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二年底我从学校毕业时,正是上山下乡高潮时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宣传,或以歌曲或以文章或以口号的形式,喋喋不休地在广播喇叭中反复回响。全国各地的城镇青年和初中以上学校毕业的学生都在被要求去农村插队落户,不去是没有出路的。依靠父母在家白吃白喝混了近八个月时间之后,我也加入了插队落户大军。那时我离满十九岁还差一个月。</p><p class="ql-block"> 开始插队落户的那天是一九七三年八月三十日。早在这天以前,母亲就为我准备了一只小木箱,还请漆匠刷上了朱红色的油漆。除了放入我的衣服、床褥之外,还悄悄地在箱底放了她一个月的工资——三十圆钱。父亲也推开繁忙的工作,向单位请了假亲自送我。记忆中十分清楚的是那天早晨五点二十分钟开车,到达站为岳西县汽车站,路程一百一十八公里,预计车程约四个小时。在把木箱放上车顶时,车站工作人员还暖心的把它盖上了油毡,说是“山里面什么时候下雨谁也说不准,有备无患”。车子离开了安庆。坐在车上,看着窗外两旁飞速后退的树木和一闪而过的茅屋草舍,我心底无来由地生出了一些烦恼。父亲和我说话,我也不理他。</p><p class="ql-block"> 车子驶过源潭开向龙井关时,公路如“s”般蜿蜒向上,车辆也开始爬坡。在转弯或者对面有来车时,因为车辆靠右边行驶,我又恰好坐在右边窗户旁,多次从车窗上看见路边的深谷,感觉自己就像在悬崖边上一样。山坡越来越陡,马达轰鸣声也越来越大,车辆蠕动着缓慢前行。突然,车底一声巨响,接着车辆急剧后退。车上有人尖声叫喊,还有人在拉车门要跳车。幸亏司机师傅把住了方向让车子尾部抵住了山壁,才保护了全车乘客安全。经过检查,司机师傅告诉大家,车子不能再开了,只能等待安庆派车过来。谁知道这一等,竟然等到了傍晚才有车过来,而到达岳西县城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由于车辆坏在深山之中,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一天,乘客们都没有吃中饭,也没有喝水。在八月份炎热的太阳光下,父亲陪着我,站在公路边,始终对我说着安慰的话语。</p><p class="ql-block"> 我插队落户的地方是岳西县中关公社薛畈大队。从县城到那里,那时还没有通公路,必须要徒步翻过高脚石岭才能到达。第二天,在县里工作的舅舅带着我向着高脚石岭进发。出了县城,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就开始攀爬高脚石岭。岳西的人都认为,高脚石岭其实不算高山;但我这个第一次进入山区的人,却非常深刻的体验到了“爬山”。我背着木箱,弓着腰,跟在舅舅后面亦步亦趋。到了陡峭的地方,只好双手着地撅起屁股前行。汗如雨下,气喘如牛却双腿发抖,恨不得爬一步,歇三步。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坐在山顶那块比我还高的石头旁休息时,看着来时的山路和眼前寂静的山岭,想着昨日和今日的巨大落差,心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比起上山,下山就轻松多了。不用弓腰,也不要双手着地,因为坡度,有时候还要跑上几步才能稳住身体。连跑带颠地下了山,再走过几处河谷及田畈,我到达了插队落户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座被月牙形的池塘围绕着的大屋,平房,黑瓦,墙是黄土砖砌成的,大门正对着月牙弯。在大门和池塘之间,是一块平整的场地,有两个小孩正在奔跑、玩耍。舅舅领着我走到生产队长家,向队长报告我的到达,并客气的请队长多多照顾。队长很爽气的回答“没有问题”后,带着我们沿着他家墙壁走向后面。转过墙角我看见有一处坯房。它是用黄土夯成的,外墙上贴满了牛屎,看起来就像是一堵牛屎墙。牛屎墙中间,有一约一平方米大小的窗户,没有玻璃。坯房前面不到两米处是一座猪圈,圈中一只白底黑花的猪正向着我们昂着头哼哼唧唧。猪圈与坯房之间有条近一米宽的水沟绕向后面,水沟里有杂乱的牛的蹄印。推开房门,正对屋门的是一座灶台,灶台是旧的,只有一口锅,锅盖已经被油污染黑。灶台是贴着墙壁搭建的,在高出锅盖约一尺的墙上,就是外面贴满了牛屎的窗户。灶台的右边是一捆柴,再右边就是一张杉木三屉办公桌,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那煤油灯没有玻璃灯罩,就一根灯芯很突兀地竖在灯盏上。办公桌后面是一张长条木凳,木凳后面是一张颜色已经变黑了的松木床。床脚方向也有一扇窗户。通过这扇窗户往外看,却是一条窄窄的通道通往大屋。原来,这个坯房是接续在大屋外墙上的。 </p><p class="ql-block"> 舅舅把房屋的两个窗户用纸糊上,又仔细地教我淘米、煮饭,然后就走了。独自一人时,我把木箱放好,铺上床褥,然后就走出房屋,顺着水沟走向后面看看。原来,这个坯房的另一半就是牛呆的地方,也就是牛棚。怪不得外面满墙全是牛屎呢!</p><p class="ql-block"> 插了队就是农民了。从到达生产队的第二天开始,我就和乡亲们一起下地干活,记忆中印象较深的事情有为稻田除草。稻田除草这活我们在学校时没少干过。因为那时我们学校有一个农场,学生基本每周都有一至二次学农劳动。劳动内容包含挖地、送粪和稻田除草。在学校时我们都是弯腰俯身,用手去扒拉稻苗根部去除杂草,而在这里却是手拄竹竿用脚去除杂草。这一改变使得我大不习惯。因为用脚去扒拉,实际上就是金鸡独立;虽说拄着竹竿,但平衡掌握不好就会歪倒。还在我努力掌握平衡的时候,乡亲们早就把我甩在了后边。看着他们拄着竹竿扭腰摆腿左右开弓快速向前的身影,我自叹不如却又无可奈何。</p><p class="ql-block"> 印象较深的事情还有上山砍柴。每次砍柴都是和乡亲们一起去。初次砍柴我是用柴刀横着砍,就是砍不断树枝,他们教我柴刀口斜着向下我总算砍下了树枝。他们砍好了柴并捆绑成垛时,我砍下的树枝还不到他们的三分之一。少就少吧,麻烦的还是没有绳子。只见他们将砍下的树枝用手拧弯,像变魔术一般将树枝变成了绳子,十分麻利地就将树枝捆成了垛。返回的路上,因为行走踉跄和柴垛挡住了视线,在一个弯道处我挑着的柴垛撞上了弯道处的山壁,向后退时又摔下了山坡,腰部杠上了柴垛,疼得我龇牙咧嘴,半天不能动弹。见我的模样,乡亲们只好把我砍的柴分开挑着,我拄着扁担在后面一瘸一拐的跟着回到了住处。</p><p class="ql-block"> 印象较深的事情还有在插队落户期间的灾病。我曾在削红薯皮时将右手食指削开了半截,只好捂着流血的手指走到约三里外的公社卫生所进行伤口缝合。插队落户没多久,我的下巴肿胀,喉咙肿痛,喝水困难,高烧不退,我坚持着走到县城由舅舅将我送进了县医院住院。这次的病情凶猛,也惊动了县知青办领导来医院看望我。幸好当时有解放军医疗队驻扎在县医院,他们接管了我的治疗,坚持着将我治疗痊愈。后来医生告诉我,我得的是颌下蜂窝组织炎,比较严重,如果堵住了呼吸道人就完了。爸爸妈妈听到我患病的消息急忙赶到岳西陪伴着我,并在结束治疗时将我带回家休养。</p><p class="ql-block"> 印象较深的事情还有插队期间我有一杆枪。由于当时珍宝岛武装冲突的原因,公社就为基干民兵配发了枪支。我们插队知青理所当然的也在其中。发放枪支的地点是在公社大院。公社大院就在储家祠堂里,是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鄂豫皖军政大学皖西分校旧址。我领到了一只五六式冲锋枪,其他的插队知青中还有人领到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枪支都是崭新的,都配有子弹袋,没有子弹,还让我们自己带回去负责保管。放在现在这是不可能想象的事情,但当时却真正做到了,似乎根本不考虑不稳定因素。领到了枪,我和知青们情绪高昂。系上子弹袋,背起枪,巴不得立刻奔赴边疆与社会帝国主义血战一场。在返回的路上,经过一处村庄时,有一只狗居然对着我们吠叫,这下子引爆了我们的荷尔蒙。我们将枪上的三棱刺刀打开,端起枪就向这狗围了过去。那狗夹着尾巴向村里逃跑,我们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一个窄巷子里,我第一个将刺刀捅进了狗身。那狗吃疼,张嘴咬住了我的枪杆,其他知青们纷纷将刺刀扎进了狗身。这只敢于挑衅的狗被我们刺死后,我还将它带回住处,剥皮,炖烧,和知青们足足吃了两天。</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有了枪以后,我多次参加了大队组织的民兵行动。有一次,大队民兵连长命令我和一位当地民兵夜间站哨,地点正好在高脚石岭山顶那块我来时休息过的那块石头旁。我端着枪,使劲瞪大眼睛看着山路,看着山那边远处县城里的灯光和山这边没有一点光亮的乡野,一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下哨后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一只狼。那狼嘴巴鲜血直淋,估计是在咬食村民投放的炸蛋时受的伤。我打开刺刀就冲了上去。狼看见我冲来,掉头就跑。我追了一段路,直到不见了狼的踪迹才返回。除了执行任务,我经常将枪支分解进行擦拭,然后组装;有时候还扛枪到附近的山坡上练习瞄准。这只枪,我始终把它挂在睡觉的床边墙上,一直到两年后我被招工离开时才上缴给公社武装部。</p><p class="ql-block"> 印象较深的事情还有当地环境。当时,那儿的山都是秃的。不是说没有树木,而是植被稀少,树木不多也不大。虽然这样,却空气很好。我经常一个人钻山沟,山沟里的水清澈见底,有小鱼小虾。我也喜欢看乡亲们劳作的场景,比如稻田除草。在蓝天白云下青山翠岭中,像镜子一般的水田里,他们拄棍,扭腰,摆腿;其中一位名叫茂财的汉子,腰插烟袋,一边劳作一边唱着高腔,整个场景极具画面感。看上一眼,就牢牢地印在了心中。</p><p class="ql-block"> 插队落户的日子里,我印象深刻的事情有许多许多,难以一一叙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眨眼的功夫,我插队落户已经满五十年了。特别是退休以后,更是时常想回去看看。我知道,我想念的其实是我那逝去的青春年华。六月九号,妹妹妹夫开车陪着我来寻找当初插队落户的地方。之所以要寻找,是因为变化太大了。山不再是以前那光秃秃的模样了,而是长满了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道路也由以前的田埂小道变成了公路,还一直通到家门口。经过多次询问和村民们热心的指点,我终于找到了当初插队落户的地方。走下车来,望着似曾相识却又面目全非的环境,握住乡亲们粗糙的手,刹那间竟有点不知何年何月和身在何处的感觉。都老喽!我一边感叹,一边跟着大家走向村里。村里全是砖砌瓦房,二层小楼;楼前有院子和自来水池,墙上有电表。一位乡亲从超市里买来几瓶饮料塞给我,我不要却遭到了拒绝。妹妹告诉我,要收下,不然乡亲们会不高兴的。哦,我居然忘记了这里的乡俗,真不应该!我提出去以前居住的房子看看,乡亲们一边说“早就塌了”,一边带着我来到了一处荒地旁,纷纷笑说:那个贴满牛屎的房子就在这个地方!我不甘心地看过去,只见遍地杂草丛生,往日的大屋没有了,砖瓦也没有了,连月牙塘都没有了一点痕迹。 </p><p class="ql-block"> 咦,我插队落户时居住的房子居然塌得无影无踪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