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前言:<br>如果“忆苦”是为了“思甜”,就如同把身不由己的“无奈”当成“无悔”一样,那一定是“阿Q”附体了。我们记录那些苦难,是为了警醒,我们离“饥饿”也还仅仅只有一代人的间隔。</i> 日前,一个年轻人闲聊中忽然问我“你觉得以前好还是现在好”,以他的年龄,我知道他说的以前是哪个以前,显然不是以前的以前,而是他未出生的以前,于是脱口而出“你是没有挨过饿”。惭愧的很,事后想想这句话有倚老卖老仗势欺人之嫌。我虽然并非以前各种大院的孩子,他们天然除了食物还有解放世界的梦想,但我好像也没有太多的资格说饥饿的话题。想起来也是因为我的父母在历史的夹缝中,凭借自己的智慧、坚韧和辛劳操作竭尽全力地给我提供了食物。但更多的有资格说的人往往不会说,或者化粪土为玉帛,往自己脸上贴“不悔”的金光,于是我想至少讲讲我关于食物的记忆。 1970年到1977年,我的童年是与我的爷爷奶奶,在陕西宝鸡一起度过的。虽偏安于富饶的关中平原一隅,宝鸡却也算得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了。童年的记忆已然模糊,如果要强拗童年快乐,印象最深的就是宝鸡运河边上,有一间平房的房梁上,高高地吊着一个篮子。篮子的形状材质早已忘却,但那是我童年的梦想和灯塔。听我父母讲,每个月他们给爷爷奶奶寄来生活费和粮票(呃,错了,是粮票和生活费,这个顺序很重要),老两口就会去粮店买来少许白面和更多的粗粮。所谓的粗粮一般而言是玉米面和高粱面。玉米面一般加些糖精(糖要凭票)做成发糕,高粱面要难吃得多,还不好消化,奶奶把高粱面和上些白面擀成饼,再擀一张白面饼铺在一起卷起来,做成刀切馍馍。现在想起来一圈白一圈红,宛如绽放的玫瑰,应该很有民间艺术风范,煞是好看。这些发糕和应该很好看的刀切就吊在高高的房梁上的那个篮子里,作为一家一个月的口粮。之所以吊在房梁上,一方面是提防老鼠,更重要的应该也是防我了。于一个未成年的男童而言,那个房梁上的圣物中吸引我的并非好吃,更非好看,而仅仅是因为它们能吃。不太记得是否有纯粹的白面馒头了,也许有过,如果如此,入口的那一刻应该感觉自己是世界之王了。有时父母寄的钱略有盈余,爷爷会带着我去街上去吃一小碗红烧肉,一老一小走在大街上与街坊邻居笑着打着招呼,我想这应该是爷爷一辈子的高光时刻了。 关于红烧肉另有一段故事,1960年父亲在西工大上大学。对于那个特殊的年份,与我闲聊的年轻人应该不清楚意味着什么。西工大不知什么原因给每个学生发了一两红烧肉票,对于远不止三月而不知肉味的父亲来说,看着那张肉票就像阿里巴巴看着四十大盗的宝库一样。而恰逢此时我的爷爷去学校看他,爸爸和另一个同学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地凑了二两红烧肉给爷爷吃了。全然不知就里的爷爷擦着嘴边的油花,操着河南腔对父亲说“这上了大学就是好”。这件事情被父亲经常提起,在过年团圆饭时,在孙儿孙女绕膝时,在教训我辈不成器时,时常以此耳提面命。那是他的高光时刻 。而那个贡献了另外一两红烧肉的同学,成了爸爸一生的挚友。<br> 到了1985年,我在襄樊五中上高中,每个月的生活费是若干地方粮票和18元钱。我和哥哥两个大小伙的胃口是父母的主要负担,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大院子弟。但在一个还过得去的三线研究所,至少吃肉早已不是那么稀奇了,偶尔还有苹果,所以一年前的“小平您好”横幅,真的是发自全国人民心底的呼声。那时我住校,周末回家时,母亲总是给我和哥哥尽可能地饱餐三顿,然后在返校时带上一瓶炒得香香的襄樊大头菜。那瓶大头菜是用肉丁炒出来的。凭这一瓶大头菜,我成了班上的富裕子弟之一,每天可以在食堂拼抢来的饭菜中,就上一两口可口的大菜。肉总是先被吃完,到了星期三四的时候,往往就剩下瓶中的油花了。而那时手中已经有了父母给的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了,偶尔晚自习后饥饿难耐时,可以到学校外胡同里的一个面棚里饕餮一碗大白菜煮面。少有更阔的时候,则能吃一碗路边老太太的清汤,那就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了,因为那一碗清汤是有肉味的。在一碗清澈见底的汤里,浮着二三油星,几柳榨菜,油星簇拥着薄如蝉翼的馄饨皮,而那蝉翼里包裹着肉的意思。卖清汤的老太太每日里坐在街角,左手拿着馄饨皮,右手拿着一个木片。右手的木片在一碗肉馅里挖了一大坨,往左手轻轻一抹,就把肉的意思包在了蝉翼中。而那装肉馅的碗,我是从来没有见过它碗底的样子。 在我父母地辛劳和智慧操持下,无论我的爷爷奶奶还是爸爸妈妈,他们有粮票,有粮本,仅此就已经让我失去了奢谈过去饥饿的资格。昨天我的女儿发微信抱怨,想去吃火锅,排队的人却太多,如今吃口肉也不太容易。我不知道与我闲聊的年轻人为何有此一问。如果若干年以后,我的女儿在回想起自己快乐的童年时,她的梦想仍然是房梁上的篮子,那我应何以自处。应该是有人有意引导文头的那个年轻人向往过去,毕竟我们的电影都不往未来穿越,而只想穿越回去做王爷。如果如我这个年龄的屁民有此一问,我想那个人不是坏,就是蠢,要么就只能是他mother's吃饱了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