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爹的馒头味

一抹苍痕

七十年代的馒头格外松软香甜，特别是那浓郁的麦香味道，更是让人怀念不已。

记忆最深的就是姨爹的馒头味道。七岁那年入秋后一次放假，母亲带我去了小姨家。

姨爹家坐落在煤矿上面的一坡田地的半山腰。煤矿沿着沟边鳞次栉比地建了很多两层高的土瓦房。铁轨跨过小桥，从一个黑咕隆咚的大洞朝小姨家方向的地下穿了进去。

一坡田的上方，只住了姨爹两兄弟两家人。几间土茅房一字排开，从东南头小沟边的田背上横过去，菜园子边长有一棵大桉树和两棵棕树。

母亲护着我站在菜园子边上，在汪汪的狗叫声中大声呼叫着小姨。矮胖的小姨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笑嘻嘻地喊着大姐大姐呀，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靠近屋前的小坝，一只大白公鸡向我们扑来。它怒发冲冠地伸着脖子，金黄的大爪子不停的交替着刨着地皮，哥哥哥地叫着，一颠一颠地向我们身边窜来。小姨挥舞着棍子一边赶一边说，小心点，它会飞起来啄人。

一个老太婆衣着又烂又脏，无精打采地坐在坝子边上，无力地向母亲抬了抬右手，算是打了招呼。

母亲对小姨说，老娘子的精神越来越差了。小姨说，她病倒没有，只是没好吃的，又吃不进什么，只能是拖死了才算数。

进到小姨家，小姨在大表妹耳边嘀咕了几句，大表妹就跑去了煤矿。不一会，小姨又带着母亲去了地里干活。

老太婆一直呆坐在那里，手上拿着一根冰冷的红薯，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掐掉一点点，用拇指和食指搓成泥，然后把食指送到嘴边用舌头舔着……

我用小姨的猪食贿赂大黄狗，一会就同它熟了起来。指使它追得大白公鸡团团转，公鸡啄了狗头几次，狗开始不听使唤，我便消停了下来。

傍晚，姨爹带着表妹回家了。姨爹浓眉大眼身材高挑，着一身劳动布工装，手上提着一串馒头。馒头像小轿车的样子，又白又大，背面裂开一道口子。

晚饭坐在坝子上吃的。红薯稀饭、土豆片、番茄片、咸菜、馒头。那馒头吃起来松散香甜，含着满满的麦香味。这是我有记忆开始最好的馒头味道。

但那天晚上的晚饭吃得并不愉快。吃饭时，老太婆还坐在那里，手上还拿着那根冰冷的红薯。

小姨拿起一个馒头，叫大表妹送给奶奶。大表妹走过去不足三米远，却被姨爹硬生生地吼了回来。

母亲看到姨爹黑沉着脸，轻言细语地劝着姨爹，你莫这样，她再不好也是你妈。她下巴都脱臼了，够造孽的了。你就让她吃点热馒头……

姨爹啪地一下把筷子按到桌上，怒不可遏道：“大姐，你不要说这事了！简直是太伤心了！”*

那天晚上，姨爹没有吃饭。饭后他流着泪讲述了他和母亲的故事。

姨爹不足四岁，被过继了别人。住在离家不远一个简陋的小茅棚里。

开始两年，虽然继父不能天天在身边，但吃饭勉强有保障。后来继父不知去向，他就成了孤儿。他天天饿得心慌意乱，望着母亲家里冒炊烟，却不敢回去。他曾回去过几次，都被母亲骂着打着赶了出来，一次也没有给过他吃的。

十多年，只有一个姓宋的乡亲，隔三差五地送点东西给他吃。解放后第七年，姨爹已经十七岁，刚够一米五高。一副皮包骨的样子，仍住在那个摇摇晃晃的茅棚。

但在那年，姨爹的继父找来了。姨爹认不得他，更不愿意认他。宋队长帮忙解释，说他继父是地下党员，领养他和丢下他都是为了工作，迫不得已，有很多的苦衷。

煤矿也是在那一年开建的，姨爹继父是第一任煤矿书记，姨爹也成为了第一批煤矿工人。在煤矿工作三年，姨爹长了近三十厘米，长得像馒头发酵一样快。

他没有回去看过一次亲娘，只要有空就跑去了宋队长家，每次至少都要带上两个馒头。将宋队长当成了一辈子的恩人和亲人。

姨爹二十三岁那年，他继父调离了煤矿。他临走时请宋队长牵头给姨爹建了三间房，强调房子必须建在姨爹母亲家旁边。为这个事，姨爹赌气同他继父又断绝了近十年关系。

直到八十年代初，重庆来人找到姨爹，说他继父病危，希望他去重庆一趟。姨爹从重庆洗脑回家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开始照料母亲，给她买红糖或白糖，每天送她一个大馒头。

八十年代初，我刚去镇上读初中。那时已有了表弟，我们去姨爹家的次数更加频繁。姨爹带回的馒头，首先就会递一个在老太婆手上。那馒头吃起来更加松软香甜了，有纯朴的麦香，更多了带着亲情味的笑声。

几十年过去，我还在时常回味着姨爹的馒头味道。它不但有停留在舌尖上的香甜和麦香，还有更多让人沉思的人生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