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是五月底的一天上午,我们的车子在田埂上行驶。朝车外看去,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色映入眼帘,那是一大冲的秧苗,看来插上有一段时间,已经遮盖住田里的黑泥了。突然一只白鹭落在秧田里,那鸟好白,细长的腿,亭亭玉立。它正低头在浅水里寻觅什么,细长的腿移动着,带动细长的脖颈一晃一晃。放慢车速,仔细观赏,看见白鹭抬起头来,长长的喙里叼着一条小鱼,随即展开翅膀,细长的腿一蹬,优雅地飞走了,落在不远处山丘蓊郁的树林里。</p><p class="ql-block">走过田埂,车子在山丘间穿梭,看见路左边的地里拱出了嫩绿色的花生苗,叶子长出三四片了;右边的地里玉米苗已经蹿得老高了,如果一只羊羔躲在禾下,人是看不到的。有阳光,有雨水,万物可劲地生长着。</p><p class="ql-block">刚从小城回来的我,眼睛里突然涌进这一片又一片的绿,仿佛一股清泉涤荡心胸,清凉清凉的。</p><p class="ql-block">猛抬头,不远处,一个老人在山坳里割麦子,腰弯得很低,上身似乎快着地了,深蓝色的衬衫下裸露出黑黝黝的手臂,我感到新奇。这小山村好几年没有人种麦子了,施肥、耙地、播种、收割,老人们已经干不动了,一年能种一季水稻,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倾尽全力了。</p><p class="ql-block">到达村口,一处高坡上长满了箬竹,刚长出的叶子翠色欲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站在那片箬竹边采摘竹叶,走近看老人是婆婆隔壁家的六奶,早年丈夫去世,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现在儿女都长大了,张开了翅膀,飞向远方的城市谋生,留下六奶一个人守着老家那个大宅院。</p><p class="ql-block">把车停下,从车上走下来,跟六奶打招呼。</p><p class="ql-block">“六奶,您摘竹叶啊。”我微笑着看向六奶,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支棱棱地一绺绺竖在头上,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沟壑,正佝偻着脊背吃力地采竹叶,嘴里哼哧哼哧直喘粗气。</p><p class="ql-block">“是的,你又回来看看婆婆啊,真是孝顺的孩子。”六奶勉强直起身子笑着跟我说话。这时,我看清了六奶的手上布满了一条条裂痕,手指甲里嵌满了黑色的泥土。</p><p class="ql-block">“六奶,婆婆身体不好,回来看看是是应该的。您采竹叶是要包粽子吗?”</p><p class="ql-block">“我哪会包粽子?我采这些竹叶到双轮河集市上卖的,我一个孤老婆子挣几毛钱花。”</p><p class="ql-block">“六奶,我清明节回来,没看见您,您是去山上打茶叶吗?”</p><p class="ql-block">“是啊,那些天我早出晚归,一个季节下来,我也挣了两千多块。有了这些钱,我就不愁了。你看我买衣服的钱有了,割肉吃的钱也有了。儿女们给我的钱我都存起来,留我头疼发烧的时候花。”六奶看向我,眼神里流露出自豪的神色。我仔细打量六奶,上身穿着紫色的皱巴巴的花衬衫,下身穿着黑裤子,裤脚挽得老高,腿上还有泥巴,看样子刚从水田里插秧上来。</p><p class="ql-block">六奶,一个人独守老宅,她养鸡养鸭,打茶叶、插秧、种菜,还去集市卖菜、卖粽叶,她一个人将日子过得饱满而生机勃勃。</p><p class="ql-block">“不要跟我老婆子说话了,快回去看看你婆婆,她的病还是没有好转。”</p><p class="ql-block">跟六奶辞别,车子很快进入了湾子,便看见婆婆的家了。她家所在的湾子叫岗上,因为这个湾相比周边的几个湾子,地势高一些。每次回山乡,发现这儿的山村人家,对水是情有独钟。哪里有一方水塘,哪里就有一处人家。婆婆这个湾子房屋依水而建,粉墙红瓦,有绿树摇曳,翠竹萧瑟,水光潋滟,垂柳依依,乡村的景象极具韵致。刚分田到户的年月啊,这里的男女老少,稼穑耕织,鸡鸣狗跳,山坳水湾的一天天便过去了。</p><p class="ql-block">跨入了婆婆的家,小姑子正在门廊里整理箬竹叶,她说是邻居帮她摘的。听说我们回来了,包粽子让我们带到城里吃。自从婆婆生病后,家里的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打理。可怜的她三岁时患上小儿麻痹症,从此以后她哪儿去不了,一辈子呆在小山村里。外面的世界模样,她只能从兄长和妹妹的口述,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便形成了。和小姑子打声招呼,便直奔婆婆的病房,只见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活像一堆骷髅。我喊了一声婆婆,她的眼睛转了一下,瞬间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只有这转动的眼神,才能显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个人在这张病床上躺了八年,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捱过这八年时光。在这大忙时节,她再也不操心家里的秧是否插上了,地里的花生是否播种了。</p><p class="ql-block"> 从婆婆房子里出来,看见家门口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种田大户在组织妇女们插秧。</p><p class="ql-block">村子里的退休教师,购买了一台犁田机,承包了一大片水田。看来他要大干一场,实现人生抱负。只是在这大忙时节,需要请人插秧。眼下这小山村,几乎没有年轻人了,即使偶有年轻人回来,他们也不懂农事。无奈,他只好请年龄较大的农妇来插秧,每天按时支付一百八十元劳务费,这对于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些农妇身穿彩色的高腰靴子,戴着草帽,就下田了插秧了。寂静的田里变得热闹起来,如果这些农田有记忆的话,一年可能只有这一天,人们才有与它们亲近。土地从来没有嫌弃过农人,只有农人觉得种田不挣钱,纷纷抛下它们,去那遥远的城市淘金子。只剩下老弱病残的人守着着农田。这世上的农活,大多向前进行,如割麦子、锄地、打茶叶,唯有这插秧身子倒着走。深深的水田将膝盖淹没,一只手抓着秧苗,一只手掰开一绺秧苗,插进水田里。插一行,就往后倒着走。动作娴熟的话,仿佛蜻蜓点水,或如白鹭啄食,姿态优美。这些插秧的农妇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引起我的注意。田里劳作的她,丝毫没有老态,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如在琴弦上抚琴,一会儿她的面前就呈现一大片绿色。听人说,她快八十岁了,儿女们在城里做老板的做老板,吃红本的吃红本。歇畔了,我问她,为何还这样出来帮人插秧,她说一个人在家闷得荒,趁身子骨还硬朗,挣点钱,给自己养老,尽量不给儿女添麻烦,儿女们有儿女们的难处。</p><p class="ql-block">配合小姑子做了午饭,就开始吃饭了。给婆婆盛了一碗饭,小姑子忙着去喂。她说婆婆卧床几年,她就喂了几年饭。善良的她守着孱弱的母亲,将日子艰难地过下去。我这次回来,主要给婆婆洗澡、洗衣服、洗被褥,减轻一点小姑子的负担。吃了午饭,村里一个老光棍喊公公过去打麻将,公公洗了碗,和他一起去了。公公是退休教师,年岁大了,做不好农活,偶尔种种菜园,大多时间和村里的老头们打打麻将,将余生的岁月填满。</p><p class="ql-block">天色渐晚,我们驱车返城。我不由得有些怅惘,心想如果这老一辈农人逝去后,这山,这水,这农田,将隐入尘烟,沉寂在茫茫的岁月中。</p><p class="ql-block">车子经过一个池塘,看见一辆铲车在忙碌,问村里人说是这个湾子一个在杭州打工的男人即将回乡养老,他要在池塘边建一个老人娱乐中心,垂钓、打麻将。到那时,也许湾子里在外奔波的人都慢慢回乡养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024年6月12日 信阳浉河</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