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小时候的确很傻,有一次放学回家,刚进院子,就听见妈妈正在数落哥哥:……香蛋家柳树上会结包子,去吧,你和香蛋一起,躺在树底下等着吃吧!我很好奇,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妈妈面前,问,妈妈、妈妈,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喉咙里一面咕噔咽一口唾沫。妈妈正举着一根棍子,朝哥哥比划,看到我那傻样,噗嗤一声笑了。她弯下腰,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真你个头哇!你听不出来我是在骂你哥呀?妈妈说,你听见香蛋他妈在对面场里喊什么了吗?……香蛋——,柳树上会结包子——。你在树底下好好等着吧啊——,张开嘴就中——,风一刮就掉下来了——!妈妈学着香蛋妈的腔调,拉着长音,给我学说,一面观察我的反应。那一年我已经九岁了,按说该懂不少事儿了,但那些年物质实在贫乏,肚子里经常饿的发慌,一听说有包子,嘴里就流口水,满脑子都是大包子。妈妈看我依然一脸痴痴的样子,扔下棍子,把我揽进怀里。</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香蛋是岭子头上老徐家两口子从亲戚家要来的孩子。这本来是个秘密,但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事。香蛋抱回来以后,老徐两口子挨家挨户都打过招呼,说请大家不要把这事儿传出去,怕孩子大了知道了心里难受。但在我们这种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里,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妇女们之间经常会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抖搂出来消磨时间,传到我们孩子们耳朵里,再传出去,就变成大喇叭广播了。老徐一家是从河南逃荒上来的,他爷爷那一辈出来的,住在我们村子东端,一道长长的岭子的头上,有两孔窑洞,一个用树篱笆扎起来的院子里。老徐一家很爱干净,他娘时常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落两片枣树叶子,他娘都要赶紧捡起来,放进兔子窝里。 老徐两口子结婚好多年都没有孩子,老徐娘就叨咕着要抱一个,但媳妇不同意,说要再等一等,毕竟自己生一个心里踏实。可是,等来等去不见动静。两口子着急,关上门就商量这事。老徐问,还没有动静呀?老婆逗他:你再听听。老徐就又听听。老徐老婆叫胖妮,肚子有点胖,老徐不好判断,就和老婆开句玩笑:听不成样子,要不我用手敲敲,看熟了没有……没成想这些话全被听墙根儿的听了去,第二天便在全队里传开了。那时候还没有包产到户,大家伙都在一起干活,相互之间爱开玩笑。队里的队长叫二孬,是个嘴皮子很溜的中年汉子。干完一气儿活,刚直起腰来,他就大声喊着和老徐开玩笑:老徐老徐,你夜黑了有没有再敲敲胖妮的肚子,看有动静了没有?老徐脸一红,知道是走漏了消息,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滚一边儿去,这事儿还用恁操心。大家就都哗哗的笑。会计老王也是河南人,他晃一晃两条不得劲儿的腿,咧着嘴自己先嗨嗨的笑两声,歪点子早就上来了:老徐——,恁该叫卖瓜的老张来帮恁敲敲,他把式可比恁强。话没落地,胖妮拾起一块土坷垃就扔过去,一面在后面追着,一面骂他。老王一晃一晃地在前面跑,胖妮举着一块土坷垃在后面追,身上的肉呼喧呼喧的,把一圈儿人笑的前仰后合。身上的疲惫一下子都消散了。时间一天天过去,老徐老婆的肚子还没有动静,后来就实在绷不住了,终于松了口,答应从周围亲戚家里查问着抱一个。没多久,李家沟他大姑家又生了个儿子,已经是第五个了,家里实在养不起,计划送给别人养。老徐两口子听到消息,赶紧托人把孩子揽下来,说好等孩子满月了过来抱。等孩子出了满月,老徐到瓦罐岭找顺娃子挑了个日子。扯了二尺红布,给他大姑截了一身衣服,给他大姑夫也截了一条裤子,给孩子做了一身百岁(穗)衣,棉了一副新被被,新褥褥。在被褥上各留出一个角先不缝上,要等孩子他娘亲手缝上。当地有个风俗,领养别人家孩子,准备的被褥上都不能全部缝上,得留下一角让孩子他妈亲手缝——说是娘不缝、没人疼。实际上是要检查一下里面棉的棉花是不是新的,怕孩子受屈。胖妮还给孩子准备了虎头帽子,牛鼻子鞋,都包在包袱里。到了好日子那天,老徐一早套上牛车,包袱里蒸了一套盘龙伏风的箍拦子,拴着铜钱穗子。布袋里装了半袋麦子,笼筐里逮了一只老母鸡,和老婆赶着车一起去李家沟接孩子。他大姑捂着头巾,坐在炕上。给孩子喂足了最后一次奶,伸手摸了摸老徐家准备的被褥,掀开褥角看一看。母亲从孩子头上剪下一绺头发,用红布包起来,压在枕头底下。又剪下自己一绺头发,塞进小孩的褥子里,一针一针缝起来。——说是孩子闻着母亲的味道睡的香。一应程序走完了,他大姑便把头扭到炕里边,问一句:接奶的找好了吧,便朝后摆一摆手,说快走快走!一面擦一把眼泪,抹一把鼻涕。老徐两口子赶紧抱上孩子,赶上牛车往回走。一路上,老徐赶车十分小心,遇到一块小石头都要用脚踢开,然后才让车轱辘过去,生怕颠着孩子。胖妮盘腿坐在车上,一只手端着小孩的脖子,一只手举着一顶草帽,护在孩子头上,遮蔽阳光,遮挡风尘。家里已经等好了几个亲戚和许多邻居。大家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热锅热灶的等着接孩子。提前问好来给孩子接奶的翠花也到了,喝了红糖水,吃了煮鸡蛋,坐在炕沿上等着。太阳上来一杆多高的时候,老徐赶着牛车从斜坡上吱扭吱扭地走下来。大家都出了院子,站在两边等着接孩子。一进院子,柳树底下坐着的三老婆子首先迎上去,拿出法器,朝孩子额头上先点了三滴黄裱水(用黄裱纸浸过的水),然后把孩子先前穿过的一件小袄搭在一把扫帚上,围着院子转一圈儿,再把小袄搭在孩子身上,才让抱进屋去。他二姨赶紧往门帘上系了一块红布,三老婆子给门框上别了几根桃木棒。翠花接过孩子,松开褥子,先拍嗝通气,然后往里扭了扭身子,欻欻地朝地上挤了两遍奶水,然后再给孩子喂奶。接奶的是要给红包的,一般都是两块钱。若喂奶的时候孩子尿了,那就要再给一个红包,因为这是大吉利,说明孩子一进门就在这里扎下根了。这次的红包钱可多可少,三毛两毛也行,五毛一块也行,一看家境,二看心情。这种时候,接奶的嫂子一般都不在意里边包的钱多钱少,一把接过来揣在怀里,把孩子搂的紧紧的亲一下,感谢他给自己长了脸,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在人脸前赚一副好名头——奶水好,母性足,很贤惠。眼前这个孩子就很给面子,刚吃了翠花几口奶,下面就泚泚泚地冒起水来。因为是大热天,小鸡鸡就露在外面,喜得老徐赶紧上前双手捧着,把尿接在手心儿里。把一圈儿人笑的四仰八叉的。屋子里溢满了热烈的气息。</p> <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我开始上学的时候,香蛋已经上三年级了。我们的学校在村子对面一个叫青树垣的地方。下到村庄下面,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过了小河,盘上一条蜿蜒的鸡肠小道,大约半里多地的样子,就到了青树垣村的麦场。麦场边上有一溜杨树,都长的很大,细的也有一搂多粗,高高的直长到天上。撑起大片大片的阴凉,供赶场的人们坐下休息。连接麦场和学校方向的,是一条宽宽的马路,往下一直走,可以通到大路上。我们的学校在马路上面一个簸萁形的院子里,后面有一孔窑洞,是老师办公和生活的地方。西边是一孔半截子窑,深度只有平常的一半,但很宽敞,是我们上课学习的地方。窑后面挂着一块黑板,地上垒着三排木板,都用土墩支着,作我们的课桌。前面的两排略低一点,坐一、二年级,后面一排稍高一点,坐三年级。老师是一位两个孩子的妈妈,孩子都带在身边,大的是女孩,上二年级,小的是男孩,才两三岁。老师对我们很好,她轻易不发脾气,整天笑嘻嘻的,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她梳着青年头,穿一件方格子衣裳,个子高高的,不胖也不瘦,挺好看的。香蛋就坐在最后一排,和他一个年级的还有两个学生。我们庄上在这里上学的,除了我和香蛋,还有小明和欧粒,欧粒和我是一年级,小明是二年级。小明是上头院里老马家的儿子,欧粒是我家隔壁老韩家的姑娘。我爸叫老杨。其实,那时他们的年龄都不是很大,都才三十五六、四十来岁的光景,但大家都喜欢互相这么称呼。不过他们看上去确实都有点老,一个个胡子拉碴、灰头土脸的。只有在互相开玩笑的时候,才能显出生龙活虎的样子。香蛋上课不专心,学习一点也不好。班上数他穿的好,口袋里带的吃头好,就是不爱上学,整天坐在板凳上晃晃悠悠的,老师每节课都得点名纠正他好几次。老师一走出教室,他就开始捣乱,用土块打我们的头,揪女生的辫子……各种调皮捣蛋的事他都干,经常被罚站。听说他能上三年级,是他妈妈来求了老师好几次才让上的,要不然,按他的成绩,还得在二年级再留一年。他已经十三岁了,才上到三年级。他谁都敢欺负,我们虽是一个庄的,除了小明和他是亲戚以外,我和欧粒,他都欺负。一到放学的路上,他就开始发坏,躲都躲不及。我们口袋里但凡有几分钱,都得被他要了去,还不敢告诉大人和老师。有一天我对他说,香蛋哥,你要我的东西能行,但你不能打我,你要是打我们,我非得告诉老师。他咬着牙说,你敢,看我不打死你。说着就推了我一把。我也是个愣头青,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这一下可坏了,他一把把我摁到地上,狠狠地打我。把我逼急了,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疼得他哇哇大叫,并用脚狠狠地踢我,直到他不再踢我了,我才松口。吓得欧粒哇哇大哭。从那以后,他只敢问我们要东西,不敢再打我们了。学校的院子边上有几棵小桃树,稀稀拉拉的结着一些桃子。老师叫我们好好保护树上的桃子,说等它们长大了,长的红了鼻子,就摘下来给我们分着吃。她还在队里给学校分的自留地里种了达瓜——瓜比西瓜小一点,瓜瓤有点发黄,但是很甜。瓜熟的季节,中午上课热的不行的时候,老师就派我们几个靠得住的男生,去地里摘一两颗回来,切成一牙一牙的,用脸盆盛着,分给我们吃。老师也吃一块,一面在边上看着我们。看见我们一个个吃的呼噜呼噜的,像小猪一样,她脸上就笑开了花。到了分桃子的时候,往往正好是我们期中考试完了的时候。老师已提前向我们讲好了规则:按考试成绩,一个一个上台领取,成绩好的先领,成绩不好的后领。最后一名每次都是徐香宝(香蛋的大名),他松达松达地走上讲台,一乎撸把含有歪瓜裂枣的桃子撸到衣襟里,歪头打挂地回到座位上,一面斜着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把人逗的吃吃的笑,老师也禁不住捂一捂嘴。</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后悔了一辈子。那是我上学第二年的冬天,我和欧粒都升了二年级,小明上了三年级,香蛋还上三年级。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我们四个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不前不后的往回走着。香蛋走在最前面,小明在中间,我和欧粒每次都要想办法尽量与香蛋拉开更远一点,免得他发神经,欺负我们。转过第二道弯儿,我突然看见香蛋在前面站下不走了。我愣了一下,也停住了脚步。看见小明从他身边走过去,直接走了,我也挪动脚步往前走,心里想着,反正口袋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要给他就是。我把头低下,硬着头皮往前走,反正躲不过,看他究竟想要怎样。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心里做着各种准备,心口砰砰地跳着,一面攥紧拳头。但没想到从他身边通过的非常顺利,他一点也没有难为我。我心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正放心大胆的往前走,突然听到后面欧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一扭头,看见她正被香蛋逼停在那里,她向我伸着手,惊恐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心里的怒火腾的一下冒了上来,我一面喊,一面往回跑。嘴里骂着:香蛋,要来你和我来,欺负一个女孩算什么东西!我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站在他的对面,怒火中烧地和他对峙,欧粒趁机躲到了我的后面。香蛋把眼珠子一瞪,说,你滚回去,别管闲事。欧粒又吓得哭起来。我说,欧粒,你快跑!欧粒呜呜着往前跑了几步,又回过头对我说,海平哥——,那你、怎么、办呀?我说,你别管,我不怕,你赶快回去叫大人。欧粒呜呜着跑了。香蛋气的把我摁在地上,使劲压我的后背。我抱住他一条腿,一动不动,我心想,反正他也不敢打死我。我怕他一时挣脱了,再撵出去,那样欧粒非吓得滚了坡不行。香蛋压了我一会儿,慢慢的松开了手。见我还不松手,他喘着气说,怎么,你真想找死呀?我说,你保证不再撵她我就松手。他没好气地说,滚你妈一边去!我就是吓唬一下她,你当我真的……欺负她呀。我于是松开手,从地上站起来。他又瞪了我两眼,就松松垮垮地往前走去。我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到了沟底,他对我说,你先回吧,我到河里逮会儿螃蟹。说着就顺着河边溜达去了。我如释重负,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快步朝家走去。欧粒爸爸扛着一把䦆头赶过来,见我回来,问,那个畜生去哪里了?我告诉他他去河里逮螃蟹去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又返回头来,嘴里骂着:我非砸死这个畜生不行!一面气呼呼地返了回去。等我回到家里,妈妈也已经跟着去看热闹去了。欧粒爸爸扛着镢头,蹲在老徐家门口,声言等香蛋回来,非要砸死这个畜牲不行。老徐两口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想肯定是香蛋在外面又惹了祸事,就不住地替他赔情。岭子头上围的人越来越多,差不多左右四邻、大人小孩儿都来了。欧粒妈妈也赶来了,一头拱在胖妮怀里,一面哭一面说,你今天回来不打折他的腿,我就死在你家门前。胖妮一面紧忙招架,一面带着哭腔,哀告着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欧粒爸爸鼓着脖子,什么话都不说,站起来,抡起䦆头,哐吃砸烂了院门口的一口水缸,泔水滋滋地往外流。欧粒妈妈抽泣着说,你回来问问你那个畜牲对我们欧粒做了什么?!胖妮一听,吓得啊的一声惊呆了,老徐也半天回不过神来。胖妮冷静下来以后,双手扶住欧粒妈妈的脸问,你可不是胡说八道吧?欧粒妈妈停住哭泣,用力掰开胖妮的手,附在她耳朵上说了几句,胖妮的脸色一下子就黄了,她抹了一把鼻涕,扑到欧粒妈妈身上咿咿咿地哭起来。老徐依然不知道发生什么,瞪着眼睛傻傻地看着。左右邻居都开始劝他们,二孬队长也来了,大家好劝歹劝,欧粒爸妈才答应回去。临走的时候,欧粒爸爸依然恨恨地对老徐说,你要是再不管管你那个王八羔子,我就把他的头砸到肚子里去。老徐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得,诚恳地向他起了保证,他才恨恨不舍地回家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香蛋那个坏东西,原来是逼着欧粒脱裤子给他看,难怪欧粒当时吓得那么啕叫。幸亏那天我爱管闲事。</p> <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大家都还郁结在对香蛋的气愤之中的时候,另一个坏消息紧跟着传出来——香蛋不见了。老徐两口子急慌慌地找到我家,说香蛋一夜都没有回家,问我香蛋去了哪里。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老徐就赶快去找二孬。二孬一听也慌了,——大冬天的,这么点儿的孩子,一夜都没回来,说明肯定出了问题。二孬安排队里的青壮放下活计,分头寻找孩子。老师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也安排学校暂时放假,带着我一起参加找人。去找的人接连把消息带回来:山上、河里、破窑洞里都找了,都没找着。爸爸的一组负责大路外边的那条大河,他们都拿着一根长长的杆子,每遇到一个茅滃(深水潭),都把长杆子伸进去搅一遍,都找遍了,也没发现任何踪迹。我听了身上只打颤颤。接下来我就被通知不许出门,在家等着公家问话。我们家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老徐两口子反复来问,问我一遍又一遍。香蛋妈还不时地在我家放开嗓子大哭一阵儿,吓得我也呜呜地哭。爸爸也因此气恨我,每次等人走了的时候,他都咬着牙用手指点画我的脑门儿。气的妈妈骂他两句。老师也又来我家详详细细地问了我一次。看到我眼泪巴巴的,她就很温和的安慰我,说,没事,你别怕,你没有做错事,你做得很对。不过她一再嘱咐我,不要把这件事胡乱说出去。我使劲点点头,说嗯!我保证!大队干部领着两个公安找到我家,公安拿着本子,问我一遍又一遍,还不住地盯住我的眼睛,吓得我心里十分慌乱,好几次都呜呜的哭。公安的心比较硬,他们一次也没有安慰过我,还制止大队里的干部不要安慰我。看到他们这样,我的心反而安定下来。反正我没有做他们怀疑的事。他们让我爸爸跟着,让我带他们去出事的地方察看。到了那条小路上,老师也来了。在那个香蛋把我摁住的地方,公安避腿他人,只留下我一个,让我说过程,反反复复好几遍。让我把那天想用来打人的石头找出来,指给他们。那块石头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当初香蛋一摁住我,我就把石头松开了。他们让我用手指着石头拍了照片,然后戴上手套把它拿起来,仔细端详,最后装进一个袋子里。又到地上四处察看,一个公安还走到边坡上搜寻了半天。他们都回来以后,俩人交换了眼色,摇一摇头,然后带我走向下一处。到了小河边,他们让我站在和香蛋分手的地方,讲述事情的经过。问了他出走的方向,还有些其他问题,和之前的记录一一比对了,才放我跟着爸爸离开。我回头看见老师正在和他们谈话,突然,老师站了起来,用手指着一个公安,提高嗓门对他说话。另一个公安赶忙站起来,向她拱了拱手,拉着另一个公安离开了。一路上,爸爸的脸色气呼呼的。回到家里,爸爸燃起一袋烟,坐在椅子上哼哼的叹气。他瞪着眼对我说,你这回惹下大麻烦了吧?叫你别多管闲事,你偏要管闲事。你才多大年纪,就到处逞能,你比孙悟空还本事大吗?——这下惹祸了吧?要是香蛋真出了事,看公安局不把你抓了去!他见我拧着头不服气,抬手就打了我一巴掌。我哇的一声哭起来。妈妈赶紧把我拦在身后,一面和爸爸吵架。妈妈说,有你这么当爸的吗?你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叫多管闲事?孩子替欧粒挡事儿,这叫好人好事。他做错什么了,你就这样教育娃吗?——我看你还不如娃呢,遇到点小事儿就松瓜、遇到点小事儿就松瓜,你哪有俺孩子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爸爸被妈妈呛的光瞪眼不说话,喔喔喔了半天才找出一句话:这能说是小事吗?这、这、这……“这这这什么呀?这这这。”爸爸的话还没有说完全,妈妈的机关枪又开始了:这能是啥大事呢?你儿子杀人了?放火了?!爸爸从根儿就说不过我妈妈,妈妈轻易不跟他发火,一发火我爸就认输。</p><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一连七天过去了,还没有香蛋的消息。人们都回来干活去了,把任务交给公安去处理。老徐生病了,找不动了,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也好几天了。胖妮哭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她坐在灶窝里发呆。看见把老徐糟践的成了那个样子,她心里一阵阵发酸。她觉得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老徐。老徐对她不错,虽然以前也动手打过她几次,但都是因为她和婆婆发飙,胡言乱语。其他时候对她都不错,她心里亏欠自己没能给他生下个一男半女。自从要来这个孩子,老徐每天都欢天喜地,娇的要命,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到头上怕打了。即便儿子做了错事,两口子也不舍得动他一个手指头。那一年冬天,老徐咬咬牙粜了两布袋棒子,换了二十多块钱,准备一家人好好过个年。没成想全被香蛋偷出去,买烟、买炮儿、买别的花了。逼得老徐又去跟二孬借了十块钱,才孬好过了一个年。就这他俩都没舍得打他。想想他俩一路走过来的各种不易,胖妮抹了把鼻涕站起来,决心给老徐做口饭吃。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徐就这么垮下去。老徐平常爱喝菜叶糊糊,尤其爱喝苦菜熬的糊糊。每当他生病的时候,胖妮就给他熬上一锅苦菜糊糊,碗里泡两片窝窝,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喝上一两碗,病就好上一大半了。胖妮带上门,从门框上抽下一把镰刀,到院子外面一个向阳的洼子里去找野菜。大冬天的,野菜很难找,费了半天劲儿,才从秫秸缝隙里挖到几棵。熬好了糊糊,胖妮去拿干粮,一抬头,她突然愣住了,——屋顶上挂着的馍馍篮子没了。她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心里一阵狂喜。她说不出来话,就登登登地跑到老徐身边,使劲儿摇他。老徐睁开眼睛,费力地爬起身来,一面毛猴猴地看她。胖妮瞪着明亮的眼睛,指着屋顶上空荡荡的、平常挂篮子的榆木钩子让他看。老徐一激灵坐起来,盯着老婆看了几眼,一轱辘翻身下到地上,趿拉着鞋就往外跑。不一会功夫,老马、二孬等一大伙儿邻居都相继赶了过来。屋子里一下子又热闹起来。大家一块研究,都说孩子肯定就在附近,一定能找着。胖妮对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一面招呼大家喝茶,一面欧欧哑哑地使劲儿说话。妇女们都含着眼泪安慰她:死婆子,该当你有这个儿子,——你说老徐他那么精明,咋就让你先发现了天机呢!这不就说你命里有这个儿子吗?胖妮唉嗨唉嗨地笑着,哭着。男人们研究了方案,分头去找香蛋。马号里,闲窑里,瓦翁里……到处找。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但还是没有发现香蛋。老徐的脑袋又耷拉下来,屋子里又充满了悲催的空气。二孬队长自言自语地说,不能呀,这么点儿孩子能藏到哪里去呢?肯定还活着,一定就藏在附近某个地方。大家也都同声附和着,给老徐打气。一直坐在炕沿上闷声不响的王会计,此时咵吃一声拍了下大腿,大家的目光欻地一下聚了过去。王会计是庄里的智多星,还会掐算两把。只见他举起两根手指,架在嘴上,翘了翘二郎腿,对着老徐说,嗨,给你爹把烟点上。老徐慌忙抽出一支烟,划着洋火,双手捧着,哆哆嗦嗦地给他点上。王会计呲溜呲溜地吸了两口,眯缝着眼,一面环顾着大家,一面往外吐烟。二孬坐不住了,开口骂道:你个鳖孙,啥时候了还卖关子?——有屁快放!王会计抬手往外一指,一字一顿的说:地、窨、子。大家听了恍然大悟,呼呼隆隆地想往外跑,却被二孬喊住了。二孬说,人去多了也没用,就让老徐两口子去。其他人先散一散,免得孩子回来不好意思。又嘱咐老徐,你俩去了见到孩子,啥话也别说,一不要打、二不要骂,三也不要多问什么。就把孩子哄着囫囫囵囵地回来就行。老徐两口子忙不迭地答应着。二孬回头又对靠在灶台上站着的,自己的老婆说,你回家去拿几个鸡蛋,帮忙煮了,等孩子回来缓过神来,好好吃一点。老徐两口子战战兢兢地来到自家的地窨子跟前,朝口上盖着的秫秸只看了一眼,老徐就把嘴附到老婆耳朵上说,宝儿在里边。</p> <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年很快就到了。今年我得了两张奖状,一张是联校发的“优秀少年”,奖状上有毛主席头像,四面放射着金色的光芒;一张是我们学校发的“期末考试第二名”,上面印有金色的麦穗,有向日葵,两边是苗子枪上挂着红旗,一叠一叠的,像穆桂英背上的帅字旗。两张奖状虽然长的都很小,但很精致。妈妈帮我把它们仔细贴在墙上,和杨子荣、李铁梅的年画排在一起,显得威风凛凛,闪闪发光。来家里拜年的、串门的人都趴在炕沿上看。妈妈跪在炕上,给他们讲解,说明那一张是怎么得的,什么地方发的。邻居们都使劲儿夸我,妈妈一面替我谦虚,一面开心地笑。尤其当有人夸我有出息的时候,妈妈笑的特别开心。人们走了以后,妈妈就把我搂在怀里,使劲吻我的额头。把我的心都弄化了。大年初一,我和姐姐、妹妹一起出去拜年。哥哥和我们不一伙儿,他和几个毛头小子在一起。他们偷着抽烟,一起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他们把烟丝秃出来,装上一只鞭炮,再把烟丝装进去,祸害战小。战小是我们村一个有水土病(大骨节病)的人,三十多岁了,长得还像个孩子,走路一崴一崴的。他不常有烟抽,所以喜欢有人给他发烟。哥哥他们就设计他,把做了手脚的纸烟在盒子里重新放好,远远看见战小过来,就故意去和他碰面,嘴里礼礼貌貌的问候着新年好,一面有人站出来发烟,并亲自给他点上。战小满心欢喜,正在享受,砰的一声炸开了,把他吓得毛吼吼的,把人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们还把整挂鞭炮挂在狗尾巴上,吓得它拖着满地跑。非常搞笑,也非常危险。妈妈为此打过他两次,并虎着脸教育我们:可不敢跟你哥他们这帮坏小子学习,崩瞎了人家的眼,或是引发了山火,公安局可真要把人抓了去。我们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凑成一伙儿,去给各家拜年。拜完年,喜欢再回到玄爷爷家里玩。他是个老光棍儿,喜欢有人去他家玩,不嫌我们麻烦。我们去他家拜年的时候,他也拖着笨重的身体,和我们一起下跪,对着桌子后面墙上挂着的神子(家堂主子)磕头。他嘴里喊着行了行了,但看见我们还要磕一个,就又跟着磕一个,很让人尊敬。其他人家的大人们都不和我们一起磕头,只有他一个。磕完头,他就一个一个给我们发吉利糖,每人给两块糖,一把枣,几颗花生。全村数他给我们发的东西多,东西好。我们都喜喜欢欢地把糖果装进棉袄棉裤两侧的大口袋里。再回到他家的时候,玄爷爷又给我们往炕桌上捧一大捧花生和枣子,许我们到炕上玩耍。我喜欢看他家墙上贴的年画,他家的年画每年都换新的。他是吃五保的,每年都有人给他发油,发面,还发钱,生活条件很好。他家贴的年画大部分是戏曲连环画,有《宝莲灯》《铁弓缘》《智取威虎山》等,特别有一幅《寇准背靴》,十分搞笑,画儿上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戴着一顶两边插着两根苍蝇拍的帽子,背着一只长筒靴子,眼睛笑的都快没了。我当时在想,背着一只臭靴子,他怎么笑的那么开心呢?每一框画儿的底下都有几行字,我们都念的磕磕绊绊的,有许多字都是在玄爷爷的讲解中冲出来的。比如“寇准背靴”,我当时只认得一个背字,其他的都是冲的。不过这种字我们认的很快,看一遍就记住了。其实我很想去找香蛋玩一会儿,可是我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也怕他妈妈记恨我。自从出了那件事,香蛋就不上学了。且因为很快就进了腊月,大人们都嘱咐我们少和他来往,因为这时候到处都游荡着神仙鬼怪,有的忙着归位,没有牌位的也要找地方过年。生怕我们从他身上粘上邪气。所以从那以后,我们就很少见面。早上去给他家拜年的时候,他也跟着我们出了门,然后就在院门口站下了。我看见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我们都走到上头院里了,他还在那里站着。他是不能跟我们一起出去拜年的,因为他新做了错事,身上粘着邪气,新正大月的,到人家家里不吉利。初六那天,欧粒妈妈过来请我妈妈带着我一起去她家里吃饭。妈妈嘴上推脱,心里却很高兴。那时候庄户人家里很少请人吃饭,也很少有人到别人家吃饭。有谁串门碰上谁家待亲戚喝酒,推脱不过,顶多也就站着喝两盅酒,夹两口菜就走,从不坐下来。因为那时候物质特别贫乏,各家准备的东西都不多,加一双筷子,往往就不够了。妈妈提前为家里备好了饭菜。帮我把鞋带系好,扣子扣好,用笤帚把我身上的土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还给我洗了把脸,擦了点雪花膏。我闻了闻,很香。爸爸在一旁静静地瞅着,朝我眯着眼笑。妈妈自己也打扮一番,围上她平常最喜欢的围巾,带我一起出了门。欧粒家就住在我家左手较深的一个大院子里,有三孔窑洞,窑脸上起了挂面,用石灰胶泥的白生生的。她家院子很宽敞,农闲季节,队里请人来说书,一般都会选在她家院里。欧粒坐在炕头上,穿着棉袄,还裹了一条厚围巾。她的脸白刮刮的,看样子病还没好。欧粒妈妈让我坐到炕上,和欧粒挨着,我死活不肯上去。上炕要脱鞋子,我的脚很臭,整天登登的跑,出了许多脚汗,我姐姐、妹妹经常嫌我脚臭,所以我死活不上去。我妈妈笑一笑说,俺这孩子狗肉不上桌,就随他吧。欧粒妈妈则说,人家孩子这是仁义,不想坐到人上头。说着朝她闺女嗔了一眼,说,哪像我家闺女,没上没下的,坐在炕头上怪安逸。我妈俯身抱了抱欧粒,说俺闺女亲着哩。欧粒爸爸不上炕吃饭,他独自坐在地下的高桌子上吃,也过来给我们劝了几次菜。欧粒妈妈给我碗里夹了好多菜,都是过年的稀罕菜。欧粒也给我夹了一个大肉丸子,她家的丸子是用小豆面炸的,酥酥松松、奇形怪状的,看着就很有胃口。看见我大口大口的吃,欧粒自己也夹了一个吃起来。我看见她妈妈十分深情地看了她一眼。</p><p class="ql-block">8</p><p class="ql-block">土地下放了,各家都分到不少土地。我家分了38亩地,有好的也有赖的。还分了两头牛,二十几只羊。木锨、笼筐,犁镂筢子都分了一些。还分了一块社场。爸妈高兴的好几天睡不着觉,天天盘算着种啥种啥。还提起当年我爸偷种了一块胡萝卜,被队里割了尾巴的事。妈妈对着爸爸的耳朵嘀咕了几句,自己就先笑的在炕上打滚。妈妈的眼睛很好看,细细长长的,笑起来流光溢彩。香蛋家也分了不少地,不过到第二年又让出来几块,说是种不过来。香蛋已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整天还是吊儿郎当的。他想干就干一阵儿,不想干就回家躺在院畔上那棵柳树底下歇阴凉。五黄六月,龙口夺食的日子,他照样如此。胖妮姆姆依然时常站在对面场里、地里向他叫唤:香蛋——,你看看柳树上结包子没有——,张开嘴等着就行——,风一刮就掉里头了哦——!附近干活的人听见了都笑。有人对老徐说,这样可不行,较了劲你得打他两下子。老徐摇一摇头说,晚了,小时候不舍得打,长大一点儿了怕打跑了。现在打不了了,较了劲他敢和你下架子。老徐无奈地摇着头,一面流出泪来。</p><p class="ql-block">9</p><p class="ql-block">小明也不上学了,在家里帮大人干活。几年时间,他已经练成了犁地的好把式,两头骡子被他使唤的顺顺当当的。他在垣顶盖儿上耙地,只看见一溜烟尘,把骡子撵的飞快,一会儿功夫就把地耙的平展展的。老马两口子喜的合不拢嘴。每年收麦子,他家完成的总是第一名。别人家都还在碾场的时候,他们家早已经开始给秋庄稼溜化肥了。把我爸眼馋的唾沫咽的一口一口的。他经常对我说,上完高中就别念了,你也回来帮帮我和你哥,种好了地,多打下粮食,比什么都强。我妈白他一眼,对我说,别听他的!——老古董,老顽固。你只管念书,其他的事不用你管,有你妈在,他把你拽不回来。欧粒也还上学。本来她不打算上了,——经了那件事以后,欧粒病了好长时间。病好了以后,她就再也不想上学了。一家人轮番给她做工作,她都不行。老师也来叫了她两趟,她也不松口。后来有一天,她妈妈来到我家,对我妈说,姐,你得帮我个忙。我妈说,看你说的这是啥活,庄里相亲的,和亲姊热妹一样,有啥话说吧。欧粒妈看了我一眼,说,欧粒说只要让你家海平每天上学、放学都等着她,她就上学。我妈说,这有啥难的,叫海平每天叫着她就行。说着推了我一把,我赶忙说能行。欧粒妈喜得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孩子,你可算帮了我大忙了。以后有啥好吃的,婶子第一个先想着你。就这样,欧粒又开始上学了。我履行诺言,无论刮风下雨,我都等着她一起上学放学。上了初中,我就不想再等她了。那时候封建,我和她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同学们便开始起哄,当着我们的面,就说我们怎么怎么怎么的,弄得人脸红脖子粗的。为此老师还专门找过我一次,听了情况后,才说,这个可以。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对欧粒说,要不咱们以后就不要再相跟着走了吧……话还没说完,她就哭了。一个人甩开胳膊,头也不回地独自走了。这下可坏事儿了,人家回去又不念了。为此他爸还打了她,说你都成大姑娘了,人家能陪你一辈子呀?欧粒妈倒也没说什么,可是我妈妈不愿意了,骂我死要面子,不顾人情。骂完了又哄我,说,只要行的正,不怕影子歪。咱不能因为几句闲话,就连人家的前程都不顾了。长大了以后你会后悔的。我妈麻七麻八的劝了我半夜。爸爸说的倒痛快,说要不你也干脆别上了,这样不惹人。妈妈气得哐吃一下把一只鞋子扔了过去,吓得爸爸不吭声了。星期日傍晚,妈妈催着我去到欧粒家里。她妈妈赶忙把我让进屋里。欧粒在后面的床上躺着,知道我进来,也不搭理我,反倒把一条方巾蒙到头上。她妈妈走过去使劲儿把她拽起来,硬拉她坐到我对面。给我使了个眼色,就又出去了。没等我说话,欧粒先开口说,海平哥,是我不懂事,让你为难了,你以后不用等我了,我去上就是了,上到哪里算哪里吧,你又不能陪我一辈子。我说,你别生气了。我妈说的话我都想过了,其实她说的挺对的。“姆姆说什么话了?”欧粒突然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等着我。我说,她说不能因为几句闲话,就不顾你的前程。“那你是怎样想的?”“我觉得很对。”“那你不怕同学以后再说咱俩的闲话了?”她的眼睛明亮亮的。我说,怕是怕,不过硬着头皮不用理他们就是了。我妈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欧粒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到灶台上给我倒了碗水,端到我跟前,说,你喝口水,我去准备东西。她妈妈紧接着就从外面进来了,满面笑容地要留我吃饭,我死活不肯,就回家去了。妈妈在门口等着我,见我回来,焦急地问,咋样?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唐庄中学离我们村很远,需要下步走二十多华里的路程。从我们村出发,沿着山梁上一条弯来曲去、坑坑洼洼的马路,往东走一里多地,就到了我们以前上小学的地方——青树垣。之后要下一面大坡——七里坡。这面坡很吓人,很陡,很荒凉。路两边除了庄稼就是树林,再不就是荒草和坟,一户人家也没有。你正走着,扑噜噜蹿起一只野鸡,或是一只兔子,吓得人心里嘣嘣乱跳。那时候还有狼,很猖狂,大后晌的就敢出来遛达,鸡呀、猪呀、羊呀经常被它们拖走,或是咬死在圈里,血呼啦的挺瘆人。</p> <p class="ql-block">上初二那一年的秋天,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家碾谷子。家里才换了一头大青骡子,这头骡子是从平川地区换来的,拉车没问题,但不会干农活。牲口贩子牵着它在附近村庄走了一圈儿,都没人敢要,就我爸敢要它。我爸干别的不一定行,但使唤牲口是好把式,邻居家许多难干的牲口都是他帮忙调教出来的。爸爸把它牵到场里,套好,一扬鞭子它就跑,后面的碾子跟头扑棱地跟着跑,把它吓得又踢又叫,好几次都把套碾子的木头架子踢坏了。欧粒爸爸在对面干活,看见我爸爸在和骡子生气,回家把他家的大黑马牵过来,让我爸替换。我爸说不用,我就不信治不了它。别看我爸平常性子挺稳,但要和牲口较起劲来,谁也说不听。许多牲口都被他治的服服贴贴的,庄上人都称赞他是调牲口的好把式,他也因此放不下架子。所以欧粒爸爸也不坚持,把大黑马拴在树上,留下来帮忙圆场(用叉把碾不到的谷穗往里挑),一面看我爸和骡子干架。我在场里帮忙翻场、起场。眼看太阳不高了,爸爸也不放话让我去上学。妈妈提醒了他两次,他都虎着脸不答应。妈妈是个精明人,这种情况下,她一般不去惹爸爸生气。没办法,她就用温和话来哄我。她对我说:娃,你别急,一会儿路上咱走快一点就是了。我鼓着脖子不吭气。妈妈就用很硬气的口气说,娃,你放心!太阳还有半杆多高的时候,我一定让你走。到时候你爸若再不放话,我就和他吵架。我咧开嘴笑了。我知道太阳半杆多高的时候还能赶上,也相信妈妈能说到做到。要是真发起脾气来,我爸爸十回得有九回都要败下阵来。大约五点来钟的样子,爸爸终于放话了。我和欧粒终于踏上了征程。七里坡上的田地里,庄稼都收完了,路上静悄悄的,只看见对面山上还有一群羊在那里吃草。我们正急着赶路,忽然,一股浓烈的腥臊味儿扑鼻而来。我四下里一看,一条大灰狼正张着大嘴,伸着舌头,躲在马路下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朝我们张望。欧粒吓得哇的一声躲到我的后面,我也吓得两股发颤。我急忙对她说,别叫!我不怕它。实际上当时我也吓得要命,只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我俩站着不敢动。——遇到狼的时候,千万别乱跑,一跑它就敢扑出来了。我们不动,它也不动,就一直趴在那里看着我们。我猛然想起欧粒新买的一只脸盆就背在我背后的网兜里。我立即卸下网兜,抽出脸盆,捡起一块石头就咣咣咣的敲起来。才敲了几下,狼就掉头逃窜了。我不敢松懈,见敲打有效,就没命的一直敲。对面山上放羊的人听见我们敲盆的声音,知道是这边出了状况,就举起小锨,耶嗬耶嗬地朝这边呼喊。这是当地人声援赶狼的一种方式,一来为了吓狼,二是为了给我们撑腰壮胆。我们的心一下子安定了许多。放羊的大爷对我们喊:㗏——,你们快走吧——,我在这里帮你们看着——我俩齐声回了一句谢谢,就拉起手一溜小跑的下到大路上。大路上人多,就再不用害怕它撵过来了。我俩都跑的气喘吁吁,欧粒一屁股坐在了大路边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一边捶一捶自己的胸口,一边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也喘着气说,我也快吓死了。欧粒喘息了一会儿,突然看着我咯咯咯地笑起来。我不知道她笑什么,就下意识地擦一擦脸,看一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弄出洋相的地方。她却更加笑的厉害,一只手指着我这一边,笑的在地上打扑腾。我仔细一看,哎呀,坏了!——她的脸盆被我砸的稀烂,整个底部瓷全掉了,还漏了几个窟窿,我的一只手还紧紧的抓着。欧粒一直笑个不停。我说,你还笑,——这可怎么办呢?她终于止住笑,说,咋办,你说咋办?——你救了我的命,我还能让你赔钱不成。你当我是什么人呀?我说,你看,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吧!怎么就给你敲烂了呢?欧粒站起来说,敲烂就敲烂了,管它干啥,把狼吓跑是第一位的。说着从我手里拿过脸盆,扔到小水沟里去了。回过头又对我说,哪一天我还想再买一个,专门让你在敲给我看。想起你刚才敲盆的样子,我就觉得很帅!——你怎么那么机智呢?我当时完全吓懵了。要不是有你,我肯定被狼吃了。我赶忙制止她:你别胡说!到了学校,天已经很黑了。我和她虽然在来来回回的路上,不得不形影不离,但在学校,我们都十分注意影响。远远的看见,就相互躲开了,即便碰了面,也不互相说话,像陌生人一样。慢慢的,同学们玩笑开累了,也就不再起哄了。</p><p class="ql-block">10</p><p class="ql-block">香蛋去学漆匠去了。听说是李家沟他大姑(他亲妈)给他找的活路。师傅是江苏人,给她家漆过家具,手艺不错,描龙画风,栩栩如生。这个人我也见过,我姐的颜方(陪嫁的箱子、柜子之类)就是那个人漆的。我记得他大概姓胡,说话“哝嘿哝嘿”的。他的手艺确实不错,给我姐颜方上漆了两只蝴蝶,翅翅生风,呼之欲出,十分生动。因此,我很替香蛋感到高兴,跟着这样的师傅,肯定能学到好手艺。他那么不爱干活,学门手艺起码能有一口饭吃。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两年多的高中生活又过去了。高中的学习生活很紧张。到了县城以后,我才知道乡下的孩子和人家有多么大的差距。从入学成绩上说,我们班有四十一个学生,我是二十二名。考了五门课,人家第一名是431分、第二名404分,我是356分,和第一名相差75分。我在唐庄中学上学的时候,可是老师和同学们眼里相当不错的学生。老师念入班成绩的时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欧粒被分在另一个班,她的总分是328分,录取线是320。所以,我在高中学的很苦。我脑子并不好,全靠下苦功夫。上课的时候,我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老师的一举一动,直到老师说下面开始练习的时候,我才敢稍稍松一口气。今年到了高三,更是紧的要命,原本一年的课程,安排让一个学期完成,要求高三各班过了年就开始复习,准备迎接高考大战。所以我们今年的寒假放的特别迟,每年都是腊月二十,实际上十七八老师就放我们远处的同学回去了,今年二十六了才放假。我打点简单的行李,包里只装了几本我认为需要特别加强的课本,没吃午饭就到车站等车去了。坐到车上,在挤来挤去的人缝里啃了块干粮。汽车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走了好长时间,才到了唐庄。到了唐庄车就不往后走了,我还得再徒步二十多里,才能到家。唐庄是公社所在地,街面上铺满了各种卖年货的小摊儿。卖衣服、鞋袜的,卖布匹、床单的,卖肉的,买菜的……针头线脑、笸箩簸箕应有尽有。每年到腊月二十七是最后一集,今天是二十六,所以集上的人特别多。我喜欢逛卖年画的摊子,一副一副的连环画特别吸引我的眼睛。我正专注地看着一副《白娘子与许仙》的画儿,背后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扭头,看见是欧粒在叫我。她背着一个背包,正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说,诶,怎么是你?你爸没来接你吗?她说,接了,我让他先回去了,我找同学玩了一会儿。我说你胆子真大,你忘了路上有东西了。她嘻嘻地笑一下,说,这不还有你吗。上了高中以后,欧粒就主动提出不用我再等她一起走了。她说她二姑住在城里,爸爸说让她就住在二姑家,平常放星期也不用回来,放了假她爸爸去接她。我说好,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她当时专注地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是不是觉得这一下可算把一个大包袱甩了?心里轻松多了?我说切,看你说的什么话!不就是互相招呼着走个路吗,又不用背不拥抱的,算什么包袱不包袱呢。她听了吃吃地捂着嘴笑了,用通红的脸看着我,说,你刚才说的什么?我说,我说你不用觉得自己是个包袱。她说,不是,你刚才说不用……不用……什么?说完又看着我吃吃吃地笑。我忽然想起刚才确实有句话不该对她说。姑娘家大了,就是比我们要敏感,不像我们这些愣头小子,别看每天装的和西楚霸王一样,其实心里很傻,嘴里说着艳词,心里也不起波澜。……爬上七里坡第一个大拐弯儿,欧粒提意我们先休息一下。她脸上已渗出一层细汗,她掏出一条手绢擦了擦,递给我说,你也擦擦。我们一起坐在凹子里休息,一面说些学校里的事情。她大概看见我的衣领不整齐,就过来帮我整理了一下。她说,海平哥,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的事情吗?那次你帮我挡香蛋的事,我可一直记着呢。我说,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把它忘了吧。——香蛋那时也是真不懂事,不然他也不会那样。“哪样?”欧粒对我眨了下眼,追问我。我不敢说,只是笑。她就轻轻在我肩上捶了一下,说,你知道吗,那时候虽然小,但我知道,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他那种人看。我听了嘴里吃吃的笑的更厉害了。她低了低头,说,海平哥,你知道吗,要是你那样说,我说不定会答应你。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知道是她说溜了嘴,就一面笑,一面替她打援说,你说溜嘴了吧?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只要是你,我啥都愿意。我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腾的一下也红了。望着她妩媚而热切的眼睛,我心里咚咚直跳。看到她的脖子,我赶忙低下了头。欧粒拉了拉我的手,说,海平哥,你是不是不愿意呀。我抬起头,使劲儿攥了攥的她手,低低的,又是真真切切的说,欧粒,我愿意,我很愿意!欧粒张着亮丽的眼睛,一下扑到我的怀里。快进村的时候,我们松开拉着的手。开始说一些互相鼓励学习的话。欧粒的眼睛特别亮丽,她的嘴角上溢满幸福的微笑。她向我表示,一定会加倍努力。……山村的年,真美呀!到处弥漫着神秘、祥和、幸福的气息。那些年,人们的日子虽然过得都很难熬,但最让人欢欣鼓舞的,还是过年。一进腊月,村子上空飘荡的雾霭仿佛都掺着酒酿,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很低很低,温温的,暖暖的,仿佛怕惊着天上的神仙。一个个见了面,笑嘻嘻的,问寒问暖,平常的磕磕碰碰,心里结的疙瘩,都被这种美好的意愿化解的无影无踪。连各家的狗都很少汪汪。噔——!嘎——!村子里冷不丁响起几声炮仗,拖着长长的烟雾,在这家或那家的院落的上空弥散。夜幕下,各家的马灯高高地挂在粮屯横出的木杆或是马棚上。给天帝、土地,保障哥哥,四大宅神,山神爷爷……供奉的香火,这里一闪,那里一闪,在昏黄的灯影里,明明灭灭,香烟缭绕,祈求着一年的平安。一种特殊的香味,沁人心脾。满满的祝福,在空气里四处弥漫。我曾在日记本上记下过这样一句话:啊,年!假如你是个姑娘,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新娘!!!后面一连用了三个感叹号。多但年以后翻出来再看的时候,便觉得可笑,尤其是那个啊字,觉得傻乎乎的。</p> <p class="ql-block">11</p><p class="ql-block">煎熬的高考终于结束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但也都忐忑不安。我们说好谁也不问考试结果,顺其自然。欧粒在二姑家等消息,我回到家里帮忙干活。回到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香蛋的爸妈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相继死了。香蛋他妈先咽的气,全村人帮忙打发了。不久以后,老徐也咽气了。多亏老徐几年以前就预备了两口柳木棺材,要不然,让香蛋急抓急挖,还真不好应付。香蛋的师傅派大徒弟来家里帮忙把两副棺材都漆了漆。听我妈说棺材漆的还蛮不错,有龙有风,也没有要钱,连漆都是师傅垫的。一庄人都说,这可算是老徐两口子享到儿子的利了。我一直很同情香蛋。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香蛋后来的落魄,多少和我有点儿关系。和欧粒好了以后,这种感觉就更浓了。知道他在家守孝,闲了的时候,我就经常去他家窑顶上转悠,希望能见他一面。他家的烟囱很少冒烟,家里跟没人似的。我妈说,在呢!——他家就他一个儿,他不在家里守孝,不怕人笑话他呀。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我大着胆子来到他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主窑的门半掩着。我走到门前,敲了敲上面的铁环,里面没人吭声,但我听到里面有人在炕上翻身的声音。我说,香蛋哥,你在家吗?他问,谁呀?我说是我,海平。他迟疑了一下,说,那你进来吧。我推开门进去,他已经坐起来。他穿了一件白色的懒汉半袖,脏兮兮的。裤子也皱巴巴的。他的脸很苍白,眼睛像好几天没睡过觉一样,眯眯楞楞的,眉头上纠着两颗疙瘩。见我进来,眉头舒展了一下,说,是你呀,快往里坐吧。他一面下地穿鞋,一面拢了拢炕上的被子。我看见他鞋上还蒙着白布,就问他,姆姆和伯伯怎么那么快就都走了呢?他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呢。我正在马蹄湾跟师傅给人家漆家具,突然就得到了信儿,等我赶回来的时候,我娘都入殓了。这里刚打发完我娘,还没等出门,我爹就又不在了。他一面叙说,一面去灶台上点火烧水,准备给我下茶。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本来不抽烟,但是此时我接过来,由他帮我点上,吸了一口,呛得我一阵咳嗽。他自己也点上一只,叼在嘴上,一面吸,一面往茶壶里下茶叶。桌子上的茶碗脏兮兮的,我帮忙到水缸里舀了半瓢水,里外洗了洗。他朝我嗨嗨地笑了笑,说,一个人在家,也没心思洗涮。我说,没关系,洗一下就行了。倒好了茶水,他在我对面炕沿上坐下来,陪我喝茶,一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聊了一会儿,我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回来种地,还是继续学油漆。他说他还没有完全想好。我听说他学油漆不行,都好几年了,师傅还是不敢让他上手,只能打打下手。我便帮他出主意,我说,地你最好别扔,这可是你今后生活的本钱。学油漆的事你能不能和你师傅说一说,种地的时候就回来种地,种上以后再去跟他学手艺。你看这样行不行? 他摇着头说,那可不行。人家干完这家就去那家,天南海北到处走,说不定去了哪一家,也说不定要去哪里,到时候找都没处找,那怎么能行呢。我一想,也是。就又对他说,那你干脆回来种地吧,你看人家小明,每年打下那么多粮食,能粜不少钱。香蛋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行不行,我连个头顾(当地人把牲口叫头顾)都没有,拿什么种呀?我说,你想办法买一居(牲口)呀?我听我爸说你家后沟不是有好几棵大杨树(毛白杨)吗,杀了能卖不少钱吧。香蛋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悠悠地对我说,那倒也是。光那三棵大杨树,至少也卖五六百、六七百,买一头大犍牛肯定还有富余。家里杂七杂八再卖卖,再买一头侍牛(母牛)拉捎,配一居牲口没问题。但是你想一下,谁来喂呢?——我出来进去就一个人,连口饭我都不想做,谁来伺候它们呢?……诶呀!把我噎的够呛。我噗的一声把一口茶都喷出来了。我突然想起当年他妈拉着长腔,喊叫“柳树上掉包子”的事儿,心里觉得实在好笑。他怎么那么懒呢!柳树上若能真的结包子,那也得上树摘呀。难怪她妈讽刺他,让他躺在柳树底下等着,不用动,张开嘴就行,风一刮就掉下来了。我主动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根烟,自己点着,吸了两口,然后对他说,香蛋哥呀,你可真是够受!你就不能学的勤快一点吗?这么……可不行。我本来想说这么懒可不行,但没说出口。我看见他有点不耐烦了,就说,香蛋哥,那你忙吧,我以后再来看你。他哦哦的答应着,把我送出了门。回到家里,妈妈问我到哪里去了,我说去跟香蛋聊了一会儿。妈问我跟他聊什么了,我不好意思真说,就胡乱应付了几句。</p><p class="ql-block">12</p><p class="ql-block">四年的大学生活,还没觉得怎么享受,就又快过完了。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每年放了年假,我都要抽时间去香蛋家里一趟,找他聊一会儿,有时还会在他家住一个晚上。他家就他一个人,我们年龄也差不了太多,在一起抽烟、瞎聊比较随便。再就是我对他的生活一直放心不下,一年到头了,我想看看他的近况如何。我们在一起,最爱干的事就是抽烟。在家里,我妈不让我抽烟,到了他家就可以放开抽了。我会从家里偷拿一盒烟,而且是我爸过年预备的好烟,比如大光、恒大牌、大前门、黄金叶等,这些都是当时拿出来很有面子的烟。我爸每年大部分时间抽的都是旱烟,多打了粮食、高兴了才买一条白兰,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舍得买一条好烟,锁在窑后头一只破箱子里。箱子上的合页坏了,不用开锁,我也能把它打开。爸爸也知道我偷拿他的烟,但因为我只拿他一盒,所以他发现了也只是瞪我一眼,从来也没有指责过我。后来习惯了,他有时还会背着我妈偷偷给我一盒。到了香蛋家,我俩往炕上一躺,把脚伸进被窝里,抽烟,喝茶,聊天。我喜欢抽他的春兰烟,那种烟的把儿上带点儿甜头儿,抽起来感觉挺好。我们换着抽,他抽我的,我抽他的,各得其乐。我俩一面抽烟、喝茶,一面谈天说地、五吹六拉,笑的很开心。谈到生活方面的问题,我还免不了要帮他出出主意,但都毫无意义。所以在这方面我们都浅尝辄止。有时候也谈点小时候的事儿,但对于欧粒,我们都挂口不提。一方面免得难堪,另一方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欧粒将来会成为我的媳妇,在全村,已是人人皆知。从我考上大学,欧粒上了中专以后,上头院里的四大娘就紧着为我们说媒。我俩不想吭声,怕人知道了说闲话。那时候社会上都还比较封建,在农村就更厉害,别看他们嘴上说谁谁谁合适,谁谁谁该配成一对,但要是真处起对象来,大家就有事做了。尤其是村上的妇女,只要看见你俩碰面,她们就是撇开所有的事情不做,也要死死盯着你,而且做得很隐蔽。我妈也经常干这事。有一次她去地里摘菜,回来空中篮子,跑回家就独自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当着我们的面,就和爸爸聊起她在外面遇到的稀奇事。她说,我提着篮子正往后沟咱家那块带扁豆的棒子地里走,准备去找一些扁豆,再配一颗南瓜,回来熬一锅菜,让孩子们好好吃一口。走到担腰上(当地一道马鞍形的山梁),刚要下坡,就看见xx和xx(我们所熟识的一对年轻人)在前面也往下头走。他们刚一扭头,我就赶紧躲到树后头,再一扭头,我又躲到庄稼窠里,始终都没有让他俩发现我。结果——,我眼看着他俩手拉着手就钻进了二孬家的棒子地里头。接着我妈把嘴对到爸爸耳朵上,嚓嚓嚓嚓地说几句,两个人就开始哗哗地笑起来,笑的左扶右倒、人仰马翻。把我们懵的一愣一愣的。所以我俩平常都捂得很严,生怕被人知道了。我们两家虽然隔得不远,但放了假,我们谁也不主动到谁家去串门。即便大人吩咐我去她家借点东西或者传个什么话,我都会故意扭扭捏捏,其实心里早乐开了花。在路上见了面,眼前有人的时候,就互相笑一下,也不敢站下来说话。只有当前后左右都不见人的时候,我们才赶紧偷偷抱一下,然后赶紧散开,各自去干各自的事。四大娘对此事很热心,和我妈提了好几次,我妈说只要人家愿意,她很喜欢。四大娘说欧粒她爸她妈都愿意,只是不知道两个孩子是什么意见。妈问我能成不能成,我笑一笑,不吭声。有一次欧粒不小心说漏了嘴,她妈妈追问她,她就羞红了脸。她妈妈赶紧把这事儿告诉了我妈,让我妈问问我究竟是咋回事儿。我只好承认了。妈妈当场就骂了我一顿,说,婊子儿,这是好事儿,还把你妈也瞒的严严实实。大学第二年,大人们就张罗着给我们订婚了。</p> <p class="ql-block">13</p><p class="ql-block">学校毕业后,我俩都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在农业局上班,她在县医院当护士。结婚以后,两家人合力给我们在城里安了个小家,我们每天都沉浸在甜蜜和幸福里。第二年,我们添了一个儿子,虎头虎脑的,眼睛大大的,像他妈妈;皮肤黑黑的,像我。我们勤俭持家,妻子是把过光景的好手,她事事都有计划,家里的电器,每年添一件,家里年年都有新变化。后来我们还攒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八成新,大阳90,流线很好看,骑上它带着妻子儿子回家看爸妈,嗖嗖的,很方便,很潇洒。一九九一年春节,大年初二,我俩和往年一样,早早就起床了。给儿子喂了鸡蛋羹,我俩随便吃了一口,就开开心心地打点行囊,给儿子披上斗篷,把他夹在我俩中间,骑上摩托,回家看爸爸妈妈。中午11点以前必须赶到,因为我家里12点以前要送神子。回到家里,妈妈已备好了供菜,再下两碗饺子,供品就齐了。我带着妻子儿子,先给祖先的牌位磕了头,又转过身,对着已在炕上坐好了的爸妈磕了头。妈妈就忙着给孙儿发吉利糖,往他脖子上挂百岁钱。完了之后,我和哥哥就开始准备送神子的物品,妻子、嫂子帮妈妈煮饺子。一切准备停当,哥哥举着从供桌上撤下来的香火,提着酒瓶、纸钱、鞭炮等;我端着盛放供菜、饺子的盖子,走到大门外面,通往马路上的一个拐弯处,停下来。哥哥用木棒在地上画一个十字 ,我把供品放到上面,在前面撮一堆土,把香插上,往酒盅里倒满酒,一起磕三个头,一个段落就搞好了。然后就在边上蹲下来吸烟,聊天。等到香火燃到很短,烧纸钱的时候就到了。烧完纸钱放鞭炮,放二脚踢。我喜欢放二脚踢,把它站在硬地上,用烟头一点,噔——,嘎——,高亢的声音就在山谷里回响,令人神往。最后,奠酒,奠菜,奠饺子。往回走的时候,每人得一面走一面吃一个饺子。这是我妈从小教的,她告诉我们:上坟不吃,刮掉屋脊。这句话我一直不知道什么意思,问她她也不知道,说她也是听老人们传下来的。返回家里,妈妈和妻子、嫂子已经张罗了一大桌子饭菜。我和哥哥陪爸爸喝一点酒,其他人只管吃菜,吃饺子,吃粘糕、麻糖等等等等。到了后半晌,妈妈又开始为祈福的事儿张罗上了,她提上饼干、点心,点上香,一个人领着孙子孙女,到院子里,山坡上,给保障哥哥、四大宅神和山神爷爷烧香,嘴里念念有词,每到一处念的词都不一样。小时候我还能记得,现在全忘了,一句也记不全了。这些事,妈妈每年都做得特别认真,一处、一样都不会落下。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没起床,就听见妈妈在院子边上跟岳母大声说话。妈妈撩我岳母:他姥姥,你等不及啦?我还说到后晌就给你送过去,你这就等不及啦?岳母说,你倒是亲够了,我们到现在可是连一根毛儿都还没摸着呢。妈妈对她说让我们吃了早饭再过去,岳母说,不用了,我这边早就准备好了。按照当地风俗,嫁出去的女儿初三以前是不能回娘家的,所以昨天就不能过去。提上礼品,我们来到岳母家。我和妻子先领着儿子给岳父岳母磕了头,拜了年,再坐下吃饭。中午又在岳母家吃了盘子。因为下午要返回城里去,所以吃过午饭,岳母便不再拦挡,吩咐我们早点动身。返回我家,喝口水准备要动身的时候,妈妈站在我身旁,眼睛离离够够地看我。我对她笑了笑,说,妈,你有啥话就说呗。妈妈看着我,长出了一口气,又顿了顿说,本来这话我不想和你说,新正大月的,说了不吉利。但是我知道你一直记挂着他,所以又想和你说。我一听这话,心里就一激灵,觉得接下来好像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因为我一下就猜出了妈说的他是谁。我急忙问道,妈,你快说怎么了?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香蛋死了。“什么时候?”“就在年跟前。”接着,妈妈坐下来,详详细细地给我说了一遍。……腊月二十四那天,二孬叔去井上挑水,回来路过香蛋家门口的时候,站下来往里看了一眼。院子里静悄悄的,树叶刮了一地,也没人打扫。他把水挑回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前几天香蛋感冒了,到高石抓了两副草药,到二孬家借了药锅,说是赶快吃了好准备过年。这几天忙年,二孬也就没顾上注意他好了没有。二孬一想 ,说,不好!香蛋可能出事了。他胆子很大,一个人就去到香蛋家里。推开门一看,我的妈呀!炕上的老鼠跟头扑棱的,——香蛋早已经死了不知道几天了,鼻子、耳朵……全都已经被老鼠啃光了。妻子吓得啊的一声叫起来,赶紧把儿子搂在怀里。我怔怔地呆在那里。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妈妈望着我,心疼地说,孩儿,你可千万别难过,他不值得。我说,妈……我不难过。他不值得。妈去院里折了一根桃树枝,用镰刀把两头削削,装到儿子口袋里。她抬头往天上看了看,说,你们赶快走吧,我看天气不太保险,路上千万小心一点。回家的路上,我俩一直沉默着。风在耳边呼呼的刮。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渐渐的越下越大。我提醒妻子:裹紧儿子,抓紧我的大衣。我加大油门,冲开纷乱的雪花,向家奔去。那一夜,雪下的很大。夜里2点多了,还听见窗外的雪,扑簌簌地下。妻子伸过温暖的手臂,捂住我的眼睛,说,海,睡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