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闻董鸡

伯劳公GM

夏至节气，老川南水田里的稻秧已有尺多高，远远望去，晴翠葱郁。阳光照耀着山谷，清新的空气中散发出一种甜淡的沁人心脾的草香。

我家门口的山下，有我青春年少时熟记于心的景色：三面小山的怀抱之中，有两汪明镜般的水塘。一口是研究所的饮用水，另一口用于农田灌溉。

这一带原本是一个天然的大雨裂沟，经过人工改造成了水塘和一块块梯田。

梯田弯弯的田坎把长长的山沟分成了无数块小水田。抬望眼，像极大鱼身上的鳞甲，又像是老屋上那一排排瓦片。

这是省农科院水稻研究所的部分稻田。对大人们而言，稻田是他们工作的场所。对我们这帮十岁左右的少年来说，这种有山有水又有田的所在却是给我们带来无数乐趣的玩耍的天堂。

这个省属的农业研究所成立于抗战胜利那年。20年时代变迁，沧海桑田。研究所从民国易手到了人民共和国手中。届时周围那几座荒山成为了四季时令水果不断的花果山。

上世纪60年代中期，很多大家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优良品种的水果在这个研究所都有种植。

譬如温州蜜桔树十几棵，其果实皮仍青色，果肉却已甘。年年惨遭这帮小子们觊觎。那时候我们从来不说“偷”这个字，而是用“杀”。

还有果味纯甜浓郁的脐橙，其味胜过鹅蛋广柑；满满一匹山全是引种成都龙泉山的白凤水蜜桃。那是我记忆中吃过的最香甜、最多汁的水蜜桃。

山上还有许多高大茂密的桂元树，除了每年向人们提供甜蜜的果实外，还成为众鸟所托的家园。

可怜的鸟儿们遇到了比野猫和老鹰更可怕的天敌。当年老师告诉我们燕子是益鸟，麻雀是害鸟。用弹弓打鸟大人们也不制止。大量的麻雀成了我们弹弓下的牺牲品。还有其他十几二十种鸟儿也被连累。

我们还上树掏鸟窝，煮食鸟蛋。甚至抢夺鸟爸鸟妈未成年的子女，把它们弄到家中慢慢的养大成鸟。但常事与愿违，多数弄夭折。

孔夫子曾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的少年时代的记忆中水带来的乐趣比山更多。

我一辈子的钓鱼爱好以及浪里白条的游泳技能就是发端于山下的鱼塘。

那时鱼苗极少由人工孵化，都是春天在江边浅湾中舀来天然鱼苗直接倒入水塘之中喂养。水塘里的鱼种类很多很杂，品种繁多。

俗称红眼棒的野生赤眼鳟最大能长到一斤多，是最细嫩味美的鱼。

“始无前例”开始后，鱼塘没人管了，可以随便钓鱼。那两口大水塘，尤其是饮用水这口，水深，水质清澈，塘边长满各种藤本水草，钓场极佳。

钓上来的都是当年正宗的土鲫，大的每条只有一两左右，能长到二两的凤毛麟角。这种味道极美的土鲫现在基本绝迹。

炎炎夏日，在堤坎的柳树上，知了在高唱。我们顶着烈日用蜘蛛网捏成的小球裹在竹竿梢上，去粘“宁阿子”（知了）那透明又坚韧的翅膀。一个中午就可以粘到十几二十只。让它们在竹篓里纠缠打闹，乱成一团。

毛主席1966年夏在武汉畅游长江后，在全国迅速掀起了全民游泳高潮。用于灌溉的那口塘开放给职工们游泳。

研究所的民兵连多次组织民兵和干部在塘里游泳。

那时没有什么游泳专用衣帽设备。男的穿深色窑裤，女的上穿短衬衣或内衣，下穿窑裤。

几十上百人跳进齐胸深的水中，就如下饺子。把那原本清澈见底的塘水搅成淡黄色。

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四年。最让我们喜出望外的是毛主席有号召，大人们不再阻挡我们下水游泳。因运动而失学的孩子们不读书，没人管，水中玩耍成了天堂。

我们这群营养不够充足且阳光特别充足、又黑又瘦的小子们有了一个重要发现：来游泳的几个女民兵的大腿那是又粗又白，腿围堪比我等腰围。吃惊之余颇感自惭形秽。

堤坎下面是一连串稻田。夏日暴雨过后田坎上的缺口都会泻水，我们拿着大撮箕接在放水处。

涨水季稻田里的鱼儿非常活跃。有的从上游去下游，有的想从下游到上游。无非就是觅食和产卵。于是流水的缺口成为鱼儿们的交通要道。

隔一会儿就去取下看一下，大多时有所获。大的有从水塘跑出来的小鲤鱼和大鲫鱼，不过小鲫鱼和泥鳅最多。还有黄鳝、柳条、中华斗鱼、虾虎、马虾…等。

那时候抓的泥鳅论斤算。于是民间有传说泥鳅是泥巴变的。没有油，泥鳅烧出来不好吃，于是基本没有人吃。大多是猫享用了。

那时中华斗鱼也很多，这种俗称“烧火佬”的小鱼，雄性好斗。成鱼一般只有六、七厘米长，身上长着五彩的竖条纹和一条如红色飘带的尾巴，真的很美。

这种鱼不仅长得美，而且有一种其他鱼没有的技能。它在游上水时，冲一段马上张开鳞片，让自己挂在侧面土坎上或者草丛中，歇一会儿后蓄集起力量再往上冲一段……以至最后从激流边游进上一块田觅食和繁殖。

那时，只要头晚下了暴雨，次日我就会起个大早去占缺口。即使还是风雨交加，浑身湿透我们也兴趣勃勃，乐此不疲。

俱往矣！现在烧火皮（中华斗鱼）在老川南基本灭绝。野生的泥鳅也少得可怜。

没有学业压力的我们，大人们也无精力严管。那些年白天满世界都是我们的天下。只有到了夜晚，进入梦乡，一切才归于平静。

万籁俱寂，是那个时代的乡村夜间的真实写照。没有任何的现代机械的干扰，什么电扇呀，空调呀，汽车、摩托车的噪音。更没有扰民的灯红酒绿和歌厅酒肆的渲嚣。

二公里外的沱江里偶尔过一条上水的小汽船，其哒哒的马达声都听得真真切切。

有时静得致人产生幻听，就像能听到一种由自己耳膜发出的声音？

我至今怀念和向往那一种纯净的大自然环境。讨厌现代科技制造的噪声强加给人类生理上和心理上的负担。

我甚至想到过宁愿抛弃现在能享受到的所有现代科技营造的条件，回到那份大自然为自然之子提供的清新和宁静之中，啊！心灵的乌托邦！

不过也有例外。有一种记忆特别深刻，那就是在睡梦中偶尔听到“董、董、董、董、…”清晰而有节奏的鼓点声。

从此，在我人生之中又与一种奇特的水鸟有了交际。那就是董鸡。

董鸡这个名字好怪！怎么象是随人姓呢？后来我弄明白董鸡的名字确实与它的叫声相关。

它用喉头深部发出的“董、董、…”的叫声，是四川、云南一带方言中的“董”字的声音，与普通话中“动”的发音相同。

董鸡是一种涉禽即水鸟，黑色，成鸟可以长到一斤多。雄性头顶有一块红色的类似鸡冠的肉瘤，脚很长。在老川南属繁殖鸟，初夏季从南方的云南北部一带迁徒来产卵育雏，深秋季携子南迁。

夏季常常能看到董鸡在稻田中飞翔。飞得很低，肚子几乎贴到稻叶梢。从一片绿浪从升起又没入别一片绿浪，形迹隐敝，来无影去无踪。

我们那群小伙伴都做过吃董鸡肉的美梦，但都未成真。

董鸡胆小谨慎，智量较高。它在水田中央折断稻秧做窝产卵，但它出巢和回巢都是选在离巢很远的地方，让人无法找到它的巢穴。

有一回一个农业工人在田间工作时偶然发现一个有蛋的董鸡窝，他用麻绳下了一个套，夜间去拉动绳子把董鸡爹抓住了。

于是我们有了机会仔细地观察和抚摸董鸡。它黑色的羽毛泛着紫色的金属光泽，头顶上一道鲜红的冠尖，脚长趾大呈黄色，非常美丽的鸟儿，大自然又一精美的杰作。哎！可惜呀！它在那个年代落入人手，结局可想而知。

　　（上图：我儿子手中拿着准备放归大自然的董鸡）

在研究所山上的那座平房里住了八年，年复一年，在睡梦中听惯了董鸡敲响的鼓点，就像童年在小县城里偶尔听到的打更的梆子声。打更的声音让我害怕，而董鸡的鼓点，让我感到亲切和催我入眠。

后来父亲工作调动举家迁到市里，我离开了那个如世外桃源般的环境，睡梦中也再没有听到过董鸡为我敲响亲切的鼓点。

后来我入伍后，又提干。在部队练就一手好枪法。转业后，一老战友知道我枪法好，借一支高压气枪让我休闲时去打鸟。

改革开放后，我已经牢固树立起爱护鸟类，保护野生动物，维护自然生态平衡的观念。枪法再好，绝不打鸟。

有一次，一个朋友送了两只野生斑鸠给我做菜，我提到小区后就开笼放生了。我还多次把买来的野鸟放归大自然。

1992年夏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老者在卖一只半大的董鸡，我就像看到了久违又落难的老朋友，说什么都得将它救下。一阵讲价后以25元买回家中。星期天和妻子儿子乘公交车到郊区有稻田的地方，放归大自然。并拍照留念。

我是一个情感比较丰富而细腻的人。我尤其对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经历记忆深刻。我多次回到研究所旧址去寻找乡愁，但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那里已经成为了整个渲嚣城市的一部分。乡愁只能深深地刻在记忆之中。

余光中写过一首著名的诗《乡愁》，我无数次地读过。今天，我借大师之余韵赋诗二行，结束思绪：

“乡愁是雨后田坎流水的缺口，鱼在上头，我在下头；

乡愁是夜半董鸡敲响的鼓点，它在田里，我在梦中。”

（END）

伯劳公图文

2024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