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西村人说话很奇特，一些生活中的口语一直有着他们的独特寓意。譬如，“菜菜”。这个名词就是专指那些不能生育的女人的，周边的人却没有这样的称呼。</p><p class="ql-block"> 关中东府话发音粗重，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时得磕着牙齿，从齿缝里嘶嘶地挤出这两个字眼，一经出口，听起来便带有了额外的份量，让每个女人听到这俩个字立即就能感受到彻骨的冷。</p><p class="ql-block"> 多年前，村里一些人跟着一个叫德房的人出去搞油漆，不少人都因此发了家。这个李德房，最先在村里盖起了第一座楼板房。此后，不知因何原因，这人却丢下来钱的营生，一门心思守在家里再也不出窝了，把外边那一摊子活路便交给了年轻的儿子去打理。</p><p class="ql-block"> 德房这儿子也有出息，不但把老子丢下的老班底摆造得滴水不漏，还在当地成立个装修公司，自己做起了一个开着昌河车上班的小老板。再后来，村上有人因常年做油漆匠得了病，儿子生意正红火，却不想再在外边跑了。趁着过年回家，给老子把这话说了。</p><p class="ql-block"> 德房一听，不想在外边闹腾也好，钱挣多少是个够嘛，不行就在家里闹大棚。眼下新农村建设扶助政策这么好，不怕娶不下个好媳妇过日子。于是，开年后，儿子便把身边的那一摊子活路盘给别人，从甘肃一个叫景泰的地方撤回来了，回来时还给自己领了个小媳妇。</p><p class="ql-block"> 姑娘叫彩彩，是个四川姑娘，在甘肃那边一个县城开着一间发廊。由于当地山高路远，做的又是独门生意，好像也不少挣钱。当然，村里小伙娶媳妇都很注重长相。一样花钱娶来的媳妇，人样好才是可以向四邻夸耀的硬头指标。彩彩人样长得那真是没说的。高挺个头，杨柳细腰，特别是她那张脸，白皙得几乎让人窒息。尽管村里有些出过门的男人提到“发廊”这俩字，都会诡异地一笑。毕竟，前多年确实有些发廊和歌厅还真养了一些不靠手艺吃饭的女娃娃，闹得“小姐”这个文雅的名词都跟着变了味儿。不过，那毕竟是一部分而已。</p><p class="ql-block"> 要说的是，德房家儿子领回村这女子，名字却很古怪，叫个“彩彩”。德房人不老，思想忒封建，非得让儿子把媳妇的名字改一改，他觉得这名字跟“菜菜”那俩字听起来太相近了，多多少少有点晦气。</p><p class="ql-block"> 儿子却不可置否，每日里依然“彩彩”“彩彩”地大呼小叫地喊媳妇。可能小两口在被窝也提说过西村这个“菜菜”名词的寓意，每每丈夫喊她的口吻有点诡秘时，女子就红着脸抿嘴一笑。</p><p class="ql-block"> 转眼几年过去，村里其他媳妇怀里都抱上了小娃娃，德房家这个儿媳的肚子却没有一丝动静。村人就开始议论纷纷，说啥话的都有，甚至有人背后说彩彩可能是个真“菜菜”。</p><p class="ql-block"> 一些好事者甚至杜撰说，这个天仙般的美人当年为啥就甘心情愿嫁了个粗蹄子笨腿的山里人？这里边肯定有猫腻。有些妇人更是无中生有地说，这个四川姑娘原本是一个捞世界的那种“小姐”!一个年轻小伙独身在外，夜里终会有打熬不住的时候，肯定是这货去发廊坐了人家女娃的“台”、闹得欠了许多钱无法偿还，于是被这女子箍着脱不利手，这才带回来做了媳妇!试想，这类女子又不是独跟他一个人好，生孩子的家具肯定都给折腾坏了。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人家女子有这点短处，也不会嫁给德房家儿子这么个糙汉，早回他们那个天府之国嫁了好人户了。</p><p class="ql-block"> 听到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闲话，德房先急了，让儿子领媳妇去县城彻底检查一下，看看自家儿子领来的这个贱女人身体真的有无麻达。趁着儿子年轻，无论如何得把家门传后这件事情落到实处。对于其他，德房可以不在意，给他生不出孙子这件事却必须和儿子摊牌！</p> <p class="ql-block"> 儿子好像把这事儿根本就没当成个事儿，德房就每日间在院子里指鸡骂狗，闹得小两口在老家院子里实在是呆不住了，只好放下大棚让老汉一个伺弄，小两口又背起铺盖卷儿一起进城继续搞起了老本行——搞装修。</p><p class="ql-block"> 随着父子公开反目，西村人把德房院子里这件事情慢慢就当成了村庄茶余饭后的主要议题。事情的进展，都会即时出现一些新的信息。</p><p class="ql-block"> 最新的说法是，有关彩彩不生娃娃的病症，小两口不知偷偷去西京已经看了多少次了，医生已经下了定论，这个女子可能会终生不育。只是，小两口却不愿公开自家院子里的秘密，决定就这么瞒天瞒地凑合过着，到时不行就领养一个娃娃来养。鉴于目前这种境况，因儿子惹不下老汉那脾气，一时也没把这件事的枝枝蔓蔓主动地告诉自家大人。</p> <p class="ql-block"> 德房一听事情既然是这样，抹下老脸几次撵到城里儿子住处，严令儿子立刻马下把这雌货休掉，且坦言为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女人闹得李家断了香火很是不值。用他的话说，不过就是几万块钱的事情嘛！</p><p class="ql-block"> 老汉的腰这几年粗着哩，这点大伙也都深信不疑。他这一番回肠荡气的宣言，也让西村的男人们对老汉面对大事不糊涂的凛然之举充满了某种崇敬。</p><p class="ql-block"> 直到有一日，听人说彩彩好端端地突然晕倒在地，丈夫慌慌张张把媳妇背送进医院，填了不少单子做了不少检查，最终查出媳妇多年不育的真实罪魁不是别的——而是她跟着丈夫多年搞油漆挣钱，闻的那些各类毒气在肚子里开始发作了……得了可怕的白血病！</p> <p class="ql-block"> 德房老汉前半晌刚刚接到熟人传话说了儿媳的病情，这头还没缓过劲儿，后半晌又接到儿子四处寻钱准备领媳妇进省城住院费用时，却被一辆小车撞得抬进医院的电话！</p><p class="ql-block"> 老汉在自家那小院子里反着正着转了几圈，仰头对着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终于醒过神来，心里十分明白，自家这个小院目前的事情已经不是父子脸面的事情、也不是生孙子的问题了。</p><p class="ql-block"> 老汉一跺脚，二话不说，催着老婆打开保险箱，褊了一疙瘩钱骑上他那三轮着急慌忙地赶进了城。</p><p class="ql-block"> 进了医院，看见儿子并无大碍，儿媳彩彩守在床边哭得像个泪人。</p><p class="ql-block"> 这个家里的土大王立马就恶狠狠地指着儿子鼻子喝骂开了——你个混账咋不早说呢，嗯？把媳妇病耽搁成这样才进医院？唵？你说我亏先羞人咋养下你这个混蛋来！啊，她怎么说也是我们李家门里人吧，啊，跟着你狗湿的东奔西跑落下这号瞎瞎病……苍天在上，做人得有良心啊！人家医院要多少？咱父子这回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彩彩娃的命挖住！</p><p class="ql-block"> 骂完，老汉便把那疙瘩钱狠劲地往地上一掼，立时就满脸老泪……</p><p class="ql-block"> 儿子看见凶煞恶神的老子动了真气，这才诺诺地说，你也不知整天听谁在耳朵边胡咧咧哩，彩彩她好好儿的……倒是你儿我得了那个倒霉的病啊……! 搬出来这几年，我那还敢再接触油漆嘛，都是彩彩给人家美发店做下手挣那点钱……找方子治病呐。唉，景泰那店正红火，她却跟着我回来了……彩彩一直不让我告诉你这一切。她说，老人性情那么高傲，知道儿子得下这无药可治的病，担心你受不了喀。</p><p class="ql-block"> 德房看了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呆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口气依然气哼哼对小两口说，这么个破病咋还没药治？走，咱们上省城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