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阵》：人·狗·情

空谷幽兰

一

第一冲着在第7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成功夺得“一种关注”单元最佳影片大奖、“狗狗金棕榈评审团大奖”的荣耀，第二冲着导演管虎的名号，毕竟他的《八百》及《金刚川》的实绩有目共睹，于是走进影院，观看被称为第六代导演管虎的新作《狗阵》。

这部电影，跟《八百》、《金刚川》的类型完全不同，《八百》《金刚川》是热烈、悲壮的，而《狗阵》安静、荒凉、深沉。

看完《狗阵》出来，我一度认为片名应为《狗镇》。

茫茫戈壁上狗群汹涌，废弃小镇上流浪狗遍布，无处不在的狗，似乎才是这里的原住民；男主的救赎是因为狗，一人一狗构成了故事的基调，片名就应为《狗镇》。

可后来细品影片细节，又似乎《狗阵》更适合。

二

电影为何取名叫《狗阵》？导演管虎回答：是因为要破阵。

既要破阵，需先布阵。

影片一开篇，西北边锤，一辆破破烂烂的公交车行驶在茫茫戈壁上，一群狗奔涌而出，公交车躲避之时翻车。

主人公二郎从监狱假释出来回到生活的小镇，他希望能在小镇重启人生，期望能在熟悉的故乡找回归属感，重新融入社会，重获尊严。

但十年的牢狱生活，让他与外面的世界脱节，导致他即使回到小镇，也是孤独的那个人。

他也曾是小镇里的风云人物，从监狱回来的他，却成了小镇上不受待见的人。

小镇上的人对他带有偏见和戒备，死者家属又对他进行持续的报复，这让他感受到冷漠与排斥，他要获得社会的重新接纳甚至比法律上的自由来得艰难。

为了生活，他加入了小镇联防队捕捉流浪狗的行动中，但他内心的善良，又使得他与别人格格不入；其他人在努力的捉狗，他却会为了小女孩的哭求偷偷把狗还给她。他的行为招致了别人的不满，他的“不作为”让他失去了工作。

赤峡镇，曾经是工业文明的辉煌代表，但随着资源枯竭、产业转型，跟不上时代发展的小镇逐渐衰败，它失去往日的光彩，人口流失，楼栋废弃，流浪狗泛滥，还对镇上为数不多的居民造成了困扰。

这些流浪狗没有主人，是被抛弃的生物，却又受到人类的捕捉，生命与自由都受到危胁。细狗就是其中一员。

二郎和细狗，有许多相似之处。二郎被贴上“假释犯”的标签，黑狗被贴上“狂犬病”的标签，都被人群排斥。

导演在电影中有一处细节展示了二者之间微妙的关系。

二郎在从监狱出来后，准备拍摄证件照时，被人告知不要笑；‍‍‍‍‍‍‍‍‍‍‍‍‍当细狗在办理自己的狗证时，也被人说着，不要乱动。

二郎和细狗，当他们想要回归人类时，都被人规训，都是不被人重视的存在。

二郎与黑狗，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孤独的。生存空间被挤压，无法获得世人的认可。人与狗都陷在这个“阵”里，既要守护自己的领地，又无法摆脱命运的桎梏。

三

人和狗，想要前行，必须破阵。二者破阵的过程，恰恰是相遇、相知、相互救赎的过程。

两个孤独的灵魂相遇，互相救赎，抱团取暖。

二郎与细狗的相遇，倒真是出于动物的本能。

二郎出狱后偶然就在墙角边撒了泡尿，这引起了住在这里的黑狗不满；黑狗跑出来吓跑了二郎后，又撒了一泡尿宣示主权。

二朗再遇细狗，是想捉黑狗赚取赏金。谁知没抓到反被咬得遍体鳞伤。

正是这些伤，才让二郎与细狗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

在被隔离的日子里，二郎与细狗成了对方唯一的陪伴。

在相处中，回归社会患了“失语症”的二郎，与本就不会说人话的细狗，倒是相处得很和谐，二人建立了亲密关系。

当然，二郎与细狗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抱团取暖很具象化。

二郎驾车送细狗去流浪狗集中地时，突遇风暴，车子侧翻，一人一狗一车被困于荒野中。夜晚温度骤降，二郎因为担心夜里低温，他把狗放进驾驶室，过程中又被狗误会咬伤，最后二郎抱着狗躲在驾驶室里。

这是二郎第一次取得细狗的信仼，建立起了二者的联系。

人类社会有太多的评判标准，也会让人与人之间产生偏见，但作为动物的细狗没有人类社会高低贵贱那一套，它对二郎的接纳带有原生的真诚属性。在细狗眼中，二郎不是犯人，他可以让它住在自己的房子里，给它温暖与庇护。

细狗这种不带杂质的爱与信任，以及作为狗的忠诚与依赖，对于渴望被理解被接纳的二郎来说，是极大的心灵慰籍。而它为生存抗争的勇气，又令二郎动容，其对生命的悲悯之情被唤醒，被刻意压制的血性和勇气也开始回归。

二郎在细狗面前，无需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他在与细狗的互动中找到了人类世界中久违的温暖，也露出了回归社会后的第一次笑容。

一人一狗，这段关系超越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展现出了最朴素、最真挚的原始情感，让我们看到，生命与生命之间能够产生的深刻连接和治愈。

从影片最后输出的情绪价值来看，导演这个“阵”破得好，也破得妙。

影片让我们反思，该如何破除偏见，建立生命的有益链接，让生命回归原初状态，让人类始终葆有不被世俗浸染的原始真实情感。

四

管虎在采访中曾谈论《狗阵》的创作初衷：

“生活在中国，我亲身体验了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巨大发展。我一直很想知道，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期，中国大城市以外的地方和更偏远的地区，人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在这个过程中，肯定会有人被抛在后面或被抛弃。但作为渺小个体，怎样的力量让他们继续前进并帮助他们生存？我对这些人群的兴趣和反思，是激励我制作这部电影的原因。”

经济腾飞、科技发展、生活水平提升、社会转型、大城市的日新月异，让我们看到中国现代化光鲜亮丽的一面，却忽视了亮丽后面仍有尘满面。

在城市霓虹闪烁、喧嚣热闹时，边远落后地区是风沙弥漫、荒凉僻静。在大城市里的人民享受着文明带来的优越生活时，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如何？

管虎导演的视角转向了不光鲜亮丽的一面，目光所及的是远离都市霓虹，身处偏远地区的人们。在社会汹涌的发展浪潮背后，总会有一些“掉队”的人，他们的生活状态、情感世界是怎样的？“掉队”的他们如何寻找生存的意义和价值？

“失语”的二郎，流浪的细狗，他们该如何在被时代抛弃后重新寻回生之价值与意义？

于是我们看到赤峡镇的拆迁与流浪狗的命运紧密相连，导演用“掉队”的二郎与细狗的相依相伴，抱团取暖，在孤独的现实中彼此救赎的故事，来展现“掉队”的人的生存状态。

管虎导演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说：

“我们的电影是讲一个‘再上路’的故事，希望今天晚上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一种力量，能够帮助我们再上路，并且一直在路上，永远在路上。”

“掉队”的二郎和细狗，在相处中都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都有了重新出发的勇气。

影片结尾，细狗死了，但二郎带着细狗的孩子，重新出发。虽然他依然没有跃过断桥，但他却露出了笑容，骑着摩托车飞驰在旷野上。

虽然没有一句话，但二郎脸上的笑容说明了一切，面对环境的变化，二郎保持了内心的自洽，在人生的旷野寻找新出路。

五

整部影片很安静，观影过程也很安静，我们在安静的感受着影片生发出的情感。影片奉行极简主义，一人一狗串起了整部影片。

影片萧条荒凉的画面中又充满着野性的力量感，简单的故事中又藏着丰富隽永的意蕴。每个镜头的表达，似乎都有其隐喻色彩。

故事其实很简单，因为一次意外经历，二郎结识了流浪的黑狗，两个陌生且孤独的生命就此开始了救赎与重生之旅。

小镇的寂静与二郎的沉默相映成趣，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凉。在这片土地上，曾经的喧嚣与繁华早已成为过眼云烟，只有二郎和那群流浪狗，依旧在风沙中坚守，成为这片荒原上的不朽传说。

管虎导演极少使用特写，他用“大全景”和“长镜头”记录着西北地区的真实样貌，把二郎和细狗置于广袤荒凉的西北大地中，被废弃的小镇也显得萧条疏落，这更显得人与狗的孤独；这种“沉静克制”的视听手法却更加凸显了影片“孤冷”的氛围。

观众们在这些中远景画面中，变得更关注人物周围的环境，以及人物的身体活动，以期于此探究人物的内心世界。

影片中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输出，主角二郎整部影片说的话不超过十句，都是通过肢体语言与微表情传达，但观影过程却没有无聊感，我们的情绪一直被导演的镜头语言牵着走，被人与狗的命运牵引着，不愿错过任何一个镜头语言。

一人一狗的互动，有时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会心一笑，有时又不免有忧伤弥漫，我们沉浸在导演营造的氛围中，被一人一狗的故事感动着。

二郎和细狗的故事，在风沙肆虐的小镇上，仿佛一束微弱的光，照亮了彼此的生活。他们的相互陪伴，让这个满目疮痍的小镇多了一丝人情味，也让人们在这片荒原上，看到了希望和温暖的可能。

导演镜头中的象征手法运用得很巧妙，让人感受到温情。

被受害人逼迫的二郎，倔强的他不肯屈服，本想以命相搏，却在细狗的声声吠叫中放弃了初始想法。

二郎与父亲之间中国式父子的相处方式，让本该亲密无间的关系总是充满着隐藏的爱，一个只能默默关爱儿子，一个骑着摩托到高处眺望父亲工作之地。

父子二人的亲密关系通过细狗来展现，父亲生病住院，二郎去照顾，细狗跑到病床边，伸出爪子放在父亲手上，完成了二郎与父亲之间的亲密肢体接触。

二郎两次过断桥的情节也颇值得玩味。

第一次，二郎斜骑摩托，试图用单轮过木板桥，结果掉了下去；第二次，二郎试图借助车的惯性飞跃过去，结果又掉了下去。

两次过断桥不同，第一次是二郎带着细狗，想重新出发，掉下去了；第二次是带着细狗的孩子，再次出发，还是掉下去了。但第二次明显比第一次更释然，更笃定，因为二郎笑了。

起来后的二郎都选择了继续前行，他告诉我们：人生本就不会一帆风顺，免不了翻车，没关系，爬起来继续走就是了。不管什么时候，重新出发都不晚。

影片中出现了两次群狗汹涌的场面：第一次是狂暴的狗群从山坡俯冲直下，导致行进中的大巴车侧翻；第二次是二郎缓缓地推着摩托车，载着奄奄一息的黑狗，在群狗的注视中安然地通过“狗阵”。

这两次广袤大地上出现的群狗，也许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当人类因为自身利益抛弃狗时，狗便不再是人类的朋友，狗的忠诚是人类用真诚换来的；而当人类把狗当做重要朋友、对狗表现尊重时，狗也把人当做朋友，给予人类尊重。

爱，从来都是双向奔赴的，人与狗亦如是。

当旁观的人面对细狗的孩子说，也不知道这些小家伙将来的命运怎样？二郎已坚定的抱起小狗。

这让我们反思：人类该如何与动物、与自然和谐相处？人类之间的爱需要双向奔赴，人与动物之间的爱亦如是。

有谁深入反思过，在街头游荡的流浪狗，是人类冷漠和遗弃的受害者；明明是人类犯了错，最终却让狗买了单；人们把它们视为问题与威胁，然后就是捕杀。

镜头语言富有隐喻色彩，细节值得玩味，让这部故事简单的影片有了丰富深长的意蕴，有了含蓄隽永的内涵，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被感动。

结尾二郎的微笑真实而令人感动，不被过往束缚，在时代的洪流裹挟之下，不问过往，不畏将来，勇敢的重新上路，广袤的旷野，任君驰骋。这个曾经在狭小世界里挣扎的人，终于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广阔道路。

四分之一个世纪即将过去，管虎导演勇敢地回看、审视并用镜头叙述了一个时代的侧面，以放逐的群狗，观照一个已然远去却弥足珍贵的2000s时代。

我们在导演的镜头里回味、审视、深思，思考人与动物的关系，思考艰难人生后的抉择，获得重新出发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