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细节的批判中读懂《项脊轩志》

奔跑

<p class="ql-block">《项脊轩志》是明代文学家归有光所作的一篇回忆性记事散文。传统观点认为,全文以作者青年时代朝夕所居的书斋项脊轩为经,以归家几代人的人事变迁为纬,真切再现了祖母、母亲、妻子的音容笑貌,也表达了作者对于三位已故亲人的深沉怀念。作者借一轩以记三代之遗迹,睹物怀人,悼亡念存,叙事娓娓而谈,用笔清淡简洁,表达了深厚的感情。然而,通过对教材选文若干细节的思考,笔者认为,《项脊轩志》所表达的思想感情绝不仅仅再现音容笑貌,表达深沉怀念;因为文章第1段、第2段的“诸父异爨”、第3段及教材省略的第4段与“音容笑貌”“深沉怀念”似无关联。探析文章主旨,需深入思考以下3个细节问题。</p><p class="ql-block">一.突破细节,深挖言外之意</p><p class="ql-block">(一)文中为什么通过“老妪”回忆母亲?</p><p class="ql-block">毋庸置疑,母子关系是人世间最亲近的关系。回忆母亲可以再现太多太多的亲子故事,可以还原太多太多的生活场景,甚至可以刻画太多太多的感人细节,然而,奇怪的是,归有光在文中却通过“先大母”的婢女还原往日生活场景,再现母亲舐犊深情。《项脊轩志》关于母亲的回忆不足百字,主要有两件事:一是家中老妪反复告诉作者他的母亲曾在家中待过的地方(“某所,而母立于兹”);二是老妪回忆某次作者的姐姐哭泣,母亲叩门询问的事。我们发现,作者关于母亲的回忆是碎片化的,且都建立在老妪的讲述上。对此,笔者不禁产生两个疑问:为何在作者记忆中,母亲的形象是缺失的?为何姐姐哭泣时,母亲只在门外询问?</p><p class="ql-block">通过阅读作者的《先妣事略》,我们得知其母周氏早逝,当时归有光才8岁,正处于懵懂无知的年岁。归有光自此永失母爱,再也看不到围炉煮饭、庭院洒扫、关爱自己的至亲,他记忆中的母亲形象只能是缺失的。成年后的归有光写作此文时,关于母亲的记忆,通过见证人“老妪”的讲述才更真切,也才更合理,作者此时感受到的丧母之痛才更打动人心。</p><p class="ql-block">从《先妣事略》中,我们还看到,“周孺人”一生“以多子为苦”,从17岁开始几乎每隔一整年就生一个孩子。那么文中“板外相为应答”应该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大姐淑静还没满一周岁,母亲已经妊娠有光。从生理学的角度上说,怀孕妇女如果下一胎和上一胎的性别不同,那么下一胎就会早早剥夺上一胎的乳汁,将母亲的营养全部聚合来养育腹中的胎儿,俗语也叫做“夺怀”。姐姐这个时候已经习惯了母亲的乳汁,可是母亲偏偏无力喂养,姐姐被老妪抱走后自然啼哭不已。虽然母女连心,可为了让女儿尽早习惯非母乳喂养,闻声而至的母亲却不能露面,以免刺激女儿继续留恋母亲的怀抱。这样,一块木板虽然隔挡了母亲的容颜,却阻不断母亲对女儿的疼爱。</p><p class="ql-block">(二)先大母出身名门,在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为何嫁到破败没落的归家?</p><p class="ql-block">“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归有光祖母的祖父夏昶是永乐朝的进士,才气过人,在明宣德年间官至三品太常寺卿。虽然品级挺高,但太常寺掌宗庙礼仪,属于冷衙门,所以如果夏昶的子嗣没有走通科举之路,也只能勉强接受一点父辈的荫蔽。如此看来,到了归有光祖母这一辈,家族应该就不再显赫了。即便如此,夏氏家族也不至于没落到将女儿嫁到败落的归家。</p><p class="ql-block">查阅资料,笔者发现,归氏家族在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是在唐朝,曾经出现过五子登科的盛况,出现过“祖孙,父子、兄弟”六状元的盛事。归氏家族到了归有光祖父一代依然旺盛,在昆山势力极大,当时有“县官印不如归家信”的说法。如此看来,归有光祖父母应该也算门当户对。但归有光的父辈,没有考上功名的,只是普通的读书人,甚至“诸父”不再致力于读书,不以光耀门楣为念。归氏家族家道开始败落,原来勤奋好学、诗书传家的家风开始改变。</p><p class="ql-block">至此,读者才能深刻领会“先妣”看到孙子归有光在项脊轩默默读书的欣慰喜悦,才能深深感悟“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所饱含的老祖母对家族中兴的热切期待。而那一支象征品级的象牙笏板则又是老祖母对归有光的巨大鼓励。换一个角度,少年时代的归有光几乎是归氏家族家道中兴的唯一希望。可喜的是,少年归有光就聪明过人,与众不同。他9岁成文,10岁时洋洋洒洒写就千言《乞醯论》,时乡人为之讶异。也许正因为归有光天赋异禀,又“读书轩中”,发愤图强,老祖母才会将其祖父太常公留下的笏板送给她的孙子,且鼓励孙子“他日汝当用之”。</p><p class="ql-block">(三)教材第3段后面的“……”省略了什么?为什么要省略?</p><p class="ql-block">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p><p class="ql-block">这一段是项脊生(作者自称)的一番议论。作者以守丹穴的巴蜀寡妇清和高卧隆中的诸葛亮,与处败屋寒窗之下的“我”相比附,既自慨局促,又有自矜抱负之意。这几句是说,自己虽然身在破屋陋室,却自认为有奇景(读书环境孕育无限的可能)。了解“我”想法的人,还可能会认为“我”与坎井之蛙没什么区别——见识浅陋,见不了大世面!</p><p class="ql-block">笔者印象中,入选高中语文课本的《项脊轩志》第3段后面一直以来都是以“……”形式呈现的,亦或是压根就没有“……”,总之没有“项脊生曰”这一段。至于其中原因,笔者不得而知。也许是因为《史记.货殖列传》所记载的“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的“利甲天下”(牟取厚利,财富为天下第一)不符合主流价值观?亦或是因为将“我”与“蜀清”类比格调不高?不管是何种原因,此处省略才是造成这篇《项脊轩志》主旨模糊的关键所在。因为文章后两段是作者十几年后加上的,所以省略部分是初稿的结尾,而稍有阅读、写作常识的人都知道,文章结尾往往会点题或深化主题,省略结尾,主旨自然模糊。</p><p class="ql-block">基于以上认识,我认为这篇文章所表达的思想感情绝不仅仅是“再现音容笑貌,表达深沉怀念”这么简单,而且肯定与“读书轩中”,振兴家族有关。</p><p class="ql-block">二.纵览全文,探析文章主旨</p><p class="ql-block">文章以“项脊轩志”为标题,以“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为主线,记述了自己在项脊轩的读书生活。其中有修葺老屋、杂植竹木并读书、生活其中的喜悦,然而,更多的是悲凉、悲伤、悲痛。由于诸父异爨,分灶吃饭,先前“中通南北为一”的庭院设置诸多门墙,造成了“东犬西吠”“鸡栖于厅”等环境的杂乱,也影响了“我”读书的心境;“十年生死两茫茫”,慈母撒手人寰已十载,自己对慈母的思念历久弥“浓”,身在项脊轩,时常记起与书斋关联的母亲的点点滴滴,失怙之悲不自禁;家族没落,子弟科举无所成就,老祖母耿耿于怀,天资聪颖的孙儿归有光默默“读书轩中”燃起了她子孙振兴家族门楣希望,在欣喜与期待中,作为鼓励,老祖母把祖传的象笏送给了孙儿归有光。如今,象笏犹存,而祖母已逝,睹物思人,悲从中来。</p><p class="ql-block">“扃牖而居”“以足音辨人”写在项脊轩孤独的读书生活;轩“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是冥冥中的暗示,既然有神护佑不被烧毁,会不会有神护佑“我”读书成功呢?</p><p class="ql-block">教材省略的段落可以看作“我”一方面于“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充满对未来学有所成的希望,一方面又揣测“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承受别人可能的质疑眼光。这两段同样以“悲”为统领,叙述、议论“我”读书之苦悲。</p><p class="ql-block">如果说在18岁时写前几段时,作者为了家族中兴埋头苦读而对未来尚充满希望,那么33岁左右补叙的后两段则满是多次遭遇挫折后的悲凉。他14岁应童子试,20岁中院试案首(第一名),补苏州府生员,同年到南京参加乡试,但连续去南京赶考了5次(每三年一次),都以失败告终,寒窗苦读15年,一直榜上无名,一无所获。《项脊轩志》应该创作于归有光妻子魏氏去世4年后,此时他乡试第4次失败,眼看家道中兴将成为泡影,其内心的悲凉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项脊轩承载了夫妻二人太多的回忆,其中不乏“从余问古事”“凭几学书”等细节,或许也有诸如妻子对夫君的崇拜、勉励和期许,然而妻子没有等到那一天,甚而至于死后若干年,她当年亲手种下的象征富贵、美好的枇杷树如今“已亭亭如盖”,而“我”仍然籍籍无名,家族中兴遥遥无期。文末“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寓不尽之情于无声的景物描写中,言有尽而意无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归有光《项脊轩志》被誉为“明文第一”,肯定不是仅仅因为文中记述祖母、母亲和妻子的文字。毋庸置疑,浓得化不开的亲情、爱情固然能引发人们的共鸣,但回忆已故亲人音容笑貌、表达深沉思念之情的文章又何止一篇《项脊轩志》,只要发乎真情,皆可打动人心,《项脊轩志》又凭什么“第一”?我觉得围绕项脊轩道出作者科举受挫的失志失意、家族振兴的遥遥无期才是那个时代读书人刻骨铭心的痛;即使科举之途一帆风顺,在求取功名过程中所经历的心理煎熬也是他们难以抹去的记忆。因此,这篇文章已经传出,在读书人中间引起广泛的共鸣,我想,这才是此文“明文第一”的缘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