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我的1977(上)

天然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17年做客本文作者家</p><p class="ql-block">注: 此文系转发朋友所写文章。文中讲述了他在全国恢复高考的1977年参加高考的离奇遭遇:成绩高出重点大学录取线一百多分却未被录取,在全家特别是母亲的坚持下经过向国家最高领导人申诉,问题得以解决,终于心有不甘但总算进入大学的曲折故事。此文以作者的亲身经历,反映了恢复高考这个中国历史上特定年代特定事件的一个侧面,使我们对作者经历唏嘘感慨的同时,对那个年代的历史发展进程,社会背景,人文心态等,多了一分了解与思考。</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天然</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24年6月25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高考登记照</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那年高考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的1977</p><p class="ql-block"> “要恢复高考了,你可以上大学了!”如平地一声雷鸣,震得我双耳嗡嗡作响。走进昏暗的和平旅馆,白面长身的服务员小王迎面走来,一改往日的忧郁,笑盈盈地递给我一份四川日报,轻声地说。</p><p class="ql-block">那是1977年秋天的一个傍晚,连续几天的阴雨终于停了,西边现出一抹晚霞。我驾驶着南京牌货车,驶入梁平城外丁字路口边的停车场,走进和平旅馆,准备住宿。当时,我在建设部下属一家安装公司汽车队做驾驶员,全公司集中在重庆长寿县晏家镇参加国家重点工程四川维尼伦厂的建设。我驾驶的生活车经常在梁平附近山区采购副食品,往来习惯住在这家旅馆。我一把抓过报纸冲进房间,站在窗前,借着晚霞一口气读了三遍。那是一篇关于当年恢复高考的报道。三遍之后,我脑子里总结出了三点:第一,这次高考不再采用文革以来按政治标准进行推荐的办法,以高考成绩作为录取标准;第二,不再执行贯彻了几十年带有种姓歧视色彩的阶级路线;第三,老三届(即文革前在校的66-68级的初高中生)学生都可以报考。</p><p class="ql-block">我这个“资本家”出身的重庆一中68级高中生也有资格参加高考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叫喊. “要恢复高考了,我们可以上大学了!”那是1976年的春天,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几近疯狂。我公休在家,去重庆市第一人民医院看望在该院工作的一中同班同学陈祖。走到打铜街,突然从街对面冲过来一人,紧紧地抱住我,大叫一声“老战友!”伴随着一阵熏人的恶臭味,我知道又遇上刘家灿了。刘家灿也是我一中的同班同学,学校“八一五”宣传队的舞蹈队员。上山下乡时,他随一中到巫山县,孤身一人在巫山县神女峰下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落户,与当地一位漂亮的“巫妹”(重庆知青称当地女知青为“巫妹”)恋爱。不知是由于失恋还是大学梦破灭,他精神失常了。病退回渝,从精神病院治疗回家后以拉板车为生。他经常坐在一院附近的家门口发呆,每逢我路过时,他都会冲过来称呼我“老战友”,并要与我握手或拥抱。我好不容易挣脱他的怀抱,满脸惊愕:“谁告诉你的?”他大声说:“郭沫若写信通知我的!”我才明白他这是痴人呓语。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高潮中,怎么可能出现这种美事!一年前刘家灿的呓语,居然在今天奇迹般地实现;当年一中校园的学子,在精神失常后还念念不忘高考,这究竟是喜还是悲?当恢复高考这一天真的到来之际,我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17年在祖宅彭家大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现彭氏民居)</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我驱车回到川维汽车队。一下车,便看见伫立停车场前等候我的母亲。她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微风吹拂着她的鬓发,眼中满含笑意。我跑到她跟前,看见她手里拿着昨天我读过的那份四川日报,我们相视一笑,同时说出“要恢复高考了!”</p><p class="ql-block">晚饭后,母亲叫我去办公室,关上门与我一起商量参加高考的事情。 她要我安排好工作,注意休息,尽量不跑长途,抓紧时间复习。当时我已二十多岁,同龄人大多已恋爱成家。作为央企的5级驾驶员, 我收入不菲,每月工资45元,现场津贴6元,出车津贴30元,月收入80余元,是同龄人的一倍。我当时也萌生了恋爱结婚的想法。但母亲不容置疑地说:“这是上天给你的最后机会,一定要抓住,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利益,我对你有信心。”母亲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虽家道中落,但始终秉承“书可读,官不可做”的祖训,对于子女们少年辍学一直倍感痛心。“那我试一试吧!”</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的母亲</p><p class="ql-block">母亲的鼓励促使我下定了决心.随后,我便开始准备复习资料。经过文革洗劫后,复习资料本来就少, 高考风起更是一纸难求。我自己分析,文科无法也无需准备,只能靠平时积累,毕竟当年我也曾是文青一枚,除了写几篇作文练练笔头以外,可以不再花时间。数理化重点放在数学,数学又重点放在解析几何。据大哥说,解析几何是高等数学的基础,我便想当然地认为高考会将解析几何作为重点,而解析几何在中学期间又尚未学过。但是由于缺乏资料,学习无从下手。这时,我一中的同学陈小妹寄来了文革前的解析几何教材及数理化习题集,犹如雪中送炭,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马上投入了久违的学习生涯,生锈的头脑开始了学生时代的运转和逻辑思维。</p><p class="ql-block">在备考的日子里,我白天上班出车,晚上和一个师兄一起复习,熬更守夜,异常辛苦。记得有一天复习完,从师兄的工棚出来,天已经蒙蒙亮了,几滴冰凉的露珠从工棚顶的牛毛毡顶滴到脖子里,一阵寒颤,那一丝凉意让我终身难忘。</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全国重点历史文物彭氏民居</p><p class="ql-block">11月初,高考志愿填报开始了。77年高考是各省自主出题,考试时间也是各省自己确定,没有实行全国统一命题统一招生。记忆中的志愿表,一表是重点院校,二表是普通院校,每表可以填5个学校,每个学校可以填3个专业。我查看了来川招考的学校和专业,一行令我怦然心动的字眼跳入眼帘:“中国科技大学低温物理”,我毫不犹豫地把它填为了第一志愿。这是因为,我在一中读书时,曾读过一本名为&lt;&lt;科学家谈21世纪&gt;&gt;的书,这是由中国科学院各专业科学家为青少年撰写的一本科普读物。科学家们对21世纪对人类有重大影响的科学发展方向进行了预测和判断,其中有一篇谈及低温状态下令人入迷的物质物理性质的变化,让我心驰神往,牵动了我少年的心,使我的爱好从文学转向了科学,对数理化学科兴趣大增。记得一次物理实验课后,物理老师管瑞琴找我去她教研室谈话,告诉我:“你的成绩可以考任何学校,我希望你能学物理,这是最有前途最有趣的学科。” 由此我更是暗下决心,上大学要去学低温物理。第二志愿我选择的是清华大学汽车专业,这是因为我当时的工作是汽车驾驶员,自认为对汽车非常熟悉,对汽车的一万多个零部件了如指掌,完全不知道驾驶汽车和设计汽车的差距何其遥远。在二表中填写了吉林工业大学,因为听说那是中国唯一的汽车学院。其他填了些什么学校和专业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有一点我清楚地记得:我没有填过重庆大学和重庆建工学院。</p><p class="ql-block">当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母亲的时候,她没有表示任何意见。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按我家的惯例,这种大事通常应该由母亲、父亲和大哥商议后决定。记得那天晚上,母亲在灯下看完我自主填写的志愿表后,微笑着说:“你长大了,自己决定吧。”后来母亲将我填报志愿的情况告诉了父亲和大哥。大哥来信责怪我为何将最好的清华填为第二志愿,而将中科大填为第一志愿,认为这样做很不明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17年在祖宅彭氏民居</p><p class="ql-block">一个多月的复习转瞬即逝,12月9号通知考生提前去看考场。记得当年由于考生多,我们川维的千余名考生是在长寿晏家中学考试的,我的考号是028。坐在标有028标记的课桌前,我心中无限感慨:10年期盼,终于有了这一天。</p><p class="ql-block">12月10号开始考试,我考得极为顺利。数学除了一道对数题外,其他都比较简单,解析几何根本没考,考前为此花费的精力完全白费。此次考试我公司参考人员200余人,大家核对了答案,公认我是考得最好的。</p><p class="ql-block">两天考试结束后,生活又回归原来的轨道,每天仍旧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只有母亲仍放心不下,经常对某一科某一道题反复询问。 77年的高考成绩不公布,也无查询一说。按照录取程序,设置了体检线,分数上体检线的学生体检后,各校再从体检合格学生中按分数档进行录取。记得由于77级是78年春季入学,故高考的发榜日期是78年1月下旬,新生入校是春节后的2月份。77年的高考录取率也是多年后才知道的:全国参考人数570万,录取27万,录取率是建国六十年来最低的一年。</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南山家</p><p class="ql-block">1月25日,公司用红榜公布了我司上体检线62名考生的名单。红榜前人头攒动,轰动全司。我下班后得知,匆匆赶到公司大楼,红榜前已空无一人。我迫不及待地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始终没有看到彭宏亮三个字。我一下子懵了,好似寒冬中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泼到头上。怎么会没有我?我是考得最好的人呀!我正站在榜前发呆,公司党委宣传部段部长走过来,高兴地对我说:“你看,这么多人上榜,我们公司人才真多!”我不甘心地问了一句:“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没有人上线?”段部长回答:“就是这些,没有了。”</p><p class="ql-block">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中,母亲在门口迎我。她已知体检名单没有我,大声对我说:“一定是搞错了!六毛(我弟弟)考得不如你都得到了体检通知。我们去县招办查!”3天后,我和母亲来到位于长寿中学的县招办,一个戴眼镜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接待了我们。我递上公司证明和我的准考证,说明了我的考试情况和来访原因。他听后板着脸严肃大声地说:“我立即去查。”说完转身进入内间。5分钟后出来,仍然一脸严肃地说:“查了,没错,你考的就是这样。近几天有很多人来查,都认为自己考得好,其实不然。”我和母亲都楞住了。看着我们一脸的失望,眼镜似不忍,又安慰说:“想读书不要着急,回去好好复习,半年后又可参加,欢迎再来。”回到川维厂,我沮丧地对母亲说:“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那些比我考得差的都体检了,也许命中注定此生与大学无缘吧。”“不行,不能就这样算了!”母亲轻声而又异常坚定地说。</p><p class="ql-block">其实我考试的具体情况,母亲并不十分清楚,她只是凭直觉相信自己的儿子应该上线。我对母亲说:“长寿中学那眼镜说话太难听,我不想争下去。如果一定要读书,那我今年再考。”第二天,接到大哥来信,他说与父亲商量后,以我的名义写了一封信,将我的考试情况、估计分数以及未得到体检通知的问题向市招办提出了申诉。又过了几天,体检的考生陆陆续续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而大哥以我名义写的申诉信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动静。这时报上出现了一些报道,披露某地一些有权势的人通过冒名顶替的方式,使自己的子女利用他人的成绩得到了录取通知,经人举报被中央查出,得到了纠正。母亲看到这些报道异常兴奋,随即作出了一个令我没有想到的重大决定。她告诉我说:“你一定是被人顶替了。我已经给邓小平写了信,要求复查。”一向文静柔弱的母亲,在涉及儿子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竟是那样勇敢,那样执着。 信发出之后,究竟是否会有结果,我们心里谁也没有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23年在南山家中</p><p class="ql-block">两个月过去了,看着同事们体检,看着同事们收到录取通知,看着同事们神采飞扬地举行告别宴,看着同事们办手续离开企业去大学报到,自己心中满腔委屈却又无处倾诉。生活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每天仍然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但被高考唤醒的大学梦却时时萦绕在心,无法平静。1978年的春天就在重考与不考的纠结中到来了。4月中旬,我驱车去内江。当年长寿到内江的路程有350公里,按照当时的路况,卡车整整要开一天。黄昏时分,我到达内江,住进公司设在内江马鞍山的招待所。刚住下便收到一份由公司汽车队发来的 “有事速归”的加急电报,这让我非常吃惊,忐忑不安。因为当时的通讯条件,长途电话很难打通,急事只能用电报通知,而电报往往都是噩耗。这封电报应该是我今晨离开车队后所发。究竟出了什么事?莫不是母亲生病了?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便驱车直奔川维。</p><p class="ql-block">下午抵达川维厂。刚从车上下来,就见一戴鸭舌帽的小个子中年男人急步走过来,一边抓住我的手猛摇,一边热情地说:“我是长寿县招办的,在此等你很久了。你给领导的信都转给我们了,很对不起,的确搞错了。你考得很好,是我们工作出了差错。”接着鸭舌帽告诉我,这次分数汇总是调公安局的保密员来进行的,他们非常可靠,绝不可能弄虚作假冒名顶替,可能是汇总分数时出了差错。今天是领导叫我来通知你明天去长寿县医院体检,并向你赔礼道歉。我心有不甘,反复问他我到底考了多少分。鸭舌帽却笑而不答,支支吾吾说这次高考不公布考生成绩,所以我不能回答你。这个谜,直到我到大学报到时才揭开。系万书记告诉我,当年四川重点大学的录取线一般考生180分,老三届从严200分,我考了310分,而我的高考汇总分数上却只有31分,是统分人员将我的310分过成了31.0分。由于外地高校已撤离,纠错发现的好的考生谁抓到谁录取,我就这样被“抓”到了重庆建工学院。万书记跟我开玩笑说:“你是我们31分招来的。”</p><p class="ql-block">(紧接下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