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而鉴知集》之“且待老衲伸伸脚”（下）

清珠-二善斋

（二）关于“䱸、申差”的“䱸”字与“差”字的读音辨析。

1.关于“䱸”字的读音。

《康熙字典》记载：“①【集韻】疎鳩切，音搜sōu。人名。韓將有䱸申差。②又與緧qiū同。【周禮·冬官考工記·輈zhōu人】必緧其牛後。【註】故書緧爲䱸。鄭司農云：䱸讀爲緧。”关于“緧qiū”字，是指套车时拴在牲畜股后的皮带。《説文·糸部》：“緧，馬紂也。”《玉篇·糸部》：“緧，牛馬緧也。亦作鞧qiū。”

关于“䱸”字的读音，胡三省老夫子的注释为：“䱸，音瘦sōu，又疏鳩翻。”对此，熊逸先生在解释标音来源的时候，做出如下解读：“䱸”有两个读音qiū和sōu，意思都很生僻，胡三省也不知道怎么读，就把两个读音都标注出来，让读者自己选。看了熊逸先生的注释，令在下一脸懵逼！熊逸先生，您这是咋了？作为著作等身、备受瞩目的大家，怎么连最起码的阅读理解能力都出现状况了呢？

为了更好的理解胡三省老夫子的注释，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古代汉语的五种注音方法：

（1）譬pì况法。一种古老的注音方法。譬况，就是打比方的意思，通过对被注字的发音方法和发音部位进行描写来注音。如：轾zhì，读似质，缓气言之者，在舌头乃得。

（2）读若法。汉代出现的注音方法。读若，就是读如、读似的意思。主要是用同音字或近音字来注音。例如：宋，读若送。

（3）直音法。这种注音方法源于读若法。如：拾，音十；诞，音但。

（4）纽四声法。此法出现在四声被发现之后。如：刀，到、平声；控，空、去声。

（5）反切qiè法。东汉后期出现的科学的注音方法。“反切”的意思是反复切摩，就是拼音、拼读的意思。如：“喜”字就可以用“虚里”来反切注音，写作“虚里切”。

在了解了上述“古代汉语的五种注音方法”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胡三省老夫子的注释，就一目了然了。并进一步明了：熊逸先生的注释以及熊逸先生对胡三省老夫子的质疑究竟错在哪里！

在胡三省老夫子的注释中，“䱸，音瘦sōu”，采用的是“直音”标注法；“又疏鳩翻”，采用的是“反切qiè”标注法。其中，关于“瘦”字，有两个读音：①【廣韻】所祐切【集韻】【韻會】【正韻】所救切。音shòu。②又【集韻】疎鳩切，音搜sōu。瘠也。据此，“音瘦sōu”和“又疏鳩翻sōu”，注的是一个读音，只是采用两种不同的古音标注方式而已。

由此得出结论：胡三省老夫子关于“䱸”的注释完全正确，答案是清晰的，不存在给出两个答案的问题。是熊逸先生阅读理解出现了问题。

2.关于“差”字的读音。

在《资治通鉴熊逸版（第二辑）》中，熊逸先生搬出唐代李商隐的一首七言律诗：《宋玉》，并据此对“差”字读音进行了分析、解释：

何事荆台百万家，惟教宋玉擅才华。

楚辞已不饶唐勒，风赋何曾让景差chā。

落日渚宫供观阁ɡè，开年云梦送烟花。

可怜庾信寻荒径，犹得三朝托后车chā。

注：百、不、勒、日、阁、得均读作入声。车：除了chē、jū外，古代还读作chā。现代方言有“一车身（刚刚一转身）”，有的地方说“一车身儿”，有的地方说“一插身儿”。当“车”读作chā时，与“麻”押韵，归在“六麻部”。中古时代，很多韵母为ā、ē的，常常有交叉。如：斜xié，那时读xiá。赊读沙、挝读瓜、椰读压等等。

熊逸先生根据此诗的韵脚推断：景差的“差”字应该读作“chā”，那么申差的“差”字也读“chā”。暂且抛开其结论正确与否不谈，单就其论证的逻辑思维而言——因为景差的“差”字应该读作“chā”，那么申差的“差”字也读“chā”！试问，这是什么混账逻辑？！作为一个学贯中西、知识渊博的学者，竟以这样的逻辑思维来研究学问并广而告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目瞪口呆！

关于“差”字的读音，《康熙字典》的注释如下：

（1）【唐韻】【集韻】【韻會】初牙切【正韻】初加切，音杈chā。【說文】貳也，不相値也。【廣韻】舛也。【韻會】差錯之義。

（2）又【廣韻】楚宜切【集韻】叉宜切【正韻】叉茲切，音縒cī。【廣韻】次也，不齊等也。又【玉篇】參差，不齊也。【詩•周南】參差荇菜。

（3）又【唐韻】楚佳切。【集韻】【韻會】【正韻】初佳切，音釵chāi。【韻會】差使也。【釋文】差，鄭初佳反。王音嗟。徐七何反、初宜反。又【韻會】夫差，吳王名。

在这段注释中，关于“釵”字的读音，《康熙字典》注释为：【唐韻】楚佳切【集韻】【韻會】初佳切，音叉chā。也就是说，“釵”的本字只写作“叉”，也读作“叉chā”，“釵”字的金字旁是後人所加。那么，“釵chāi”字的读音从何而来呢？关于这个读音，还是来源于本字“叉”。这个“叉”字，《康熙字典》注释为：①又【唐韻】楚佳切【集韻】初佳切，这两个注音读作“叉chā”；②【正韻】初皆切，在这个注音中，“皆”读作“ɡāi”，故而“初皆切”应读作“chāi”。即：“釵chāi”字的读音来自于这个注释。

（4）又【集韻】【韻會】【正韻】倉何切，音磋cuō。【集韻】淅也。【禮•喪大記】御者差沐于堂上。【註】差，淅也。淅飯米取其潘爲沐也。（潘pān：淘米水。）又【韻會】景差，楚人名。

（5）又【集韻】楚嫁切，杈去聲chà。差異也。又與磋通。【韻會】磋或作差。

把（4）和（5）的注释放在一起进行分析，再结合李商隐的《宋玉》诗，关于“景差”正确读音也就变得清晰了，即：应读作“景差cuō”。关于这个读音，《百度百科》的注释也提供了佐证：景差（cuō），芈姓，景氏，名差，战国时期楚国辞赋家。后于屈原，与宋玉、唐勒同时以赋见称，主要作品有楚辞《大招》。《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cuō)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唐·司马贞索隐：“按：杨子《法言》及《汉书·古今人表》皆作‘景瑳(cuō)’，今作‘差(cuō)’是字省耳。

以《百度百科》的注释为线索，延展查询“瑳”字，《康熙字典》的注释为：【唐韻】七何切【集韻】【韻會】倉何切，音磋cuō。【說文】玉色鮮白也。又與磋同。【詩·大雅·顒顒卬卬傳】王者有賢臣，與之以禮義相切磋。【釋文】磋或作瑳。通过“瑳”字的注释可以得出结论：“瑳”與“磋”相通。那么，再结合“差”字《康熙字典》的注释（5）“差，又與磋通。【韻會】磋或作差”，则可以得出结论：“磋”与“瑳”、“差”三个字相通。

“景差”的“差”在李商隐的《宋玉》诗中押麻韻，读为平声“chā”。从格律诗写作的角度来看，为了押韵而将其读作“chā”，完全没有问题。这种处理方式，会写诗的和会读诗的，基本都心知肚明。但不能以此作为唯一证据，来判定“景差”的“差”字就应该读作“chā”。当然，更不能以“景差”的“差”字的读音，来确定所谓“申差”的“差”字的读音。这在逻辑上根本讲不通。

探究至此，究竟该如何确定“䱸申差”的“差”字的读音呢？我个人的意见是：不妨以“开放式结论”的方式来处理这个字的读音。即：在谈及“䱸申差”这个知识点的时候，把探究过程及相关资料作以详细说明，并为其指定一个读音。我个人侧重于将“差”这个字的读音标注为“cuō”。理由如下：

1.历史上关于“䱸申差”这个人的记载很少，缺少足够的证据来确定其名字里“差”字的准确读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综合相关信息，为其确定一个最符合其身份的读音，作为权宜之计。待日后史料充足、证据确凿之时，再加以纠正。

2.在春秋战国时代只有两种群体：贵族与平民。贵族拥有特权，自幼可以学习骑马射箭和礼乐制度，等到成年可以取得世袭爵位，在战乱年代有权力从军入伍，上阵杀敌。依据当时的社会制度，从其带兵打仗的身份，基本可以确定“䱸申差”应该是韩国的一名贵族。如果他像战神吴起那样崛起于平民，历史上一定会有相关记载。毕竟，在那个“世袭”的时代，能从平民崛起成为贵族的人实属凤毛麟角，其人必定声名远扬。

3.在确定其贵族身份之后，就可在“差”字的读音中，为其选定一个符合其身份的读音和释义。我觉得“倉何切，音磋cuō”最为合适。“差”字在《康熙字典》中有这样一条注释：“又與磋通。【韻會】磋或作差。”关于“磋”字，《康熙字典》注释为：“倉何切，音蹉cuō。磨治也。【詩·衞風】如切如磋。【傳】治象曰磋。通作瑳。”也就是说，古人把“磨治象牙”叫做“磋”。根据这个释义，我觉得在“差”字的几个读音里面，“倉何切，音磋cuō”这个读音最符合其贵族身份。

书写至此，令余想起明代大才子张岱的大作《夜航船》。这不是一本高深莫测的古书，而是用较为浅显的文言，叙述了近四千多个关于文化常识的段子。而所谓“夜航船”，则是南方水乡苦途长旅的象征。那时，人们外出要坐船，在时日缓慢的航行途中，坐着无聊，便以闲谈消遣。其中乘客有文人学士，也有富商大贾。有赴任的官员，也有投亲的百姓。各色人等应有尽有，谈话的内容也包罗万象。因此，张岱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在这部书的序文里，张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昔日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弮juàn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tán台tái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张岱的心思很明白。他之所以广集博采，精选文史典故、奇闻逸事等资料，编成《夜航船》一书，就是希望人们在夜航船苦旅之中有点谈资，不至于在侃大山时闹出笑话。至于序文中的那个故事，则是对读书人的谆谆告戒。即：劝诫那些识文断字、且有志于研究学问的读书人：切记！功夫要深、学问要精，“夜航船”内闲谈，莫让僧人随便伸脚。可就有那些聪明绝顶的读书人，听不进劝告。为了那几两碎银、几分虚誉，禁不住诱惑，耐不住寂寞，去到红尘中打滚。本有跻身圣流的天资，却因肆意放纵而捐弃大好机缘，沦为“金溪民方仲永”之流，殊为可惜。人生百年，浑如大梦一场。一念之差，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敢不慎乎！

写罢此文，且待老衲也伸伸脚吧。

2024年6月27日星期四，17：35。

清珠.二善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