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洋岸边的阳台

头发蓬蓬

珠海有个“城市阳台”。

阳台的对面，是伶仃洋。七百多年前，文天祥抗元兵败被俘，路过这里时，大叹“零丁”，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佳句。



* * * * *



第一次去珠海是在三十多年前，要办理《边境通行证》才进得去。很遥远的事了。

朋友开车带我沿情侣路走了一趟——那时的情侣路还没有现在那么长；一路讲着香洲、拱北，还逛了九洲城，当年珠海最热闹的地方；晚上在大排档的汽灯下吃了海鲜。

都是同一批设立的经济特区，与深圳相比，珠海似乎还难以适应身份的变化，像一个刚刚走出渔村的渔家女，怯生生地，腼腆，质朴，恬静。

但她却入了我的眼，我喜欢她。



以后这些年，断断续续地，珠海又去过几次——去澳门度假，顺路就去了。

总是选择情侣南路侧畔的酒店落脚，幽静，去关闸（拱北口岸）便捷，又没有口岸左近那么乱。



酒店位置不错，依山傍海。背面是个小山坡，层层叠叠的阶梯把建筑顺着地势向高处推。下了台阶就是情侣路，穿过马路就到了海边。对面的港珠澳大桥横亘在伶仃洋上，影影绰绰的仿佛少女颈上的珠链；娇羞的朝阳就在大桥的后面升起；南面氤氲的水汽中，澳门半岛上的楼宇若隐若现，像从海中浮起的蜃楼。

最喜欢清晨沿着情侣路漫步。看对面的日出，看擦肩而过的晨跑者，带着风，带着生命的欢快。情侣路，我与她成为“情侣”。

最美的日出应该是在深秋浅冬之际，地球的步履恰将海湾对正着旭日的笑脸。椰林下，开阔的视野一无遮挡，寥廓的海天就那样赤诚地袒露在你的面前，一览无余，直达海平线。

初时，头顶的天空依旧一片青黑，但在海的那边，海天相接处，却悄悄地亮了起来。不一会儿，海平面变成火焰般的绛红色，黄色和紫色撕破了天空，渐渐露出了蓝色，在天空边缘，留下了玫瑰色的印记。

随着一条金红的线渐渐向两边扯开，天海相接的地方骤然间涌起一团火光。那一瞬，海边成排的椰树集体静了下来，不再扭动细长的腰肢曼舞，也停止用手中巨大的叶片梳理晨风，连彼此间戚戚的耳语全都消失了。



世界，如此安静。

朝日喷薄，生活重新开始！

有个叫德富芦花的日本人，曾经那样子的描写海，让我觉得他彼时就在我的身旁——虽然他说的是春，我却在秋：“春海融融，波光荡漾。有的地方，像巨大的蜗牛爬过留下的痕迹一般，滑滑地闪着白光；有的地方，像聚着亿万只有鳞的生物，一齐颤抖着，泛起碧青的颜色。近岸的海水透明，像被明矾打过，圆圆的石子闪着紫色的影子，横卧水中。茶褐色的水藻缠绕着岩头，像梳理好的头发。没有什么波纹，只有那远处晃动的海涛，仿佛熨烫着大海的衣褶，接二连三地席卷而来。撞在岩石上的碎了。撞入岩穴的，发出洪亮的声响。漫入小石子堆的，似乎在窃窃私语。”

还是说回阳台。那阳台就在这海的边上，在香炉湾，绕过菱角嘴就是。



曾经探究过“珠海”这个名字的由来，原来并没有什么浪漫或凄婉的故事：珠江在这里流入南海，珠江入海，即为珠海，就是这样直白。

不过珠江的入海却不很“直白”，不像黄河，一条大河波浪宽，就在东营那里开了口子，直直地泄入渤海。虽然黄河是中国第二长河，按流量珠江才是中国第二大河（第一当然都是长江），所以要“八口入海”（也叫“八门入海”）才够用。八大口门中，东四门虎门、蕉门、洪奇门和横门，注入伶仃洋；西四门磨刀门、鸡啼门、虎跳门和崖门，在黄茅海等处注入南海。珠海就在横门与磨刀门之间的珠江三角洲边缘，伶仃洋的西岸。

印象中的珠海一直很低调，就像前面说的害羞的女孩。其实，她真的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藉藉无名——中华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中华全国总工会第一任委员长林伟民，省港大罢工领导人苏兆征，清华大学第一任校长唐国安，中国第一位世界冠军、第25届世乒赛男单冠军容国团，中国第一位在美国取得博士学位的留学生容闳，中国近代实业家唐廷枢，上海第一家医院（仁济医院）创办人徐润······好多“第一”，都是珠海人。

说珠海“低调”，是我这个外乡人对她表面的观感——那几年间，只觉得每次到珠海，从三灶机场（现在叫金湾机场）到市里的路总是在修，好像没有个尽头，目光所及的城市景观也没什么变化。

这些年好了，珠海像个后发的追赶者，也在悄悄地变换容颜，要在大湾区里焕发出光彩。



富华里、玖州道等都市综合体的开业，形成了珠海的“CBD”商圈。



去看了看，觉得夜晚比白天热闹得多。许是还在疫情影响的恢复期，外地游客没有那么多，主要还是吸引了当地的青年，利用假日或工作的余暇在这里聚会嗨皮。



一条情侣路越修越长，来看海的人越来越多。



人们似乎特别钟情于在阳台上看风景，那可以摆脱平面的局限与呆板，展现出风光的纵深和层次，建立起立体的美感。于是，德累斯顿的布吕尔平台，还有西班牙的内尔哈、希腊等地，都被冠以“欧洲阳台”的美称。

珠海人一定知道这一点的，于是在香炉湾修了座自己的“城市阳台”，游人趟沙嬉水够了，便登上阳台歇歇脚，吃喝看海。



在这里看海，我以为与情侣南路那一段有所不同——那里是自然的海，这里是人造的屋，这里最美的时光在傍晚。



当你身处各类建筑之中——那是人类生产活动的标志，如果四周一片沉寂，便有了萧条的感觉，须得要“人声鼎沸”方可显出生活的火热——这于喜欢幽静的我，似乎有些矛盾？此一时彼一时吧。

傍晚时分，白日耀眼的阳光与灼人的热气渐渐消隐，海风送来阵阵带着腥味的凉爽；造型各异的亭台楼阁上灯光亮了起来，勾勒出少女青春胴体般婀娜的曲线。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忧扰，度假、看海、嬉水的人们从四面八方逐渐聚拢在沙滩上；海浪声、孩子的叫闹声夹杂着一两句海鸟的笑语。海滩，活了起来，有了“假日海滩”的味道。



看旭日也好夕阳也好，一定要选有云的天气，就像“水至清则无鱼”，“万里无云”的日出日落一定不好看。说是看日出日落，哪里是去看太阳，明明就是去看云。云在天空，不多，不少，不疏，不密；飘过，不疾，不徐，不轻，不重。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的云都不一样的，她的身形，她的妆扮，变幻万千，如白驹过隙，不在最美的一刻捉住，再不会重现的。

这，也许才是“旭日东升”与“残阳夕照”最吸引人的地方吧。

顺着步道去走一走，看拍摄婚纱的情侣，看对景闲聊的闺蜜，看细语弄婴的少妇，看携手观潮的老者，看不同店铺里“饭市”的冷与旺，看脚下甬道上木板随着脚步的震颤······兴趣来了，便寻一处食肆，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选你喜欢的风味就是。要一份特色的菜品，坐下来望着四周——商业中心里，吃的是心情，不是味道。



最终，要在残阳的余晖还未完全没入大海之前，选一处面海的咖啡吧——室外更好，坐下来点一杯咖啡，不要奶和糖，黑咖就好，就要那豆子的身体里自由的芳香。不要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看藕荷的雾，看淡紫的云，看披上金装的珠海渔女，看河蚌仙子微张的贝甲。看着天边的光一点一点地淡下来，看着沙滩上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去，直到海面的磷光映亮了天上的星，直到自己在座位上慢慢地变小，小到乌有。

哪里有咖啡与海，哪里就是身与心的窠。



我曾经说过，我喜欢古镇，旅行中从不曾错过。

珠海也有一座古镇——唐家。她就在情侣路的北端，唐家湾那里，坐公交车就可以到，很方便的。



现在的唐家湾，已经是珠海国家高新技术开发区的主园区。在这里，除了有众多的科研机构外，还新建了中山大学珠海校区、北师大珠海校区、北理工珠海学院、北师大-香港浸会大学联合国际学院，就如栽好的梧桐在等着凤凰的降临。

唐家古镇“犹抱琵琶半遮面”，就倚在新区的边上，顺着大路旁边一条蛮宽的斜巷走上去就是。



早先，这里并没有多少唐姓人家，而主要住着江、程、冯三家人，故名“三家村”（与邓、吴、廖的三家村不干），又因为村子地形像一口塘，被称为“塘家村”；南宋时期，唐、梁二姓族人来到这里躲避战乱，经过漫长的历史岁月，到后来村里唐姓人反倒占了多数，便以“唐”的谐音将“塘家”改称“唐家”。



唐家的发达，不仅变了古镇的名字，更因名人辈出提高了古镇的知名度，最有名的就是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但我真的不曾想到，唐绍仪堂堂一个大国总理（尽管当时尚属孱弱），其故居却不过尔尔。



漫步古镇的石阶巷口，总觉得管理者的思路似乎正在摇摆，保留了一些古旧的遗迹却又未加必要的历史典故介绍与讲解，新设的文创小店又未能很好地融入古镇的氛围。进去几家略显幽静的茶饮店坐了坐，却未能找到旧日时光。



在唐家，印象最深的就只这一座“無用手工纺織傳習館”。



一伙儿年轻人（也许背后有老师的指导？），运用古典的审美和现代的布展，从原料到工艺到器具，把传统“草木染”的知识摊开在你的面前，有声有色有趣有味，即合了古镇的韵调，又提了我的兴致。

珠海，是风景，也是看风景的阳台。

离开珠海时，又想到了在阳台上看到的海平线。突发奇想地问自己，可曾有人到过那海（地）平线？

你可以站在国境线，甚或是某某经度线、纬度线上，但你永远无法站在海平线上。无论你走到哪里，走了多久多远，它永远都只在你目力所及的尽头静静地等你，而你却无法走近它的身旁。无论是哥伦布、达·伽马还是麦哲伦，他们可以到达美洲，到达非洲，甚至环游地球，却没有一个人能说：我到达了海平线！

海平线，永远都只是梦想和希望。

只因有了梦想和希望，这世界才会改变。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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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乐：遥远的小渔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