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行手记

山稔子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对我来说,行走是心灵排遣、逃离的一种生活方式。</p><p class="ql-block"> 我在搜狐开过“风语者”博客,签名是:“有朝一日,箪食瓢饮,临风而歌。”,退休之前,紧张繁忙的工作让我对自由的生活,充满想象与期待。退休之际,我下载了博客里头的一些文章,打眼一看,绝大多数是行走文字,不过那时候抽得闲空走山望水,总会有一群人簇拥、说笑,不是真正意义上孤行独记,下载的文章充满了对仁山的向往,对智水的流连。那时候我给自己取了个笔名:“萨风”,像萨克斯吹奏的一缕轻快而自由的晨风。退休之后,还没来得及感受箪食瓢饮的从容与旷逸,现实中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便直迫眼前。到今天,扳指一算,离开工作岗位已经两年,但大多数时间奔波于赣粤两省,如跌入漫长管道的困兽,曾经的诗与远方,其实无限遥远。</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在韶关,我的日常是泡在“风度书房”.,遍及城乡的一百多座书房,是这座城市送给市民的心灵栖所。</p><p class="ql-block"> 我在市图书馆的征稿中,《心有一盏灯》榜上有名,这篇稿子就写于距我小区咫尺之间的保利东湾风度书房。我在结尾说:“他们像落在大地的星辰,与晴朗的夜空交相辉映。这其中便有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了我。”,每日沉浸于宽敞明亮,清新静谧的书房,一壶清茶、一本笔记,成为我韶城生活的重要一部分。</p><p class="ql-block"> 但许多的时候,我还是按捺不住自己渴望山林、旷野行走游荡的两条腿,两年来,我驱车盘桓几乎走遍了这座古城大小山岭、故村旧屋。</p> <p class="ql-block">  对于外省人,提到广东,往往会与它的现代、高速、繁华与活跃相联系,但其实这是一个发展并不平衡,珠三角与其身后的广袤群山密林地区经济相距天壤的省份。</p><p class="ql-block"> 如果你有机会乘坐高铁从粤北出发抵达珠三角地区,你就会发现列车出了覆盖着青葱桉林、灌木丛的清远地界的隧道后,基本就没有更深远的隧道在前方等着你。地铁贴地飞驰在较为广阔平坦的江河冲积带上,城连着城,高楼挨着高楼,已经分辨不出哪是城,哪是乡,现代社会让钢筋混凝土成为大地的主角,这对于我一个习惯了山地原生态的自然主义者,时常会感到一丝窒息。</p><p class="ql-block"> 我每年有一半时间居在韶城,这里美妙的舜帝韶乐清音让人遥想,这里马坝人与新石器时代遗存的石峡文化令人着迷,这里随处可见的古道围屋、老榕旧村,可以让你透过岭南粤北潮湿厚重的烟云,看到来自中原的客家移民,穿越五岭孔道,踏浪浈江、武江水路汇入北江,如银泻地、生根散叶留下的筚路蓝缕迁徒图。</p><p class="ql-block"> 或许,正是粤北地区相对缓慢的发展进度,让这些今天看来十分宝贵的历史遗产得以比较完整的存续,尽管它们已有许多显得风雨飘摇,亟需修缮、加固,但它们毕竟活着,在森林、山坡、田丘之间闪烁着发自历史深处的光芒。很少有城市像韶关这样,1.84平方千米的大地上,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在不经意间,与这些经历沧桑的生命发生邂逅、对视或者对话。</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韶城的这一番景致,从我看来是时光给予这座古城的厚爱与慷慨的馈赠。</p><p class="ql-block"> 从与粤北山区一样山明水秀、历史遗存深厚的赣东北来到韶关,对于长年独步乡野、若有所思的我并不感到陌生,我希望以我的笔记录下某一段图景,某一条史记,某一个瞬间。</p><p class="ql-block"> 家人笑我,六十多岁的人啦,梦想不灭,走走记记,也费心力,还影响睡眠,何苦?回首半生,年轻时确有过作家梦,那时候大小的报刊可以说用稿不少,许多报刊的编辑常常宅心仁厚,与作者的交流发自职业习惯,更是关爱之情。然而,这样的梦想并没有存续太久,因为工作岗位的性质,不大可能让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尽管也陆续会写一些自己的,投出去发表,但不是年轻时的那一股子狂劲。 </p><p class="ql-block"> 然而,总会有那么一点心火难灭。走着走着人就老了,面对生活,孤行独记成为我走出心灵困境的突破口,不为梦想,不为留芳后人,不为那点报酬,甚至有些即使刊用,但稿酬不知所终的状况,还是乐在其中,还是在搭建方块汉字的积木里,寻找不能身达的“箪食瓢饮,临风而歌”。</p><p class="ql-block"> 但孤行独记,其实面临一些问题。比如走村串户,会遇上狂吠凶猛的看院犬,有些张着血盆大口追着你跑,让你荒不择路,狼狈如犬。于是手杖成为我的必备,不但减轻脚力,遇上犬只,手杖挥舞,确有相当的效力。</p><p class="ql-block"> 我的随笔散记,追求见人达事,进入陌生的山地乡间,与当地居民启动对话是决定一场记述的首要,而对于形单影只的寻访者,有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为达成比较顺畅的对话,行前我会准备充足的香烟和糖果零食,遇上抽烟的逐一抱着火点上,很快便能翘开话匣子,这一招往往屡试不爽。但遇到左右不卖帐的,首先是高度警惕地盯着你,或是有意无意拐到你跟前,满腹狐疑地问你,干啥的?假设你正面碰到访问他,他会问:你要了解这些,是什么意思?再想继续,他会说,我也没有读过书,不知道,不清楚,没有丟个白眼给我,算幸运。这样的情况,在我《云上犁头咀》里记录过,在相当尴尬的氛围里,我发现老大张雪林里屋间,堆着几袋白毛茶,提出买两斤,之后这场访谈才得以顺当地走下去。在我的《粤北行记》系列散记里,其中有座谢家塘,第一个遇着邝国璋,老邝那一幅神色确实让我心一惊,等说明了来意,老邝冰释前嫌一样立马变得盛情好客了,不仅请我进他的老屋泡茶吃饼,还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谢家塘的前世与今生。这样的景象,是我一个人的行走变得轻松自如。</p><p class="ql-block"> 当然,也有完全不接纳我的善意的,我每天进出保利东湾风度书房,曾经想寻访一下巡架员的工作内容,巡架员老何是一脸的不屑,我只好寻遍书房,竟然发现他们的姓名、工作内容就挂在墙上,这次的遭遇在我《心有一盏灯》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或许是韶城人低调,或许是感觉我这个游荡在村中的外地人不怀好意,或许是我的普通话里没有半点的粤音客味。 </p><p class="ql-block"> 但对我来说,只要不打算放弃这样的孤行独记,这样的情形就只能不断的面对。今年以来,曲江枫湾大笋村竹子坝我去过多次,这座地居瑶岭之中的古村普通平凡,但却是一条夏季让人着迷的大溪。我希望记录一下它,几次走访也得到了一些素材,但深入它还有相当的距离。《南叶》杂志向南给我开出了一个路条:“为粤北乡村写态立传,请予接洽配合为盼”,这无疑给我这样一个独行者提神打气,我相信有这样一张通行证,竹子坝的走访会是一条坦途。</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的行走遭遇白眼、审视的状况,我以为只有我这样一个韶关人视为外乡人的才可能遇上,但即使我回到赣东北,操着满口流畅方言,走在老家的地面上也同样时有遇到。</p><p class="ql-block"> 在赣东北紧挨北武夷腹地的那个大镇上,我生活工作过四十余年光景。无论过去,抑或现在,只要我回到那里,每天山间野地的行走就不会间断,这片如巨大桑叶一般油绿青葱的县域,我几乎了如指掌。但更多的时候,我的独行就在居住的附近发生,紫溪黄柏畈、稼轩鲤鱼洲、五都陈家坞、长岭虹桥上、安洲杨家桥、王家岭。</p><p class="ql-block"> 安洲杨家桥是我行走最为热络的线路之一,安洲渡,明清年间,繁茂商埠码头河口进出县衙永平的必径之路。至今,在桐木江、杨林河汇集而成的铅山河上,古渡口遗存的历史已淹没于岁月的风尘当中,唯有沿河一侧高大茂密的樟树、朴树、楝树、枫杨,有如列阵,不像是野生蔓长,政府为其中高寿的巨树立牌保护,年代最长的已活了将近三百年。这些古老的行道树不仅冠盖如伞,为河岸提供了一条绿色的走廊,更昭示了安洲渡、杨家桥曾经的镏金风华。</p><p class="ql-block"> 在杨家桥沿河的大堤上,我认识了许多草本植物,马鞭草、茵陈、刺苋、凤尾草、接骨草、醉鱼草、毛猴姜、络石藤、鸡矢藤、独活,而春末夏初,雨水瓢泼,江河汹涌之时,生长最为热烈而又高冷的是一年蓬,它们盛开的花朵有如抱团的白菊,在狂风暴雨当中显得格外耀眼。</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个端阳的上午,我照例驱车来到大堤行走。一阵热闹的声响传自一幢颓败的木屋,这间木屋我进过多次,墙上遗留的褪尽红色的残片上写着祭祖时的花费清单,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的祠堂,早成了某户人家的鸡鸭屠宰场。突然响起的喧嚣引起了我的关注,我披开草丛走了进去,屋里围坐着一群老者和中年人,桌上堆满谱堞,其中有两位老者身着万字符蓝底银丝的对襟中式服,显得正式,精神抖擞,年轻一点的来自广信区上泸镇,同样携着几册谱堞,浅黄色的封皮上写着《郑氏家谱》,应该是广信郑氏来到杨家桥郑氏认宗归祖。我凑上前翻开一册,中年人立马大喊一声,你干什么?外人不得看的。原来双方都以为我是对方带来的人,但无论怎么看,我的样子与气质都不同于乡人,因此如梦大醒一样齐齐地望向我,气氛有些紧张,我操着地道的方言与他们解释,我知道认祖归宗是一件严肃的事,我退出了祠堂,没有走远,继续着我的大堤行走。有人好奇地以抽烟、解溲的样子进进出出,远远地观察我、打量我。之后我到了安洲,偶遇了熟人陈余庆,他告诉我,杨家桥郑氏来自福建泉州府,几兄弟定居上饶,其中一房由广信迁至杨家桥,这一房子孙在铅山河畔世居繁延了一百余年,但一直没有出过象样的人物,因此郑氏祠堂颓像早现。</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照例来到郑氏家族不远的树荫里行走,发现热闹一番后,祠堂里外又飘起鸡鸭的血腥气味,门前摊晒的鸭毛窸窣舞动,雪白一片。</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对文字有着难能放下的情结,一方面源于我自小对文字的敏感,另一方面来自于自己的经历,回望我的前半生,我的岗位其实都与文字有着不解之缘,仿佛冥冥之中是文字这台大轿,将我推上了一家大型露天矿山顶尖高管的位置,至今,偶与老熟人聊天,他们会戏称,你是当年被从政耽误的文学青年。</p><p class="ql-block"> 人生的路其实由不得自己选择,少年时有过的梦,比如做教师、记者或者编辑,最理想是能成为一名考古学家,像我这样的新三届第一拔考生,当年设考古专业的大学仅有兰州大学等两三所,我糟糕透顶的数学考分,很快浇灭了这一丝热血沸腾的梦想。而我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想过的管人的工作,却成为我数十年来的谋生职业。</p><p class="ql-block"> 这两年我婉拒了不少昔日同事、熟人的约请,疏离了曾经热火朝天的朋友圈,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行走,成为自己习惯的日常。走着走着人就老了,时不时留下的记录,似乎是对年轻时梦想的延续,其实真的不是。这些文字大都滞留在我的电脑里或者手机空间里,很少想到拿出去浮出水面或石沉大海。偶尔也会整理一篇,发出去后就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漫长的等待又变成了一桩牵挂、一份祈盼,也得不到编者的半点音信,文字如破碎的泥牛,最终在邮箱里消散尽最后一点骨血,这种生活并不是我这样上了年纪,对于梦想早已漠然的老人想要的。</p><p class="ql-block"> 之后渐渐发现,过去一些在我心目中有一定印象的报刊,大都成为作家们圈定的自留地。百度一下那些作者的来处,不是大小名家便是区域性文联、作协成员,更多的是编辑们的相互通稿,他们专业吃文字饭,当然需要版面呈现自己的胃口,这种情形,让投稿成为一件索然无味的事。</p><p class="ql-block"> 我喜爱上饶作家傅菲的山居文字,特别羡慕他可以用大段的数月时间闲居在饶北河沿岸,大茅山、怀玉山深处,沉浸在农家山民的生活里,农家山民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日常,在他原生态的再现中,总会透出一丝温馨与温暖的亮色。读他的文字,你会感到自己的文字简直轻薄难耐,即使让我们拥有像傅菲一样大块沉浸于某地的时间,看到的景象与一个真正才华洋溢的作家心中的世界不会是一个高度。</p><p class="ql-block"> 然而,生活没有终结,行走就要继续。孤行独记其实是一门学问,对我来说,更是一种心灵的运动。</p><p class="ql-block"> 既然生活只给我一个困顿的牢笼,何不以牢笼为圆心,柱着我的手杖走出自己朝向生命终点,深一脚浅一脚的轨迹,即使不能身达,但却可以心远。</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