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杂绪

隔篱莲影

文/隔篱莲影

每当生日前夕，总有些细微而熟悉的气息，梅雨季节里特有的潮热，小区花园中如茵的绿草，被雨水打落的花瓣，满街撑开的花伞，还有尚未飘远的粽子的芳香。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我，生日就要到了。

其实，我应该有两个生日，一个是阳历，另一个是阴历，它们两个或前或后，且相距不远，但很少是在同一天。

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是为我们过阴历生日。可自从十四岁起出门求学，我就不曾再在这一天过过生日。我也不大愿意向别人提起这个我自己也不知何故守着的秘密。每当填写履历表时，我的阳历生日总是习惯性地随手写出，我每年的生日也都是按照阳历过的，但我内心却总觉得那不是我真正的生日，我看着那一串我记得熟稔无比的日期，却犹如看到一位时常路遇的陌生人。

我想起了母亲，在许多年前的今天，母亲生我来这个世上，其后又对我百般呵护，可她自己也总有心力不逮之时。记得有一年母亲忘记了为我过生日，直到晚饭时分，盼了一整天的我，终于绝望地躲在房屋的一角偷偷地哭。母亲来到我身边，为自己的疏忽自责了许久，然后柔声地对我说：“孩子，你要开朗一点，不能总要别人猜你的心思”。

长大后我才明白，操持着一大家子老少生活的母亲，偶尔忘记一个孩子的生日不算什么过错。可见，当时的我是多么不懂得体谅母亲，可母亲并没有因此而责怪我，我还记得从此母亲就没有再忘记为我过生日。

我曾长久地为自己的孤僻内向而惶恐不安，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和周围的世界那样格格不入。于是，我埋头于书本，希望从中找到我渴望的快乐。可是我从书本上过多地继承下来的品质，更加深了我和周遭环境的隔阂。再后来，我觉得自己被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我和另一个我，而这两个我又在不断地相互对视着。当一个我在众人面前言不由衷时，另一个我却在一旁冷冷而鄙夷地看着。当一个我在和别人一起开怀大笑时，另一个我却躲在一旁，无言而落寂。

我开始渴望夜的降临。只有当夜晚来临时，我一天的生活才真正开始。唯有坐在书桌前，我才感到踏实和满足。也只有在夜晚，那分裂的两个我才真正和解，真正合二为一。其实，我理解另一个我的委屈和无奈，另一个我也懂得我的孤独和忧伤。我感激另一个我为我冲锋陷阵，因为有了她，我才能躲避世俗纷扰，沉浸于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我无需强颜欢笑，无需言不由衷，无需对我不认同的人与事竭力掩饰我的真实态度。

我曾试图改变自己的孤僻和内向，可我无论如何改不掉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敏感和忧伤，反而无可排解地陷落其中。不知从何时起，我打破了自己对于生命的预计，一切行事全乱了方寸。母亲说我变了。可她不知道我的改变并不是出于我自愿，她更不明白我是经历了怎样痛苦不堪的体验。

我的改变不仅仅使母亲感到失望。小时候人人都说我是个温文尔雅的女孩，可不知从何时起我失却了那份温柔。这一点分明也被一个分别多年后重逢的朋友感觉到了。他没有意识到, 他不加掩饰的诧异是怎样强烈地灼伤了我的心！时隔数年，我依旧无法释然。

　　母亲在不到四十岁时就白了头发，这一点也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只不过我比母亲生活在更崇尚美的年代，我用可能的手段掩盖着自己的白发，对自己的年龄也开始讳莫如深。我的外表看起来一定比当年的母亲年轻，可跟母亲相比，我的心却更加苍老。母亲在我这个年龄时仍旧信心百倍地抚养并教导着我们兄妹几人，尤其是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母亲的愿望是希望我们长大后有所出息。无疑，母亲是成功的。她的几个儿女悉数靠读书改变了命运，这无疑成为母亲后半生最感自豪的成就。而这些年来母亲也是靠着亲朋好友的赞誉，靠着接听我们打来的电话慰籍着自己的孤清。

可我到这般年纪已没了理想，我的生活失去了方向，我被时光裹挟着前行，我在现实与梦幻的交织中独谙着寂寥落寞。我没有母亲的自信和坚强，没有母亲为实现理想所表现出的顽强不屈。只不过我比母亲多读得几本闲书，多了一些对于生命的顾影自怜的虚情罢了。

我想起了已故多年的父亲。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不苟言笑的，他的威严让我敬而生畏。我害怕面对父亲，在他面前我总是手足无措。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向父亲袒露我的内心世界，我以我年轻固执的心理，总觉得父亲不会关心我的认识和想法，因为他总是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要处理。工作上的，亲戚间的，朋友们的，似乎每一件都比我的重要。

直到有一年冬天我回家过春节，火车到达的时间从原来的中午改到了凌晨。火车到站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站台上父亲消瘦的身躯，凛冽的北风在他的身旁肆虐。我说：“不是说过不要接的吗？”他答“反正也睡不着，就来了”。问什么时候到的，他说刚来。但从他冻的发僵的手指，从他通红的耳垂和脸颊，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在寒风中等待了很久。

从那一刻起，我觉得我才真正理解了父亲。我终于明白，父亲从来没有忽视过我，只是，一惯内向寡言的父亲，不大习惯于表达。在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里，当我遭遇人生的坎坷，我常常想起父亲，如果父亲还健在，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向他倾诉我的苦闷，而饱经世事的父亲也一定会为我指点迷津。无数次，我想象着父亲可能给我的开导和建议，然后按照他的指点去处事，去生活。

　　如今，我已经走出了那段苦闷、忧伤、彷徨的岁月，拥有了我认为我有生以来最淡定、平和、坦然的心境。但我依然常常在不经意间回眸那段漫长而孤独的时光，舔舐那些无奈无助的日子留下的伤痕。我珍惜它，因为它不只是我成长过程中必要的历练；我感激它，因为拥有它，我才与阅读和写作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打开我的微信公众号，看着我写下的那些文字。我以书写的方式捕捉定格了那些瞬间感受，如今重温它们，我的心依然颤抖。那些原初的体会，那些湿滑的思绪，那些莫名的忧伤与驻望，还有那些无法呈现的气息，我都试图以文字记录下来，我不知道我的表达是否贴切，但因了这些文字，那些流逝的心情，才会常常被忆起。我为多年来我与文字之间这份相濡以沫的真诚而感动，我庆幸留下了这样一份精神档案。我不知道我所写下的这些文字，再过若干年后，是否还会给我如此深长的慰藉？

　　我翻出我收到过的一份份礼物，有的来自家人，有的来自朋友，有首饰，有包包，也有手工制作的幸运星，还有那些我无法保存下来的鲜花、蛋糕和巧克力。我回想着每一年庆祝生日的情景，犹如回眸我走过的人生风景，一幕幕既重复又不乏新意，一遍遍既真实又不失唯美。

而今，在这样的仲夏时节，在我的生日又一次来临之际，我枯坐在电脑前，仔细盘点着我的生活。我发现，其实，我从来都是幸福的，因为我拥有的一切已是弥足珍贵！

此刻，在我生命的年册已悄然翻开又一张扉页之时，我清楚地感到，我随之收获的，不仅有标记着我年龄的新的数字，还有上天赐予我而由岁月逐日累积的幸福！

2015年6月30日初创

2024年6月30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