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一日景 故园百岁情

老曹

　　——老南昌掠影

“倒潲喔—— ”

一声洪亮悠长的吆喝，抹去天际最后的灰云，弹走稀疏淡淡的星星，穿游在老街小巷，唤醒了犄角旮旯的市井小民……

柴门开了，家家走出老媪或半大的小人，都端着瓦罐小桶破盆，挨近两个大桶立定，一汉子将瓦罐小桶破盆一一兜底倒尽，老媪小孩得钱三分、五分、七分……旋即，汉子挑担离去，颠闪的木桶带走了城市多余的泔水也带去了农家满满的希冀。老媪小孩则含笑各回屋里，手头捏住清晨刚刚获得的满足和欢喜。

不多会儿，又有老媪提着煤球炉子走到街沿，也有跳跃的孩童跑出巷口，还有挎篮提兜的妇人走出家门，刚才的那三分五分七分，转瞬就变作了一把青菜两个番茄或是一个大白萝卜；要么就变作一块发糕两个照子或一块油香或一个白糖糕。更多的则会出现在小学校门口，变作一团酱汁的小鸡肠或三块咸生姜或者五片糖醋藕……

此时的街头巷口，比比摇动着油纸扇芭蕉扇，也有晃动着旧书本，呼呼呼，咶咶咶，纸扇摇，书本晃，风生火起，街巷中升腾起一股股乌烟……

老城醒了，市井忙了。

“嘀铃铃”，“嘀铃铃”，“吱吖吖”，“吱吖吖”，脚踏车的铃声，独轮车的轱辘声，混杂着“打水豆腐喔——”，“团子照子冰糖发糕哦——”“凉拌粉啰——”，“热粉薯嗷——”，“有买竹篙划叉子三角叉咯啵——？” “有鸡毛鸭毛脚鱼壳乌龟壳卖啵——”的各种吆喝声。吆喝声里摩肩擦踵人影憧憧，挑箩打担的小贩，急匆匆赶路的行者，也有无数桶担涌向街头巷口的自来水亭……

这时候的自来水亭前是一道独有的风景：长长的桶队， 哗哗的流水，唧唧喳喳的谈论，频频起腰接连摞桶的进程。街巷，熙熙穿梭的人流里，路边或立或坐，总有手托大碗呼噜噜吱吱吱啜吸的孩子汉子或妇人。也有从远处穿插覆盖而来的亮丽甜润或雄浑爆破的吊嗓声，也有传来柔滑清脆的丝竹之音……老城啊，活起来了。一幅生机灵动嘈杂丰韵的市井风俗画、流动的音乐篇章就油然而生。

太阳升起来，长长的光影开始缩短缩短再缩短。这时候，马桶盖、小西装、光板栗子头、红绳马尾辫、蝴蝶羊角叉们一个个斜背书包，叽叽喳喳，活蹦乱跳，挨家相邀。也有三五小青皮，各人臂挽一道箍，手持铁丝长弯钩，说声“预备，走！”就人成线，环成串，一路唱着笑着叮叮当当飞出了巷口…

到这个点时，上班的走了，上学的走了，妇人们收拾完早餐碗筷，摘下腰间的围裙搓搓手扯开喉咙就高叫：

“喂，有下河且（去）咯啵？”

“有喔，等我一下子唦！”

“还有我呦。急希里卵东西啰，早急三年阿婆都当了喔！”

“烧得嚼，哪有嘿快，我早急五年都当不到阿婆嗝！”

“跟你比？人家“大跃进”咯娘，年头年尾一年生两个，娘急女也急，不出三年，笃真就要当阿婆！”

“我戳得恁咯些卖鳖嗝崽，好哩哩啷又嚼（qo）到我！”

“我戳，“大跃进”是响应国家号召唦，这是哇你好叻！”

“是呦，生得多好啰，“光荣妈妈”唦！”

“光荣你娘嗝赤脚！恁奸雀子哪会索，不也一年生一个！”

“恁矮婆子就更莫哇，好煞火唷，三年生两个都不嫌多，接到又胯（ka)一妭(ba），我戳懑死人咯，又一胎下两个！”

“嘻嘻嘻，哈哈哈——”

“外呀嘢，还有你屋里咯杀火？通街都少有喔，哪有一断夜就关门咯，吵邻吵舍人家都懒得哇呦！”

“嘻嘻嘻，哈哈哈”……

“算了，算了，莫哇莫哇，都是响应号召，光荣咯妈妈！”

“好啰，莫嚼蛆呦，死起走喔！——喂，死不且咯丁婆子嘢，刮血刮好了啵，好了就死起走啰！”

“矮婆子耶，莫叫莫叫，早就好了喔，走就走唦！”

……

——约定俗成，到了这个特定的时段，老城的各个角落，妇人们多挎起自家的大角篮（一款形似元宝的大竹篮），篮里装满昨夜家人换下的衣裤，带上肥皂，压根大棒槌，就这么乌哩麻辣叽哩咋啦沿着城边，走向抚河，走向塘子河，走向八一桥下，走向下沙窝……寻到码头，选定水阶，找到护河麻石条，锚定水泥坡，也有干脆拣在毛竹排上，落落坐定，件件分理，呼呼呼搓衣，哗哗哗抖水，嘣嘣嘣捶打，咸淡荤黄就撒落一地……

此时，白云蓝天，日光艳艳，清流平平，船帆片片。黄灿灿的竹排上，白臂抖动红杉，翘臀排成一线，棒槌击打，水花四溅，脆语笑歌，洋溢飘远……绿水，蓝天，黄排，白帆，浣衣女抖动衣衫，五颜六色的裤衩肥臀盛开在天水间，啊——，多么灵动的画面，多么美滋的风景线！

此刻，无人打扰，没有顾忌，女人的时刻，纯情的天地：松弛，投入，倾述，安慰，交流，询问，评点，传递……

不多会街头巷尾就有了八卦的传闻：“晓得啵，冬瓜婆跟戳死鬼又刮巴了一个唷！” “哇昨日七号隔壁院子里一个五十来岁咯老妈哩都又生了个私伢子嘢！” ”听哇八一桥头摆摊子咯丁咔头前两日投机倒把等派出所捉得去了喔！” “还有罗家集有个毛伢子哦，一生出来就会哇事，且哇来报信咯，今年年成不好，阎王点数，要收一斗芝麻咯人头鬼！”……这类消息四处传扬，源头都只一句：“听河里哇咯”……

一条赣江啊，命之源，生之乐，悠悠岁月，代代衍息，流水涤荡苦难，欢笑渗入家庭，在这轻松开心的时刻，仿佛这条江，分明就是专属于女人的流水！

高兴也只两个时辰，看太阳定行程，同去的都同回。回来，各自角蓝里又多出了蕹菜茄子，或捎带回黄瓜辣椒豆角之类。只消片刻功夫，家家门前就撑出竹篙，支起了三脚叉，铺展开一片片万国旗。旗帜间参差镶嵌上整棵整棵的老芥菜或是白萝卜，七剖八岔一大块一大块的晾晒开。而后女人又是三三两两挨在一起，拣菜、凑趣、扯淡……不多久就听得到有老妪高叫：“喂——，哪家咯饭香了喔——！”即刻有人应：“噢嗬，是我屋里咯啰——”说着一路小跑颠回去。此时，旁边多会有人找乐子：“恁看且唦，昂夹（ga ）到只鳖剁巴头样跑。” “喂——，慢滴子跑喔，莫搭破了鳖啰！” 奔跑的女人全不在意，只发出连连的懊悔：“要死叻，只顾得嚼（qo）蛆，一鼎罐咯饭都巴了锅唷——”没有同情，只有笑谑，“嘻嘻嘻，哈哈哈”，笑声过后就“噼里啪啦”，油爆声此起彼伏四处开花……

进入午饭时刻，时间短，上班的男人们路远基本是不回家的，唯孩子们准时，到得特别齐。一者因为饿，二者抢时间，肚皮塞饱就好抓紧玩。这顿饭，都只三下两下塞下肚，眨眼人就出了屋。男孩女孩，分年龄段各有各的玩。大女孩洗碗涮筷做家务，抢手摞脚还可抢时间描针钩花。小丫头们跳房子翻天井捡沙袋挑冰棒棍。男崽俚子则飞画片，搭四角，抓长纸条，刮棺材板，弹象棋，沓落陀，打梭子。也有急促促剪块橡胶轮胎皮搁瓦片上放到煤球炉上熬胶的，为的是能裹上长竹竿放学去捉知了（黏蚧老子），也有在擦玻璃罐子准备下午放学去捉金金虫（金龟子）的……直到临近上学，上午推铁环的那帮马桶盖光板栗子头们又换出新玩法，依然三五约好人，斜背书包，一路沓洛陀，排成串齐高歌：“今日下究冇有课，我在马路上沓落陀，警察叔叔捉到我，问我为希里到马路上沓落陀，我哇今日下究冇有课，所以就在马路上沓落陀！”一路歌，一路抽，一路得意一路笑，一直抽到校门口……

上学的走了，晌午时分，妇人们又得一段空闲，因此又呈现一段烟火市景。

灼灼阳光下，各种吆喝声又此起彼伏：

“卖lia 子豆腐啰——”

“打——箍哦，补垫——”

“换禾（he)草条帚噢——”

“有搪瓷脸盆铜壶锡壶换底咯哦——”

“有破婆子烂棉花破铜烂铁旧套鞋旧衣裳卖啵——”

“补伞叻——，油纸伞，帆布伞，花洋伞，补伞叻——”

“收脚鱼壳乌龟壳长头发啰——”……

各种各样的吆喝，各行各业的生意，吆喝声里带着戏腔裹着韵律在街巷里穿插飘荡，粗旷简洁洪亮悦耳的唱词节次鳞比，给人一种喜闻乐见的美！

当然，也有不用吆喝只凭道具发声的，譬如：“叮叮go ，叮当go ”（这是换米糖或是卖酒药子酒娘糟的）；“叮叮哆哆，叮叮哆哆”这是铁匠打铁箍的；“嘀铃铃，嘀铃铃”，这是摇铃拖车倒恶屑（垃圾）的；“叮呤当啷，叮呤当啷”这是铜匠补壶修锁的；“咚咚咚，咚咚咚”，这是卖痱子粉擦脸油生发膏的；再有“嘀铃铃铃”，“嘀铃铃铃”，一个七八岁的崽哩子或女崽子，手捏一根竹棍，竹棍一头自己握着，另一头拖着个瘦高老头，这是牵瞎子算命的。——只要路旁有招手，孩子便机灵地把瞎老头领进屋内，总拣僻静处落座，总围着一圈女人，有请算命的，有静心旁听的，气氛寂静都十二分虔诚。一毛钱抽签（黄雀叼签，南昌人称抽机会）；两毛钱可算命；三毛钱能查花树（任何生命都是一棵树，或桃李，或槐杨，或樟柏，或苦楝，树的朝向与繁茂可察人的祸福与家族风水，以此推测吉凶和前程）；四毛钱可称命（凭出生八字测定骨重，而后判定生命的富贵与贫贱）；五毛钱即可行祭造（化解冤孽破除煞灾扶命吉祥）八毛一元就可画符烧包做法事……偶然也会有“叮叮叮“或“哆哆哆”不停敲碗或打竹板的，那是挨家上门讨饭的。敲碗的是女人，打竹板全是男的，都是破衣烂衫的老人拖着幼童，一家挨一家上门求施舍，都是从黄泛区逃来的外省人。其中也有当街抢孩童手中包子的，有时被揪住，尽管“噼里啪啦”挨着连连的耳光但手却死死捂住嘴巴，任打任骂一点不躲闪，只紧闭双眼狠命地嚼，死劲咽，那可都还是青壮年！

还有一种不用吆喝的手艺叫“绞脸”。——一卷棉线，一个粉扑，一盒痱子粉，全裹在一个小布包里。上门“绞脸”，专找熟客，老太服务老太，三根棉线交叉，一头牙咬，两头指扯。棉线贴住脸，嘴巴定方向，从上往下，从左而右，一下下绞，一片片拔，滚去脸部的汗毛，刮去浮油皮屑。先粗线，后细线，绞完两遍便擦粉，白净净特显润。费时一时辰，手工两毛钱。那可是真正的绿色养护，百分之百的美容。

以上这些林林总总，纷杂，多样，离奇，有趣的场景也只会在老城的街巷里才有展现。

时进下午，街巷空寂了，这一刻又属于女人的时光。

可以打会儿盹，可以做咸菜，可以上趟街，也可以坐下做针线。——缝衣服，吃袜子，绱鞋底。也可以三五结伴去往抚河桥唐子河坡头下打藜蒿买打籽瓜。嘻嘻哈哈去，嘻嘻哈哈回。肩挑互抬，五毛钱一筐的藜蒿一块钱一担的打籽瓜，空筐空桶去，挑箩打担回，额头滴着汗珠脸上洋溢出胜利。她们为自己争来自信为家人赚得实惠。——藜蒿炒腊肉，赣人的最爱，老城的标牌。打籽瓜，生吃瓤，籽晒干，贮藏待过年。瓜皮行腌渍，生姜大蒜辣椒配，瓶装罐储进冬天。就此，女人们能不为自己劳作的收获而感到欣慰和胜利？

这个时段里她们是绝对自由的，一切可以自行调剂安排。夏日的晚饭可以免烧，清早一锅粥，中午饭煮好，同时炒完家常菜：蕹菜茄子苦瓜马齿苋，菜瓜北瓜番茄辣椒冬瓜皮，晚餐的主食有干有稀，菜都吃现成的，一切简便省心又惬意。

　　下午上学的孩子都早回，三点来钟便到家。那年代校外绝对无家培，家庭作业少之少，归家书包一撂，时间全部撒到野外去。

玩，是以年龄兴趣划界分群的。十岁上下的孩子多拘于常规的游戏，无非飞画片搭四角刮棺材板弹珠子打象棋子之类。大点的则利用这大段时间外出游荡，找一块林荫，寻一处空地，追一片水域，弹弓打麻雀，竹竿黏知了；官兵捉强盗，木板打梭子，下军棋下象棋。再大点的则赤膊拖板子，头顶红领巾拼接的三角裤，三五成群下河游泳去……

夕阳西下，远天徒剩余霞。

野在外面的孩子们都有收获，凯旋而归。黏到知了的，空地架起干树枝就地烘烤“蚧老子”，舌舔唇，口嚼虫，汗水彩云抹了一嘴嘴……捉到金金虫的，举罐对夕阳，转罐七彩光，虎牙铮亮，油生梦想：“哈，明天可换好多香烟壳子了！”——那年代一只金金虫开价可500，抵得一张“大前门！（那时候的香烟壳子可是孩子们的宝，依品牌有定价，约定俗成都公认。红金的100，黄金叶200，黄金龙的300，大前门是500，红牡丹800，红中华1000），呵呵，这么多金金虫该换多少香烟盒啊！甜吱吱，喜盈盈，神情也如金金虫，油腻满脸红彤彤……打到麻雀的，当即便剥皮，摘根柳枝穿成串，臆想舔着嘴，或水煮或油煎，一路弹跳踩着夕阳颠回去……而官兵捉强盗竹板打梭子的则常常会在一声高音大吼：“天收（xiu)嗝——，肿颈啵——玩疯了心哈——饭都不晓得恰呀！”的喊叫声中戛然而止鸟兽飞散……还有那些痴情下着象棋军棋的，也往往会被一只猝不及防的大手突然揪住耳朵，一提拎，一弹起，侧头引颈，脚尖点地，默默无声，一路碎跑，踩着长长的夕阳影子带一脸苦愁被扯回家……至于那些赤膊拖板子头顶红领巾拼接三角裤下河游泳的，那却显出十分的自信和惬意：他们或从竹排上抽根毛竹游到江心卖给了过往船家，或绕道江边货场捡拾到几块碎铁块卖给了收荒货的小贩，赚得三五毛钱，换得一群人个个含冰棒，还都要丁公路的冰，或绿豆或菠萝，一路走，一路啜，一路嘻笑一路舔，一个个昂头挺胸啼哩嗒啦横穿过马路……

待到归家，夕阳已西下。大孩子们第一要务便是抓副桶担去自来水亭挑水，或直接上井台提水洗澡，顺带担回清凉的井水。而后匆匆扒饭，放碗便开始搬竹床架竹床板。不多久，沿街住户的屋檐下，巷口院墙的空旷处，到处都铺满了竹床和竹床板。全是同样的操作，一色的程式套路，或桶或盆，满满盛着水，攒劲一气泼出去，“哗——” 的一声响，落地“吱吱吱” ，瞬间，眼前，脚下，地上，湿湿一大片，片片冒青烟。再一桶水泼出去，“嘀嘀嗒嗒嘶嘶嘶——”，竹板开始滲水凉，地面丝丝散热气……

这时街巷里开始有了手摇小红旗举着纸壳子喇叭筒出来例行公事的：“喂——，各家各户哈，炉子要熄火，缸里挑满水，小心火烛喔！”——这是老大妈们在履职“查消防”，虽然不赚钱，但态度特尽职。走家串户，庵庵角（go)角不遗漏，一家家督促，一户户提醒，看炉灶是否熄火，甚至揭开缸盖查验缸里是否存满水……

天终于暗下来了，路灯昏黄昏黄的。

这可是一天里最悠闲快乐的时光。大孩子们溜街的溜街，听书的听书。听书都是不付钱蹭听的。候到书场开讲后钻进外圈人缝里夹在站客的中间，南昌人叫听说传。再年长点的小青年则会去到八一桥上或抚河大堤沿江路边散步透凉，他们谈天说地，天文地理鸡毛蒜皮，抒发爱好和理想，也不泛萌发出朦胧的爱情故事。只有那些马桶盖小西装光板栗子头们，全集中在竹床板上，或坐或躺，听老人摇着蒲扇讲故事，或手指点点对天数星星，或浮想联翩杜撰遐想月亮的探奇。也有聚众嘻哈游戏的。游戏多是唱顺口溜：

譬如有一部自行车路过，骑车人戴了眼镜，于是就有齐声的童谣：

四只眼（an)，好大咯胆，

骑部脚踏车，专门走中间。

压到我咯脚，

拖到医院去上药。

医院冇整（zang ）好，

拖且派出所。

派出所且告状，

一告告到了老福山。

老福山，牢里关，

眼睛鼻子往上翻！

细伢子们唱着，自行车行远，戴眼镜的一点没察觉。只有马桶盖们自己在快乐。

若是又有个矮女人走过，马桶盖们又唱另一首歌：

矮婆子矮，矮冬瓜，

梳洋头，戴洋花，

洋鼓洋号坐汽车。

汽车嘟嘟叫，

开到城（sang ）门口。

城 门口，两盏灯，

各位同志站（qi)）两边。

中山马路长又长，

矮婆子结婚不拜堂。

犀利糖？牛皮糖。

犀利牛？水牛。

犀利水？井水。

犀利井？圆井。

犀利园？菜园。

犀利菜？菠菜。

犀利菠？噼哩啵啰炒一锅，

炒得矮婆子叫我做哥哥。

……

只要歌谣开了头，就如渠水启闸口，汹涌而下，汩汩长流。越唱越起兴，越唱越来劲。甚至这边唱，那边应，小街里巷到处有声音。譬如刚刚“矮婆子”开了头，小街对面就接口：

矮婆子矮，矮冬瓜。

梳洋头，戴洋花，

洋鼓洋号坐汽车。

汽车嘟嘟嘟叫，

开到家八一桥。

八一桥，停了车（ca ），

矮婆子气得鳖撒撒。

那边有接应，这边更起劲，立马就形成对歌：

矮婆子矮，一肚子咯崽。

跟牛困，恰牛奶。

等牛戳，生牛咯崽。

……

群歌嚎叫，路人匆匆，偶有回眸，并不在听。都司空见惯不屑一顾。即便恰有矮婆子路过，也都装聋卖哑，毕竟未点名，只当路上一道景。偶遇个别敏感较真的，也只是短暂驻足怼骂回应：“恰饱了希巴，涨得难过呀，我好离离走路挨了你咯丧啊？戳得恁咯些冇教导嗝露皮短命鬼！”说完扭头疾走，好似按下几拍休止符，只短暂消停，过后歌谣复起。

复起的歌谣并无所指，没有针对性，于是都懒懒散散漫不经心， 全拿缺陷痛苦残疾来开心。（笔者觉得这个习惯相当不好），譬如说驼背吧：

驼子驼面鼓，

上街接舅母。

舅母带把刀，

割剝了驼子咯下沙泡！

再比如说大头：

大头大头，落雨不愁，

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大头壳，鸡码啄（do)

哆一个眼冇有整（zang ）

哆一个洞冇有用。

大头壳，鸡码啄（duo）

恰饭恰一哆，屙屎屙一叵。

毛主席哇咯要节约（yo)，

坚决打倒大头壳！

恁咯大头是我咯，

我从上海买来咯。

几多钱？两块八，

工分券，一大沓。

说疤子和斜视眼的就很多：

疤子疤，扒火车（ca）,

火车退了后，疤子濑了尿。

火车脱了节，疤子戳了鳖。

射子射，一条裤子穿半夜，

娘又骂，爷又骂，

骂得射子哭半夜。

射（sa ）子射上天，

点火爷恰烟，

烧到爷咯嘴，

我戳恁嗝射子短命鬼！

当然，还有其他的。挖苦聋哑人取笑结巴子等等。

不过，孩童游戏平静不了多久，“狗脸长毛，摸（ma ）到发躁”，玩着玩着就会罡仗吵架，只要有人起头，就会分边对叫。只有被大人喝止或过一段时间淡忘之后，才风平浪静重归于好。

像这夏夜里唱歌谣，开始是平淡无奇没有刺激，唱着唱着就出蹊跷，总有领头的发起挑战。譬如随手指向对面群中的一个小光头：

光板栗子头，

破坏八一桥，

等我捉到了，

打得做鬼叫！

对方当然不示弱，马上也逮住这边一个绰号叫“哭鬼”怼回来：

哭鬼哭，爬上屋。

屋上一嘙狗屎（xi ），

跌到哭鬼口里。

哭鬼哇咯好恰，

留到明日（ni ）清早恰，

明日清早馊不了，

哭鬼咯屁眼搂不了。

那“哭鬼”似乎受了委屈，眨眨眼又想哭，马上就有同伴起音，帮着一起大反击。反击最有力的就是唱家长：

胖子胖，打麻将。

输了钱，剥衣裳。

坐火车，到九江。

九江发了火，躲到女厕所。

女厕所碰到了鬼，

嗬臭咯热屎（xi)搭一嘴！

因为骂到家长，这边有人敏感对号，觉得吃了亏，于是马上又还击：

恁屋里娘，达达壮，

穿条破裤头子去照相。

恁屋里爷ya，是条蛇sa ，

躲得茅坑里吃qia 麻发。

恁屋里婆，开摩托，

走到半路上跌啵了陀。

恁嗝公，大麻风，

困到床上倒栽葱！

说完“哈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对方一时语塞突然接不上，攻方感觉占了上峰，更起豆渣劲，就擸到屁眼继续叫：

顺口又顺口，

老妈子嫁老头。

老头会念经，

一念念叨了八路军。

八路军会打仗，

一打打倒了国民党。

国民党，恶又恶，

拿起鞭子打老婆。

老婆发了火，

一告告到派出所。

派出所用枪押，

一押押到老福山，

眼睛鼻子往上翻。

此刻，对方真的接不住，半天没声音，委屈之下竟然有人“呜呜”地哭出声。这时候有妇人出来，“号丧啊？将脚都玩得好好哩哩咯，做犀利要哭嘛！——人家骂恁咯爷娘恁就哑了口不晓回嘴呀？”说着转脸朝对方大声吼：“要玩就好生生子玩，春污骚口，哪个冇爷娘哈，且个娘达达壮总比痨病壳子好嗄，都不准拿爷娘嚼蛆，再哇我就擒（找）恁咯爷娘评理！都恰饱了胀得难过，一些不凑篼咯短命鬼！”……此一吼立生效，对方哑火，双方冷场。间隙过后，对方像是为表倔强也像反抗，一会儿歌谣又起：

鞋子啼啼拖，表妹嫁表哥。

表哥好有钱，骑马到苏联。

苏联老大哥，请我吃馍馍。

馍馍甜又甜，喉得且流涎。

老大大脚板，老二近视眼，

老三呱呱叫，老四冒人要，

老五叮叮咯，老六卖膏药，

老七桃担水，老八碰到了鬼，

老九去告账，老十坐班房。

……

连唱好几首都是泛泛的，不痛不痒，无针对性，对方不反应自己也没劲，于是泄了气，神散音稀，渐渐歇角熄火，一个个相继睡去。

此时，夜已深。街上没了汽车，里巷少了行人，市井归于寂静。

天凉下来了。

屋里走出了男人，他们把细伢子一个个抱进屋内，也把竹床竹床板一一搬进去。随后妇人出来，她把四仰八岔睡在屋檐下的光板栗子头们一个个搬脚移头摆正睡姿，而后又拿被单或薄毯给他们一个个遮盖住肚皮……

纷杂、喧嚣、忙碌、多趣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沉寂浓深的夜正孕育着另一个崭新的明天。

　　生活啊就是这样，平淡又不平淡，城市啊也是这样，简单而不简单。任何一座老城，岁月打磨，历史钩沉，总能积甸自己的底蕴，总会显出与众不同的风景。

譬如“昌大南疆“ ”南方昌盛”的南昌，咱不掘掌故，不叙故事，更不唯美家乡堆砌溢美之词，单就客观上去看那些路、街、巷，只看名称，便能感受到不一样的风格与特色。

譬如“路”，有孺子路（东汉.徐稚，号孺子），渊明路（东晋.陶渊明），永叔路（北宋.欧阳修，字永叔），子固路（北宋.曾巩，号子固），叠山路（ 南宋.谢枋得，号叠山），象山路（南宋.陆九渊，号象山），阳明路（明.王守仁，号阳明），船山路（清.王夫之，号船山），榕门路（清.陈宏谋，号榕门），中山路（孙中山），天佑路（詹天佑）……这都是为纪念弘扬历代赣人鸿儒豪杰而命名的，由此，南昌的崇文重道尊师礼贤可见一斑。

再看“街”，如书院街、右营街、豫章街、下正街、翠花街、嫁妆街、珠市街、皮渊街、石头街、铁街、禾草街、半边街……不须注解，光看文字也可明了这些街道大致的特点与功能。

再看“巷”：有厚福巷、万宜巷、箭道巷、精密巷、合同巷、上水巷、下水巷、羊子巷、磨子巷、豆腐巷、豆芽巷、豆豉巷、扁担巷、带子巷、筷子巷、芭茅巷、棕帽巷、王家巷、李家巷……一看就是百工兼容，和谐相拥。

还有以地标地形功名纪实命名的，像绳金塔、滕王阁、佑民寺、万寿宫；建德观、司马庙、普贤寺、天主堂；皇殿侧、状元桥、北坛、贡院、太士院、宫宝地、都市前、府和前；贤士湖；百花州、青云浦、天灯下、敦子堂、射部亭、小金台、系马桩、洗马池、六眼井；下沙窝、瓦子角、杨家厂、汤家园、徐家坊、谢家村，三家店……等等等等。这些对于老南昌来说无一不耳熟能详百年传唱，即便初来乍到也不必指点介绍，光从地名上即能感觉出一个市井大概。

这就是老城的特点。以地标、姓氏、行业、功用来直接命名，直白、鲜明、爽口亦亲民。虽说名称只是符号，利记易叫即可，明了方便就行，但未必全然。因为地名里透着历史人文智慧和学问，地名本就是媒介的索引，是彰显地域历史、经济、文化、风俗的名片。

我生于这座老城，长于这座老城，曾在这老城里生活近五十年。我谙熟老城的路街巷，体历老城的世风情。虽然离开了很久，但心中一直存有老城。曾经每次回故里，总有穿街走巷的独行，为的是打捞岁月，寻找记忆，续继旧情，珍藏童心。我写过四篇关于老城的文章：《小街道德记》、《观音庵沉浮记》、《闲话老南昌的棺材》、《漫话南昌的佬与婆》，这都是我对生养自己的老城的感恩与纪念。 今天再呈上这篇新作《老南昌掠影》，算是古稀年再对老城的奉献。

袒心说，每次回老城，都能见到面目一新：阔了道路，多了高楼，添了地铁和广场，老城现代化，发展速度也惊人，这也是必然的。感觉亮眼、新潮，但也有陌生。因为有缺憾：高楼叠起，覆盖了老街小巷；广场拓宽，大道铲平了市井炊烟；路街易名，百年千年的老城风情消失殆尽……好在几十年后老城有高人梦醒，终于明白了城市发展离不开个性特点，经济腾飞必要有市井炊烟，要崛起，要经济增长点，还必须聚光历史人文的焦点。怎么办？再投资！于是只能又重兴老街，恢复旧名，新造景点，山寨小巷古店……

但凡事并不都如愿，少了历史文化的沉淀，注定只能昙花一现。正犹如在南方嚼冰糖葫芦，虽然形似光鲜，也黏酸甜，但缺了北方的原味，没有了冰喳喳的凉、脆、甜！

——失去了的永远不会再现，只能是后悔加遗憾。譬如老城广场上的四大块草坪；塘子河下长长的毛竹排；大街小巷里游走的手艺人，还有各式各样有韵有板的吆喝声，以及屋檐下成片的竹板床，一群群光板栗子头们齐声呀呀的童谣声……

当然，也有将市井保存得很好的地方，那都是当地先人的功德，为子孙后代积了福田。也有修旧如旧成功的范例，如上海石库门，优秀历史建筑，云南的丽江，山西的平遥古城，他们都是成功的。但愿南昌重新打造后也能经济腾飞再现辉煌。

因此，我就想到该写这篇文章。

不光为自己这代古稀人留点回忆，也想给后辈的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们存点故事，应该让他们知道，啊，原来我居住的城市曾经是这样的。

老 曹

二零二四年六月三十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