女子有关。

《小姑山》诗，王岫芝吟咏的是长江小姑山（小孤山）女神。王岫芝心中，再法力无边的神祇，都必须造福于民：“有功于民民乃祀”，而小姑山女神却反其道而行之，“倾覆客舟沉江底”，导致悲剧无数。“自来菩萨皆慈悲，……小姑何独不如此?怵惕恻隐心所同，眼前之人吾赤子。侬有一语告神知，救溺请从今日始”。王岫芝请求小姑山女神也像菩萨那样救苦救难，济世救人。她化用了出自《三国志•吴书》的“国之兴也，视民如赤子；其亡也，以民为草芥”，期望小姑山女神真正成为民众保护神。

在纪念为刘备殉情的夫人孙尚香的枭矶庙写下的《枭矶庙》诗，在纪念尧的女儿、为舜殉情的娥皇与女英的湘君庙写下的《湘君庙》诗中，王岫芝推崇的是生死相依的爱情。

《玉女岩》诗中“云髻烟鬟无限好，至今人说女儿山”，让人不觉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王岫芝的《玉女岩》女儿山，是山，又是王岫芝心中的理想女子：既有充满诗情画意的“云髻烟鬟无限好”，又有山的稳定、厚重、包容。

王岫芝在纪念贞节烈女的高邮露筋祠写下的《露筋祠》诗，以及她读捧未婚夫牌位成亲的马贞女诗集《泉清集》之后所作之诗，都在表达对当时贞节观认同外，对坚守自己信念女子的赞颂，“贞心皎洁如冰雪，万古清风明月知”，更有对那些背信弃义的无耻败类的鄙视和斥责：“自古贰臣凡几辈，不如女子矢坚贞”。

在漂母祠，王岫芝赞叹无私救助韩信，只被后人以职业和性别为名的漂母，“一饭千金足感怀，壶浆恩惠出裙钗“，歌颂她施恩不图报的品格。《漂母祠》一诗起句“奇人不必是男儿”，直接对当时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女性遭遇严重的歧视和迫害，社会地位低下，被束缚于家庭，多数没有接受教育机会，更无法参与社会活动的现实提出质疑。王岫芝天资聪颖，又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她诗中可以看出，科举考试的必考科目《四书五经》及参考书目都是她耳熟能详的知识，可以推测，如果她应试，金榜题名不成问题，但她就是绝无下场考试的机会，只能纸上谈兵，或许，这句“奇人不必是男儿”，正是她对自己身为女子，无法施展才华的无奈与不甘，是她女性自我意识的解放和觉醒，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豪迈宣言。

在耒阳，王岫芝见识到与家乡不一样的山川形胜，感受到与家乡不一样的风土人情，融入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

王岫芝写耒阳的组诗《耒阳竹枝辞》10首，言辞精练，明白如话，字里行间满含深情，表现了耒阳的美丽景象，也描绘了耒阳人的生活情趣，情与景相融，意与境相谐，令人回味无穷。

“民风勤俭异寻常，俗不繁华地不荒。女纺棉花男作土，粗茶淡饭布衣裳”，勤劳的民众，朴实的民风，生机盎然的田野，男耕女织的生活，粗茶淡饭，布衣芒履，远离尘嚣，悠然自得，乐在其中的耒阳田园风光图。

王岫芝诗中耒阳端午节龙舟竞渡尤其精彩激烈：“端阳时节闹龙舟，小拨蝉联据上游。金鼓喧天人竞渡，一齐打桨下中流”，从首句中的“闹”中，可以感受到水上龙舟待发的紧张，两岸观众的热烈，助威鼓声喧天，人声鼎沸。“人竞渡”，船只齐发，选手团结协作，争先恐后，凝心聚力，船桨击打水面，龙舟劈波斩浪，诗在最紧张的“一齐打桨下中流”的高潮时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无限想象空间，诗已尽，意未尽。

“竹笋香橙满街市，茶花桐子绕山坡。秋来齐奏升平曲，报赛神祠鼓吹多”，先写耒阳与家乡不同的植物：满街竹笋香橙，绕山茶花桐子，犹如无人机在高空航拍，呈现的是街市、山坡大全景，然后镜头慢慢推进，推到热热闹闹、吹吹打打的欢庆庆丰收场面。由全景到近景，由静景到动景，由景到人，由大场面到特写，前为优美的风景素描，后为热闹的神祠鼓吹，动静结合，相辅相成，饶有情趣。

“拜章已毕散河灯，忙煞高台说法僧”，夜幕降临，说法已毕，“顷刻幻成花世界，红莲朵朵彩霞蒸”，王岫芝笔下的朵朵红莲彩灯，云蒸霞霨，寄托放灯者的美好祝愿，随河水飘向远方，充满希望，美不胜收。

淝水连年大有秋，五风十雨稻花稠”，耒阳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王岫芝抓住满载丰收新粮的米船和煤船老板的对话：“米船迎着煤船问，杀价于今略长不? ” “迎”和“问”，两船相迎、相交时的动作、对话的口吻，甚至说话人狡點的神情，都栩栩如生，使人物、场景更具有戏剧性，看来，因为丰收，两位做不同生意的老板，生意更好，诗中充满丰收喜悦，自然又接地气。

王岫芝《舟泊程江口》，对民众生活观察细致入微：“ 地有团防宾旅静，山无沃壤士民贫”，当地土地贫瘠，士民贫困，但由于自办团防，治安良好，关心稼穑民生，人间疾苦。

王岫芝《清明》中“杏花春雨江南好，多少人家正种莲”中有“杏花”“春雨”“江南”这样典型江南春日景象，应该是在耒阳时所作，“多少人家正种莲”；《金陂塘》中“红莲十顷香成海，信是栽花胜种田”；《村居》：“一家稳住水云乡，……野风吹送藕花香”，特别选取当地水乡种莲为生的生活场景，把被文人拔高到不沾烟火气的高洁莲花，与民生结合起来，没有种莲，何来爱莲？ “香成海”的红莲，野风吹送的“藕花香“，荷花摇曳生姿，荷香清新脱俗，荷花、荷香，情景交融，相得益彰。

耒阳马阜岭，山势磅礴，峰峦起伏，形如群马奔腾，终年云缠雾绕，晚岚似霞光，有“紫气腾腾马阜岭”之说，“马阜晴岚”为耒阳古八景之一。王岫芝《马阜岭》诗“马阜名山久著名，山头俯视耒阳城”，她登马阜岭俯瞰耒阳城，听天风声声，松涛阵阵， “天风起处松涛涌，鼓荡诗心是此声”，诗兴大发，诗心独运。《耒阳马阜岭用外韵 》起句就写“马阜晴岚入朗吟”，“乔松疏竹鸣天籁，流水空山悟道心”，让她在聆听苍松翠竹、流水空山的天籁之音时，顿悟灵感，“寂寞霜林黄叶落，落纡回石径白云深”，她看到的霜林寂静清冷，走过的石径是蜿延绵长，飘落的黄叶，升腾的白云，色泽淡雅明丽，从中可以读出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辽远空阔的意境，杜牧《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幽深飘渺韵味。最后一句“阿侬最爱茶花好，特遣儿童仔细寻”，爱花、爱生活的作者和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儿童互动，本来宁静寂寥的画面，顿时活起来，动起来，热闹起来，平添了童心、童趣、童真。

耒阳青麓书院，清雍正十二年(1734)时，由知县徐德泰创建。为建书院，徐知县捐献两个月俸禄，还为书院作记，期望“科第连绵，人才尉（蔚）起”。王岫芝丈夫沈应星为湖南督学，巡察书院自是他的职责。王岫芝的《青麓书院》”耒阳城外水漫漫，匹练横江具大观。书院高居青麓上，回波直欲助文澜”， 浓墨重彩描绘书院外的水。站在位于青麓山高处的青麓书院，视野开阔，环抱耒阳的如练耒水，尽收眼底，“回波直欲助文澜“，让汹涌澎湃，奔流不息的流水，推动文海波澜，奇思妙想，神来之笔。虽未写书院本身，却将书院的书卷气息展现得淋漓尽致。

能诗善画的王岫芝，书画造诣极深，与书法有关的摩崖石刻、碑文，对她有极强的吸引力。浯溪崖壁因镌刻著名书法家颜真卿所书、道州刺史元结所撰《大唐中兴颂》，以文绝、字绝、石绝，被称“摩崖三绝”。王岫芝来此瞻仰“森然屹立千尺石，摩崖三绝留真迹”，认真揣摩，“三复碑文怀往事，几回仰慕几流连”。王岫芝诗《谷太守碑》记叙的耒阳另一书法名碑，全称《吴九真太守谷朗碑》，立于三国•吴凤凰元年（272），字体结体方整，笔画圆劲，书风浑朴古雅，是开后世楷书法门的重要碑刻。王岫芝感受其精湛笔法，优美线条，诗中评鉴“楷书隶法天然趣” ，领略了书法艺术的独特魅力。

在王岫芝看来，耒阳是神奇的：耒阳的山，是诗山，“天风起处松涛涌，鼓荡诗心是此声”；耒阳的水，是文水，“回波直欲助文澜”。 王岫芝诗中，可以确定写耒阳或是在耒阳所作之诗就有33首，占《梅花仙馆遗诗》总数120首四分之一还多。离开耒阳后，王岫芝还有《忆耒阳》：“一卷新诗纪旧游，开篇如到耒江头。花洲来岁重经过，鸿爪还须雪上留”，念念不忘耒阳，对第二故乡耒阳，王岫芝倾注了无限热爱和诗情。

《梅花仙馆遗诗》中还有写杭州名胜飞来峰和一线天的诗，王岫芝丈夫沈应星诗集《南游草》中有同题诗，推测诗是她和沈应星一起南游到杭州时的作品。

王岫芝的《飞来峰》为两首七绝，分别是“白云深处四徘徊，灵隐东南妙境开。天为西湖增美景，劈空飞送好峰来”和“岧峣峰岭霭云烟，灵鹫名山在目前。当日来从远天外，未知飞去是何年？”王岫芝《飞来峰（一）》中山中徘徊的白云缥缈缭绕，画面动感十足，“劈空飞送好峰来”，“劈空”，凸显飞来峰来历突兀，为西湖增添美景，名山，名湖，相得益彰。《飞来峰（二）》依然先写山高、云深，却是对飞来峰提问：“当日来从远天外，未知飞去是何年？”既有飞来，当然有飞去，富有哲理。两首诗各有侧重，看云卷云舒，谈飞来飞去，饶有情趣。

《一线天》“悬崖绝壁耸千层，自古幽光必上腾。一线能通霄汉路，天留罅隙让云升”，悬崖高耸，绝壁千层，哪怕只有一线罅隙，也要“上腾”，气冲霄汉，洋溢着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同样表达不屈不挠精神的诗句，还有《兴宁道中（三）》 的“松长平原能直上，藤生峻岭亦低垂。升高就下皆天性，纵被风吹不转移”，不管“直上”，还是“低垂”，随遇而安，更要“纵被风吹不转移”，坚韧不移，顽强不屈。《舟泊永兴观音岩》“ 古树根深牢系缆，满天风雨不能摇”，不管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王岫芝之子沈云龙在《梅花仙馆遗诗•跋》中叙述：“先母恒吟哦不去，口常曰：‘《诗》列为经，所以理性情也。吾览数千里江山之胜，形诸歌咏，以备他日展观，谓某地某诗，风景依依在目，如是焉而已’”。“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一百多年前，读万卷书的王岫芝，行万里路，还将她所看到的世界诗意的记录接下来，当然让她在“他日展观”时，“某地某诗，风景依依在目”，也让一百多年后的读者，“风景依依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