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者属谁家？（二）

天外随风

李振亨 麦收后的某一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顺天府蓟州李善人庄（今河北省三河市新集镇李庄）的西北坑游泳，不幸正被一个大人欺负。少年的脑袋被压在水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欺负了。少年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得以挣脱束缚，赤身裸体往岸上逃去。那人也赤身裸体在后面紧追不舍。追到岸上，那人不知从哪里抄起一根木棍，把少年逼得紧。正无处可逃之际，遇到一花秸垛，旁边有一支挠花秸用的花枪，上有倒须沟。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抄起花枪对准来人，大声喊叫：“别过来！不要欺负我！” 那人哪里听得进去，继续往前逼近。少年吓唬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扎你！” 谁知那人平时欺负人惯了，心想还有人敢吓唬我，继续向前逼近。少年无奈，往前一扎，枪就进到那人肚子里了。结果出了人命。 杀人偿命？少年被告上法庭，被求杀人偿命。蓟州衙门随即将少年收监。少年的家长立即展开救人行动。第一件要务是请人写答辩状！那，…… ，请谁写哪？请嘉树老师！感谢您阅读本文，其内容来自嘉树老师的读书笔记、其后人和其他知情人士口述。 嘉树老师何许人也？嘉树老师姓李，名荫栲，字嘉树，河北省三河市新集镇李庄人，约生于清宣宗道光三十年（一八五〇），卒于民国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1931.2.11）。少年苦读，胸怀大志。父亲李德顺，母亲李氏；祖父李耀增，祖母郑氏。李嘉树在教育、书法、医学领域颇有建树。他创办学堂功在千秋，对家乡子弟进行传统汉学教育，深得世人信任，被尊称为“嘉树老师”。他的书法造诣炉火纯青，有精美作品传世，享有盛誉。医术精湛济世救人，传有大量验方，更有让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在坊间不胫而走。此外，在文学、历史、易学、命理、风水等方面也颇有研究，并为大众所用。 答辩状上述命案大约发生在清光绪六年（1880），那时嘉树老师三十岁左右，事业有成，名声和威望很大。创建的学堂已经十个年头，风生水起，深得百姓信赖；书法造诣日渐精进，早已被世人认可；医学方面也已经展露头角，为世人开方治病，解除痛苦，挽救生命，胜造七级浮屠。嘉树老师欣然接受了写答辩状的请求①。在答辩状里面，他强调重点：那大人动手在先，少年出于自卫反抗，属正当防卫，而且是面对面扎的，不是从背后动手，从而不是谋杀，顶多是过失伤人。按大清律，罪不至死。同时突出细节：少年以前多次被欺侮，这次也是被欺侮在先，无奈失手造成人命。写答辩状是有讲究的，得懂得一些法律方面的知识。蓟州衙门最终审判结果：发配云南昭通。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十多年过去了，这“少年”已经三十来岁，服完刑期后，回到家乡，亲自上门感谢嘉树老师以前的救命之恩。好巧不巧，有那么一天，这“少年”到东边的新集镇赶集，刚好撞见仇家人在卖切糕。这可不得了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见仇人抄起事先准备好的、锋利的砍刀，歘就一刀，朝“少年”的脑袋砍了下去。辫子断了，脑袋没事。这“少年”就不能在村里住了，搬到泃河北面名叫辛撞的村子里去了。再后来，这“少年”的一个孙女成了嘉树老师的孙媳妇。 送殡路上有神医一天清早，嘉树老师到南边约20里远的香河县渠口镇赶集，中间路过韩窦庄（韩庄与窦庄的统称）时，遇到一众行人抬着一口小棺材赶路，就好奇地问：你们这是干啥去呀？答曰：嘿，我们这里有个小孩儿死了，准备埋到地里去。嘉树老师接着问：咋死的？答曰：得了天花。嘉树老师说：得天花也不一定都死，得看情况。众人说这孩子得天花好多日子了。嘉树老师说：越日子多越不见得死。有人似乎听出了门道，疑惑地问：听您这么说，您是不是能治天花呀？嘉树老师说：今天真是巧了，可以试试。于是，众人领着嘉树老师找到孩子的父母，说先别埋那，让这位先生给瞧瞧再说。望闻问切之后，嘉树老师说有救，随即开方治病。奇迹发生了，这孩子又活了。这个故事是本村人刘顺海②的口述，如果活着的话，2023年的他98岁。 是死是活让嘉树老师给看看本村人马春家的孩子得了天花，已经有些时日，但精神尚好。一天上午，嘉树老师偶然从马家门前经过，被马家人看到，便被让进屋里说给孩子看看病情如何。看完后，嘉树老师说，孩子要不行了，准备后事吧。马家人不信：这孩子现在还里里外外行走，精神也尚好，怎么就要不行了，准备后事了哪？谁料这孩子吃完晚饭上完厕所，真的就不行了，离开了人世。似乎嘉树老师有“能掐会算”的本领③。2019年暑假，家住西北坑东侧的、当时80岁的张月老人，把马春家的事说得更加绘声绘色，还不忘补充道：“马春家以前就住在我家斜对面。” 铁口直断生死村东头的李友顺，昵称“饿鬼”，是著名的瓦匠头，瓦(wǎ)瓦(wà)得棒着那。有多棒？瓦(wǎ)瓦(wà)完了以后，用小石头滚子滚都一动不动。这瓦匠头与嘉树老师什么关系？说有那么一天，李友顺在泃河北岸的辛撞村给一户人家瓦(wà)瓦(wǎ)，忽然听到有人在哭。一打听才知道是这家的孩子得了天花，日渐加重，家人担心孩子很快就不行了。李友顺说我给你们介绍个看病先生给孩子瞧瞧，如果这位先生说能治就能治，说不能治就不用治了，麻烦跟我到李善人庄走一趟，把看病先生请来吧。治病救人是嘉树老师的人生哲学之一。不敢耽误，去了一瞧，说这孩子没问题，哭啥呀，死不了！开了药，吃了没几天，好了④。 科举失利，创建学堂李嘉树青少年时期走科举之路，以期进入官场，为朝廷出力，为百姓做事。然而，上天没有眷顾他：三次童试失利，科举之路梦碎。童试是清朝考取秀才的考试，比较复杂，由三个级别递增的考试组成：县试、府试、院试。通过院试则为秀才。院试为三年两试。通常，三次院试大约需要4-6年时间。如果按15岁参加第一次童试，三次考试结束时，李嘉树当为19-21岁左右。李嘉树的侄子李福洪说：嘉树老师考秀才三次不中，便开创了私塾。根据上面的考证，嘉树老师最晚于清同治九年（1870）创建了李氏私塾，是李善人庄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学堂。嘉树老师1886年批注过的《醫方集解合编》一书的书套内侧写着：“予自光绪元年（1875）春，习学痘疹科以至十一年。因身得汔迷心昏、燥汗手绽，求人医治不效，身看书自治渐愈，而后学东常常求身治症，然后徐徐教读世人用也——嘉树题”。 嘉树老师的题字表明，李氏私塾最晚于1875年就已经存在了。该私塾对学生进行传统汉学教育，教授四书五经和其他文辞。见《泽浓事略》第一页。 李氏私塾自创始之日起也教授算学。清同治年间（1862-1874），朝廷规定科举考试需考算学。李善人庄属京兆之地，位于皇城北京东面百里，信息发达，应该会遵守朝廷考试规定，并及时教授算学课程。祖传的算盘古色古香，大气端庄，背面有一木板，清漆刷就，镶嵌在边框中，年代感十足。 木板背后写着“李善人莊福合堂记”八个大字。从字笔迹可知，不是嘉树老师所为，应为其继子李福宽所书。虽已褪色，但内蕴精美。推想嘉树老师父子二人，都曾经用这把算盘教授过算学。 福合堂 “福合堂”是李氏学堂的正式堂名。“福合堂”本是嘉树老师作为李氏家族分支的堂号。李氏私塾成立之时，正值洋务运动兴起，新学堂出现，合理的推测用福合堂作为李氏私塾的堂名，应该是很自然的事了。祖传书籍的封面上，都印有红色印章“福合堂记”，相当于现在学校图书馆的图书专用印章。见下面的照片。 随着清末教育改革大潮的到来，福合堂的规模逐渐壮大，为此嘉树老师的继子李福宽（1877-1941）子承父业，边行医边教学。李福宽为人和善，脾气温和，昵称“春先生”。福合堂所处的年代国家积贫积弱，水灾和战乱频发，学堂时有停歇，但这所学校为国家和社会培育了许多种子人才。2023年91岁的本庄耆老张俊身回忆说，嘉树老师和春先生学生多的时候有几十人。大名鼎鼎的民国初期顺直省议会议员李福廷，于1884-85年师从嘉树老师习学传统汉学 这老头我管不了嘉树老师所在的李善人庄坐落在京兆宝蓟中学北面，是一些走校生必经之路。有时候，个别学生难免淘气，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如果被嘉树老师撞见，就要挨骂：“猴学生，不学好！谁叫你们这么做的？” 原来嘉树老师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不仅对自己学校的学生，在读书做人等方面要求严格，而且对其他青少年也同样严格，自然容不下那些在他眼中 “不入流的事”。京兆宝蓟中学由清末秀才李福廷于1913年创建，在京兆地区东部享有盛誉。李福廷非常爱护自己的学生，担心他们会受到不良乡民的欺侮，就说：谁要是欺负你们，我给你们做主。有个学生举报：李善人庄有个老头经常骂我们是猴学生。李福廷问那老头长什么样。学生回答：个子不高，一瘦老头，住在庄中间。李福廷一听，连忙说：别的人我可以管，这老头我管不了，他是我老师⑤。当时李福廷40岁，嘉树老师60多岁。原来这老头是李福廷的族叔和启蒙老师。清末民初师道尊严深入人心，更有师徒如父子一说。此后宝蓟中学的学生们，再见到嘉树老师都毕恭毕敬！ 始皇焚书，嘉树也焚书本村人孙绍航（1910-1993）于1920-1921年间随嘉树老师读书，后成为香河县渠口镇有名的会计，再后成为企业家。他回忆说： “嘉树老师没考上秀才，后来烧了许多书。” 剩下的书籍，因为历史的原因，大部分都已失散，非常可惜。目前仅存二十三本：1.《救偏琐言》2.《引痘新法》3.《御纂痘疹心法》4.《醫方集解合编》5.《補注傅氏女科全集》6.《珍珠囊药性赋》7.《汤头歌后附杂方》8.《内外两科汤头歌》9.《辞文总萃》10.《医学选要》11.《翰墨之林》杂记12.《集验良方全集》13.《痘疹书两部一套》14.《泽浓事略》15.《增删算法统宗》16.《总记杂式》17.《李濒湖脉学奇经考》18.《外科正宗全集》19.《千字文》20.《名贤集》21.《三品童诗合本》22.《百中经》23.《铁板神术》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祖母回忆说：“嘉树老师没考上秀才，无缘进入官场，就决定当一名医生。”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是旧时许多无缘官场的读书人的一种志向，以期济世救人。嘉树老师在《醫方集解合编》的书套内侧的题字，表明他从光绪元年（1875）春开始自学痘疹科。当时嘉树老师得了“气迷心昏”，并且出燥汗，手裂口子。求人医治无效，就自己看书、开药方，治好了自己的病。他的学生也常常求他治病了；后来他就给当地人看病了。嘉树老师得了气迷心昏，是由于心情抑郁所致。合理的猜测是，因三次科举考试不第，面临抉择：是继续科举，还是放弃？内心苦闷，精神压抑。当时20岁出头，年轻气盛，第一个人生目标没有达到，心有不甘。所幸自己能够看书，并给自己开药，还能够及时调整好心态，向人生的下一个目标前进。十年磨一剑，嘉树老师成为当地一位有名的医生。在治疗痘疹，特别是天花这一领域，医术高超，有铁口直断生死之本领。坊间流传着许多传奇的治病救人的故事。下面是嘉树老师用过的治疗“气迷心昏”的药方。 治气迷心昏方 特别说明：本文所引用的药方是作者高祖嘉树老师100年前用过的药方，请一定不要按方抓药治病，否则后果自负。 肃然起敬嘉树老师阅读并批注过，他曾经拥有过的每一本书。打开上面开列的23本中的每一本书，赫然发现，从头到尾仔都被嘉树老师细研读过，并有大量批注。今选下面三图为证。注意到，这些书籍只不过是其全部书籍的九牛之一毛。这是何等的功夫？我肃然起敬。下面三图中的第一图取自《救偏琐言》，第二图取自《御纂痘疹心法》，第三图取自《汤头歌后附杂方》。下面是图中部分文字说明。第一图：既济汤，治痘火毒太盛，时值隆冬闭塞，此汤主之。第一图：清金攻毒饮，治痘毒壅于肺，声音不清，喉间痛楚，烦渴壮热。痘不起者，此汤主之。第二图：归宗汤（药方见发热症治）。第二图：鳞座，鳞座两臀痘若鳞，急匕治之莫逡巡，平扁灰滞通圣效，板硬紧暗归宗神。第三图：汤头歌诀，神授卫生方芷甲，羌乳红沉石决明。皂连归尾银花草，大黄花粉效如神…… 书房与书两间东厢房是嘉树老师的书房，摆满了线装书。任何一本书，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动。哪本书在哪，无论是在书架上，还是在书桌上，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子里。半夜起来，不用掌灯，也能快速准确地拿到想要的书。嘉树老师研读过的书籍，包括但不限于《易经》，《尚书》、《论语》、《春秋》、《左传》、《史记》、《诗经》、《离骚》、《乐府诗》、《魏晋诗》、《唐诗》、《宋词》等文学经典，《韩愈文集》、《苏轼文集》等唐宋八大家，等等。学习古典医学理论，是嘉树老师增进医学知识的方法之一。他研读的医书除了上面列出的痘疹科方面的书籍外，还应该包括简单的入门书籍和中医古籍经典，如《医学入门》、《脾胃论》、《伤寒论条辨》、《神农本草经百种录》、《医学三字经》；《黄帝内经》、《本草纲目》、《肘后备急方》、《伤寒论》、《金匮要略》、《温病条辨》、《医宗金鉴》，等等。研究古方，并在实践中改进创新，是嘉树老师增进医学知识的另一个方法。有许多验方传世，见下面三例药方。 乾隆乙巳年即乾隆五十年（1785）农历八月出版的《集验良方全集》是其研读过的古典良方书籍之一。此书有两寸厚共六卷。 严与痛嘉树老师对他的孩子们（一子二女）要求非常严格。到底有多严？答曰：严得让人害怕。以吃饭为例，先吃什么后吃什么是有次序的。嘉树老师要求孩子们吃饭时，得先喝半碗汤或粥，再吃主食和青菜⑥。其他方面要求也十分严格。子女们接受不了，久而久之心里有了阴影，一见到父亲就害怕。这件事说明两点：第一、嘉树老师把自己的孩子管得太严。第二、嘉树老师很懂得养生。事实上，南方有些地方在吃饭时都先喝一小碗汤，再吃正餐，以利消化吸收。说明嘉树老师懂得部分南方人吃饭的好习惯，想让他的孩子们也养成这个好习惯，但是没有收到想要的效果。是什么事让嘉树老师感到痛哪，而且是永远的痛哪？失去爱子是嘉树老师永远的痛。其子10岁时，在规定的时间内，一段书没背下来，寒冷的冬天，下着鹅毛大雪，被罚跪在雪地里，头顶一碗水还不能洒。儿子因此发烧得病，医治无效去世⑦。严得实在太过苛刻，以致痛失爱子。永远的痛，而且着实让人痛得无以复加。呜呼！痛哉！ 按照嘉树老师那个时代的标准，也许他的做法并非十分苛刻，或许还比较普遍，然而，儿死不能复活，后将其二弟李荫椿之长子李福宽过继为嗣。 嘉树老师为何对自己的儿子要求如此严格？他希望儿子能完成他未竟的事业：金榜提名。然而事与愿违，上天还是没有眷顾他，更没有眷顾他的儿子。我猜嘉树老师，后来应该后悔过。未完待续，请看《嘉树老师》之三 注释① 写答辩状这件事是嘉树老师的孙媳妇，即作者的祖母郭永秀讲的，不止一次。作者的妹妹和弟弟们都听说过此事。张月老人也提到过这起案件。祖母的侄子郭文奇对此事也有了解。② 耆老刘顺海外号刘瘸子，大排行老六，村里人称其为六老太爷子。一辈子单身，脾气大，见到不平之事开口便骂：“妈了个X的”。事后，被骂之人还是六爷六叔的叫得好着那。老人家是个“料（读lào）忙头” ，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找他当总管。我父亲1978年去世时，就是他当的总管。③ “能掐会算？”这件事是祖母讲的，作者当时十岁左右时。别人也讲过，如张月以及祖母的堂哥郭永旺等。祖母讲的一定是真的，所以作者从小就觉得嘉树老师太厉害了，似乎有能掐会算的本领。没有亲眼看到此事发生的人，哪里敢相信这是真的？④ 泥瓦匠李友顺介绍嘉树老师治病救人的事，是1970年代生产队的时候，本村人孙福洪和嘉树老师的侄儿李福洪，讲给第六生产队队长尤守占的，后者又于2022年转述给作者。尤守占说他当第六队队长的时候，下雨天没事干，两位老人就在生产队的队部，讲述李善人庄过去发生的事，经常会聊到嘉树老师。这样，发生在嘉树老师身上的一些事才得以流传下来。李友顺是1970年代，原大队干部李永厚的父亲。⑤ “这老头我管不了”这件事，先是李福廷之孙李绍启和曾孙李振东告诉我的。后尤守占也讲过。⑥ 嘉树老师对孩子们要求严格这件事，是嘉树老师的侄孙李万长讲给作者二弟振通的。李万长是作者的四祖父，俗称四爷。改革开放初期，四爷和振通都赶集，卖袜子等百货用品。散集了，四爷就跟振通聊天，聊到上面的事儿。⑦ 嘉树老师痛失爱子的事是祖母讲的。 感谢本文得到了王春良、尤守占和二弟振通的帮助。是他们的帮助，才使得本文能够顺利完成，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李振亨2023年6月26日，星期一于佐州八月花城；2024年6月23日星期日修改并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