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无问归期

试谴愚衷

飞机在马德里上空快要降落时，我看到了南欧大陆萧索的深秋。没有苏格兰碧绿如茵的草地和瑞士高山流水的缠绵起伏，荒凉的赭褐色旷野铺陈开来，夹杂被人类改造后的分割线块痕迹，是由橄榄树和戈壁滩上清理出的碎石构成，显示着欧洲人殖民拓荒的成果。从迪拜飞来已经七八小时，飞机开始不断调转方向，缓缓下降，我在国际宽体机上舒展了一下身体，准备踏进欧洲大陆。

十月的马德里，铅云密布，淫雨霏霏，囚困洲际飞行的旅人此刻聒噪兴奋，与这阴郁的欧洲天气极不相称。

大巴与马德里机场无缝衔接，我选择临窗而坐，裹紧长衫，疲惫地注视着南欧大陆。窗外的马德里是周末的傍晚，时已薄暮，夜色缓下，灯火初上，空气潮湿而阴冷。万圣节即将来来临，西班牙学校已经放假，机场到处是举家度假出游的憧憧人影。

我们的大巴穿行在冷雨潇潇的戈壁荒滩中，犹如今年四月苍凉的甘肃，直至夜幕漆黑。公路两侧都是被雨水冲刷的奇特裸土地貌，如古罗马残破的巴勒贝克神庙立柱，一排排叠加一层层整齐分布。如此荒蛮之野，却成就了强大的西班牙。罗马帝国、日耳曼人及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等数波入侵者和殖民者在数千年历史中曾在伊比利亚半岛纷至沓来，一度穆斯林统治于此。外族入侵加上恶劣地貌环境，在大航海时代促使西班牙人毅然决然出海，终于成就了曾经辉煌的西班牙帝国。

我们的大巴一路向东要开到300公里外的萨拉戈萨小城，今晚要夜宿于此。而此行目的地是再向东300公里外的巴塞罗那。之所以这般舟车劳顿，协会可能是为了节省费用，于我而言，从首都出发横跨西班牙腹地直至东海岸是我求之不得的旅行。

直至我们进了萨拉戈萨城中，黛黑色的欧洲夜空之下，凄风冷雨依旧不肯停歇。

萨拉戈萨是阿拉贡自治区首府，虽是西班牙第五大城市，可相比中国，我还是称之为小城较为妥帖。这里就有一座阿拉伯人于摩尔王朝时期的皇室夏宫--阿尔汗格拉宫，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河北承德的避暑山庄，当然与气势磅礴的清王朝夏宫相比，阿尔汗格拉宫规模要小太多。阿拉伯人似乎不用跨马逐鹿、弯弓射月的大场地，只需于宣礼塔和缀满金色橡子的穹顶之下蜷膝膜拜即可。历史上萨拉戈萨是一个沙化进逼、战争戕害多发之城，即便有深若鸿沟的护城河，可如此狭仄城郭之内如何结夏安居，如何心体两忘呢？伊比利亚半岛的战火硝烟已经消遁五百年，曾何惧狂澜的卡斯蒂利亚女王之剑和阿拉贡国王的犁闲悬在阿尔汗格拉宫高高花窗之下，成为全世界旅人来此瞻仰的道具。

翌日晨，夜雨初歇，大地醒转，天空试图泛出初晴的天光，只是在艰难突破一块硕大若盖的乌云重压。我在欧洲的第一个清晨睡梦中，仿佛听到了萨拉戈萨城中皮拉尔圣母圣殿主教座教堂传来的悠悠钟声。

越往东行驶越热，直至到了海湄之东的巴塞罗那，桅樯林立的地中海吹来了潮湿温热的亚热带风，一扫昨日西班牙腹地的阴冷和烟雨凄迷。我在桑切斯小镇脱去长衫厚衣，换上了凉爽短袖，迫不及待来到海边。

又是一个傍晚，在少林中餐馆用完晚餐后已是暮壁四合，人们在海边四散而去。锡切斯小镇安静惬意地安居于地中海之畔，每年二三月狂欢节、六月的圣体节和八月的巨人像游行使这里成为恣意狂欢的欢乐海洋，大街小巷铺满鲜花，人们通宵达旦地载歌载舞，纵情挥杯，四千多家小镇酒吧客盈满门。夏季的海滨，人们又涌向海滩，在朵朵遮阳伞下躺椅上用地中海的阳光将欧洲白皮肤曝晒成焦麦色。总之，阳光、海滩、美食、美酒构成了锡切斯一年的主韵律。

而现在十月的锡切斯，繁华褪去，静如处子。深鼻凹目的外国人安静地坐在街边小餐吧或小酒吧，一份简单地三明治、烤鱼青口贝，一杯咖啡、红酒或是一杯柠檬味芬达，悠悠轻摇至星落灯熄，用渔舟唱晚已无法传达地中海的异国风情。

去年巴西和今年西班牙让我深切感受到欧美人崇尚简约生活，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骄奢淫逸，素衣简餐，安之若素便好，简单、快乐、健康是生活真谛。与宠物、家人共享周末和假期的时间不以任何理由被占用和剥夺。不爱家庭何谈爱工作，这与中国某些主流价值观有所相悖。

如果你把阳光、海滩、美食、美酒当成锡切斯小镇的唯一主韵律，看成是中国的三亚，那就有些狭隘了。19世纪末，“四只小猫”咖啡厅创始人现代派画家圣地亚哥·卢西尼奥尔在这里安家，他是反主流文化的代表，那时锡切斯小镇已经是欧洲艺术家、音乐家和作家的聚集地。如今他的咖啡馆墙壁上挂着好朋友毕加索的作品。所以锡切斯很早就已经成为南欧的“艺术之城”。现在每年十月这里还举办电影节，且已成为欧洲三大电影盛事之一。这里也是同性恋聚集之地，很多基友赤身裸体，每年再次举办彩虹大游行，场面宏大，超乎想象。由此可见，锡切斯小镇亘古至今身上就散发着自由之光和人性气息，与世俗相斥的矛盾、癫狂，这里全部包容海涵，成人世界的悲喜自度在这里皆可找到安顿之所。

东邑岬角之处的礁石上耸立着小镇最高建筑锡切斯教堂，玫瑰色加持下的巴洛克风格教堂在蓝白两色地中海风格建筑群中显得格外扎眼。教堂本是褐色，但在夕阳余晖映照或日光淋照下常常呈现玫瑰色亦或粉红色，来此的人们记住了它最美的相中之色，而忘了其真色。

临着地中海温软的晚风，我站在锡切斯教堂远眺，月色熨帖在微波荡漾的宝石蓝海面上，月光如练，海平似绸。脚下海浪波澜不惊，似慵懒假寐的猫尾，悠闲摆动，轻拍礁石。

几小时前我还与友人坐在临海餐吧，吹着海风吃着海鲜蒸饭。留着大胡子的西班牙侍应生忙碌间不失幽默地花式开瓶倒酒。此时，夜阑人静，海滨街巷里弄除了橘黄路灯兀自亮照，过往行人已寥寥无几。我和友人依旧步履轻盈踏着光滑石板路，一寸寸触摸着斑驳苍老的板墙石雕，向巷陌间的每一扇精美木雕的门和墙体窗棂处精美繁复的加泰罗尼亚铁艺饰品投去每一束瞩目礼。

每天我们在巴塞罗那忙完工作，驱车赶回锡切斯小镇。两城之间三十多公里，除了公路还有一条小火车沿海连接。奈何我们西班牙语实在不懂，也就从未坐过。每日回到小镇，换上薄衫短裤，徜徉于地中海海边，信步小镇巷闾间，随便看看，简单逛逛，无所目的。便利店货架上标价0.9欧的大包装牛奶，让我升起对中国奶业和旅游业的爱憎情绪。泛民化的酒吧生态卸去奢靡面具，让平素生活多了一面精彩。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我喜欢锡切斯小镇无负载的平凡和节奏。

巴塞罗那市区的加泰罗尼亚广场热闹非凡，感恩大道众多的奢侈品店门庭若市，流浪者大街的街头艺人旁若无人地沉醉展演。万圣节不日来临，西班牙人犹如中国人迎接春节隆重布置一般，在自己店铺橱窗、室内门厅、电梯走廊间布置蛛网、骷髅人、巫婆、鬼娃娃以及仿真残肢断臂等恐怖物什，人类却是满面春风，笑容可掬，这是外国风的“张灯结彩”。

我在巴塞罗那的波盖利亚市场餐厅吃着西班牙火腿，喝着Sangria葡萄混合酒，问友人：“中国人的筷子和外国刀叉折射出什么问题？”西方刀叉切断和刺破食物才能吃到嘴里，而中国筷子不必费力破坏，两箸间协力相助与食物和气一团便可。西餐刀叉矛盾式的对抗生存与中国人和谐共生之道共同构成了地球生存家园。不好说东方经略一定就优于西方，但总觉割裂刺破未免残忍了些，约略还有进化的空间，而等量齐观又是中国智慧的另一个层次。

巴塞罗还有一个人和两个场景令我难忘，有必要留诸文末。

一个人是建筑师高迪。巴塞罗那标志性的建筑物基本都出自高迪之手。高迪从小罹患小儿麻痹症，因而他便有了更多机会去安静观察自然和思考世界。他秉承“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的建筑理念，自然界本没有真正的直线，直线是虚幻的存在。你能想象出在这种理念下的圣家族大教堂、高迪之家等我所亲眼所见没有一条直线的真实建筑是何等的惊世骇俗？这种前卫、疯狂、叛逆的建筑风格在中国应试教育体系下难有生存之地，而当时巴塞罗那却予以接受并资助。圣家族大教堂从高迪1883年接手43年直至他意外去世以及后人尊风循章不停建造至今，已经141年，依然未完工，这样的建筑实践在中国实在是难出其右。

难忘的场景之一是巴塞罗那主教座教堂甬道上空的众神俯瞰塑像，凡人抬头注视诸神，一天一地，一动一静，一生一灭间，因缘际会，问天索地孰为真？让人无法不神思遐往。

还有地中海海滨高空盘桓的一只只不知疲倦的雄鹰。本来是为了遏制日益泛滥的欧洲鸽子对巴塞罗那古建筑的粪便腐蚀，引鹰控鸽，以鸟治鸟。然而此法面对18万只城市鸽子可谓杯水车薪，最后败北于避孕药法。随之这些异国他乡的鹰被放逐于地中海海边，自生自灭，无人怜惜。

千山飞跃，征途万里，不知所来，不问归期，在异乡的天空踽踽孤飞，谁能想到诸般况味竟是它们的此生归宿。

2024年6月28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