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

那年明月

收到小表哥“老舅去世”的电话时，尽管没有特别的吃惊，但依旧超出了我原本想象中一个礼拜的预期。天人两隔有时候只是一个转身，咫尺天涯，一个人，一段事，就已经成了回忆。早上的老舅还在我们一行人的连背带抱里出了院，回了家。躺在床上的舅呼吸愈发急促，这是我给他嘴唇沾水时，最为显著的感应。实际上，这个时候的器官，几乎是出气多，而能够摄入的气体，已经有心无力。82岁这个年纪，也算是高寿。端午节时我去看他时，坐在轮椅上的老舅表情已经有些迟缓呆滞了。我是一个观察入微的人，尤其喜欢关注人的面相气色。和上次老舅去我塬上住处相比，反差已是很大。那次还是午后，我正在二楼沙发上眯着，似乎就听到门口老舅的声音，隐约可闻；我却忽得醒来。实际上小表哥的叫声更为中气十足，但隔着封闭严实的玻璃，我依然听到了老舅那声底气微弱的”新伟”……世上的事，有些事很难说清道明，反正是骤然反应，必是老舅到了……坐在一楼沙发上的老舅，明显虚弱，手臂已失去了往昔的圆润，骨瘦如柴是最为显著的感觉，让人心疼，更多几分担忧。慈祥依旧，那种源自心底的亲近是来自血脉亲情里的自然溢通，尽管我和老舅并没有血缘上的一脉相承。母亲，是我的养母；舅舅，是母亲的亲弟弟，养父养母，对我情深似海，倾注了他们毕生的心血。从心里，我和我的爸妈早已骨肉相连。那天舅舅并未多坐，实际上我知道舅舅不想跟着驱车劳顿的折腾，他只想在外甥这里安静的歇息。我明白舅的心思，这里安静，他心里也感觉平和踏实，这是最关键的。可架不住表姐她们的意志，只能身不由己的一路去转转。所以我常说“人老了，很多事，他是无能为力的……”。舅舅走后，我上了一炷香，对着母亲的遗像念叨着舅舅的身体状况；心情抑郁.一种难以抑制的难过涌上心头，久久不能平息。舅的健康状况，显然不容乐观。他或许就是想和这个曾经命运多舛的外甥，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兴许此后，未必就有再次上塬的机会……拿起手机，说给了表哥，我希望他能说动表姐，让舅舅她们在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哪怕只是三四天也行；这样，对舅的身体康复或许有用，也成全了我的心愿。这里尽管生活设施差点，没气但有水，做饭有电炒锅，维持日常生息还是没问题的。最主要的是空气清新，环境好，也安静。说了很多，但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其实我知道，子女们是考虑老人的饮食和健康；但这个时候的老人，其实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去留和出行，有心无力了。端午时分的老舅，其实出院不久，卧床许久，满头银丝压的高低凌乱，我说回头我把推子拿过来给舅理一下。表妹说老人不让别人动，但我说理发的时候，老舅很温顺；那种眼神，是一种慰然的接受。回来说了舅舅的身体状况，下厨的爱人眼泪已是稀里哗啦，让我赶紧给推子充电。她这人，不能说点身边人的事，一说，就开始悲天悯人.不能自已。嘴里老是那句话”为啥就不能让好人长寿呢？”这话你要问我，我也迷茫……第二天下雨，我怕理了发洗头时老舅会着凉，便又往后推一天。早上送完娃去上学，便直接驱车去了老舅的小区。可惜来晚一步，舅舅再次住了院。表妹说她昨天给老舅大概修剪了一下，算是理了发。医院里的老舅这个时候已经每况愈下，但神智很清醒，重重的吐出一行字“接娃！接娃去！”他是听到我说儿子在补课……所以说，这老人，一辈子总是操不完的心；没到这个年龄，体会不到！儿女，更体会不到。 我去了医院几次，老舅的状态日渐式微.每况愈下。我知道，舅舅生命的油灯，已经很难吸收新的养分。能少受点病痛折磨，就是上天的垂怜。听到我表弟的脚步声，舅舅闭着的眼睛会疏忽间睁开，似乎又有了光。四处搜寻儿子的身影；眼神和面部肌肉，悲怆而不舍。这时，稍加留意，会发现老人似乎又有了一丝精神，状态平和。这是一种血脉贯通的至亲使然，难以描述；但实际上，也是某种意念的支撑。我默默看着，内心也是怆然。能体会到舅舅此刻内心的波澜，心里还是牵挂着自己的儿……所以我们陕西有句老话。叫“儿女的心，长在石头上，但父母的心，永远在儿女身上。”我这前半生经历过很多生离死别的场景，也见过很多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牵挂着儿女；那种悲情和不舍的画面，让最坚强的人都会为之恻然。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但说实话，我很少见过几个儿女，面对老人生命的弥留，能在心里，发出悲鸣。悲怆是什么？“悲“，不是在哭天嚎地里一声高一声低的干嚎，不是像古装戏里那般欲死觅活的痛不欲生；更不可能会像演电影一样的临场发挥.涕泪直下。悲怆是一种源自心底的凄然和孤单，一种外人无法体味，但却骨肉相连，在心底默默咀嚼的痛苦；无声，却泪千行……其他，十之八九，都是一种应景。这种场景我见的太多太多。在众人表现沉痛的目光萦绕下，哭的人似乎肝肠寸断，痛不欲生。这种场景，就像见惯不惊的剧本，无有二同。 大概人生就是这样，像一场电影，像演一出戏，既是观众也是演员。人生，真的好没意思。舅舅是母亲的弟弟，母亲，也是舅舅心中的楷模和骄傲。甘南剿匪的时候，舅舅的部队就在那儿，并且参与了行动。而那时，他的姐姐和姐夫在新疆石河子的部队上，已经是老字辈的革命军人。我喜欢听舅舅讲那些往事，甘南，骑兵旅，剿匪；还有我父母亲的往事……舅舅说那时条件很艰苦，士兵都很年轻。而藏兵手里的叉子枪打的很准，骑术也非常精湛。他们占据了庙里，进去一个放倒一个。部队损失非常严重！但又没法儿使用火炮攻击；怕损坏了建筑。最终，在付出了一个排的战士生命为代价后，硬是攻了进去占领了寺庙。战斗之惨烈，无法想象。每次讲到这里，舅舅都会红了眼圈。我生在农村，从小身在一个革命军人的家庭氛围里，对这种峥嵘岁月的情感，感同身受。每当此刻，我也会被深深感染，唏嘘于长辈们的光荣岁月。说到那年在他们部队上演讲的母亲时，舅舅眼里神采飞扬，光荣之感溢于言表。他说那一年我母亲从新疆部队上回陕西关中老家探亲时，刻意绕道甘南；去看望在骑兵旅当文书的弟弟。部队领导听说后非常重视，刻意安排了全团大会。一定要让母亲这位部队的老大姐，一个老兵，给战士们讲讲忆苦思甜的故事。如何从一个童养媳，成为一名标准的革命战士；又如何在石河子的冰天荒漠里，在人民军队的历练中，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革命军人。舅舅说:“你妈讲完的时候，那底下是掌声雷动啊。”感动和自豪让老舅的眼眶湿润了，笑容荡漾在脸上……舅舅对母亲一直很尊敬，姐弟情深。世上的姐姐，一般情况下，总是偏爱于弟弟。这似乎也是一种规律。当年我在窘迫之中，也是姐姐时常会照顾于我；嘘寒问暖，给我装些馒头。眼里总是装满了关切怜爱。每次我去，总是不由分说，先张罗着给我弄点吃的……实际上，那些年正长身体的我，总是饥肠辘辘；而我姐，似乎总能明白我一定是肚子还空着，所以好赖，先让我填饱肚子。过去那些艰难的日子，我记忆犹新！更不曾忘记那些温暖的画面。实际上那时别人能有心问一句“兄弟你吃了没？”心里的感动暖流，便会涌上心头，只是硬生生压着那份酸楚，嘴里倔强的吐出两个字“吃了……” 那些年，我把自己搞得很狼狈，从一路让人艳羡的人生到一度窘迫。父亲去世的那几年，又恰逢企业破产，我时常捉襟见肘。所以那些年也深刻体会到了人穷气短.马瘦毛长。我是享过福，也是很早就走向社会，自费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张面孔。那个年代的人们，很多还没坐过火车卧铺，甚至连省城都没去过；更别说五湖四海。 我承受过无数次背信弃义的场景，也见过许多污浊不堪的嘴脸；见识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所以对吕蒙正的(寒窑赋)的体会更加深刻。因为它浓缩了一个人一生所处的环境和背景状况，以及跌宕起伏的变化。把每个人的一生和故事，精炼成了一句话，浓缩了人生和世间百态。所以我说，人这一生，年轻时吃苦不要怕，比晚年受苦要好很多；吃苦也是一种砺炼一种阅历，吃过苦的人生才更加璀璨圆满。 你看透人生，纵览人情世故，依然笑着把这个剧本读完，演完，看完；也是一种心得和感悟。看透世情，不代表内心就必须冷漠，不代表就放弃了人情。人情和世故不是孪生兄弟，并不代表可以比肩而行。世故是一种圆润和狡猾，但也是一种处世能力。我不习惯那样，但并不代表人家就有错。世界是有温暖的，人也是。表演是别人的能力专场，与我无关；但我也不反对人家那样做。也许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场各路诸侯的汇演场；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也许会偶尔串场，但多数时间，还是更愿意做一个安静的看客，静静地欣赏表演。幼年已经可以瞥见雏形的性格里藏着我们的开场白，偶尔随性演绎，以充实自己前半生跌宕起伏的履历；然后啾着夕阳的老酒，咋吧着回味半生悠长。我的毛笔字练习终于有了进展，可我没想到第一次临场发挥，却是在舅舅的奠礼上。这是我不曾想也不愿看到的，但老舅，的确已长辞人间。殡仪馆的追悼会来了不少舅家的亲朋挚友，包括特地从西安赶过来的大表哥；还有老舅生前的挚友，边疆地区的一位将军。人生没有定数，有些事很难用一种模式来套用概括；比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利益永远首当其冲。这个话不好听，但实际上只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或者说价值交换更为冠冕堂皇。但也有例外，只是比较少。比如这位将军和老舅之间，一个平民，一个威名赫赫.镇守边陲；按理说难有交集。但这种诚挚的友情却保持了几十年，不因身份而褪色消逝。这位刚从南疆司令任上离休的将军闻听老友离世的消息，连夜远道赶来，让人动容。原来世上总有一些例外，并不是所有的交往都是为利益而生；总有真情义超越世俗。 大表哥在陆院政委的任上离休，军衔大校；曾任大区的纪检部长，资历丰厚。这位将军是在司令员的任上刚刚退居二线。有两位军中老将来参加老舅的追悼会，我想，舅若泉下有知，当是欣慰的。这就类似于过去的扶棺而行，已经是很高的规格了。不由想起我母亲去世时……这位军旅十年的在乡老军人，在村上干了33年的基层老党员，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鞠躬尽瘁。那时正是两个村合并的时候，估计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各怀心腹事！干部们大概都在考虑各自的职位安排吧！所以村委也只是象征性地来了一位支部副书记念了几句通稿。 所以这几年我突然相信了一句话，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如今想起来都还有些为母亲不平。一个屯垦戍边十年的在乡老军人老党员，兢兢业业的在基层奉献了几乎一辈子，没有酬劳；临了，连个规模级别相当的盖棺论定，那些所谓的领导们，竟然都敷衍而过。假如他们当初留在边疆不要执意回乡，后来也都能做到师级领导；假如他们当初回到关中，接受组织安排的工作……一切都将另当别论。所以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现实有时候很寒心，但就是现实，你接受与否，都不重要。所以命运这个东西也是神神道道，跨前一步就算上去了，一个决定一个念头，可能就影响一生的走向，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兴衰。家门出了贵人，一切又是另外一番场景。前几年，我是不主张“学优则仕”的，因为感觉从政是身不由己，并且都是两种面孔两套规则。一张人前，一张人后，一套台上，一套台下。可现在看，这人啊，不一定得有钱，但屁股下坐的这把椅子，不得了！这是一个多么讽刺的现实，但你无法否认。 暴发户你看不上，可暴发户周围聚拢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因为有利益嘛！人家没权，可手里有钱，自然办事通畅一路绿灯。而手里有权，要么为钱服务，或者同级别的人相互关照。而普通人，没有可以交换的砝码！ 过去我们所看到的都是阳光的一面，接受的都是最正统的教育，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了这个社会的真相，信念就会一瞬间崩塌。原来，社会的运行规律是这样。你说它是错的，可人家依靠这种法则所向披靡。你说它是对的，却玷污了圣人的教诲，到最后，你都觉得自己思想龌龊.很脏！但这分明就是一个染缸。你不跳，就会孤立无援；你跳下去，也许就是万劫不复！但几乎所有的人，最终都选择了浑然一体。最后出水，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泡屎，洗的再干净，还是有臭味。在众多亲属中，小表哥的心性与我类似，也是我最亲近和感觉踏实的人。不喜欢争名争利，性格敦厚。这些淳良的品质很小就映衬在他的骨子里；所以小时候我们喜欢在一起玩，工作后，依旧如此。小表哥和我一样，没有接受更高的文化教育，但他的口算心算却格外的好，有点像无师自通。当年他在粮站的门市部当主任，在行业的技术比武中，他的“一称准”那是让人仰背.一骑绝尘的！有几年，他回到了风景秀丽的“西花园”老家，开始养鱼，和土地打交道。当然，这件事如果作为一个事业来做，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最终也只能折戟沉沙。但一个喜欢置身于乡野田间，仰望绿水青山，拥抱清风明月的人；骨子里，是高洁质朴的。 农业，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也需要极大的耐心，一般人守不到春暖花开，便会偃旗息鼓；不是耐不住寂寞，就是资金上已经弹尽粮绝。小表哥属于后者。尽管他对着鱼塘里那些活蹦乱跳的生物满怀憧憬和期待，但这玩意不光需要技术，还得不断的投入资金来养活。 所以到最后，他也终于像一个入定的老僧般，在各方的指责里，很不情愿的回到了现实的洪流里。那种远离物欲横流，“山高风自来”的小河潺潺，沂水绕弯，也许是他意念里的牧马南山；但终究抵不过财米油盐，也顶不住现实的鸡毛乱飞尘漫天…… 小表哥能做一手好菜，所以这也是姨夫能够颐养天年并且长寿而终的一大因素。在对老人的照顾和孝道上，我对小表哥，一直都是赞赏有加，打心里敬仰赞佩的！ 这种孝道的坚持和对老人生活起居无微不至的关怀，在现实里，能够真正做到的人，风毛麟角。所以我一直坚定的认为，只有那些对父母孝顺的人，才可以深交；因为只有在至亲至爱的人面前，人，才会袒露本性。其他，都是装出来的剧本。这几年，我忽然发现他与我已经离休的大校表哥，无论是说话语速还是言谈措辞，以及眉眼之间的神态，都极其相似，似乎更加吻合；砺炼的更为成熟稳健，有了一种兄长的大家气度。所以基因这个东西，还是有的，你别说，我那大小表哥俩，不愧是亲兄弟。我那小表哥如今修炼的说话不紧不慢，谈吐不温不火，恰到好处；并且说话能够看透本质，直抵问题的核心。而行动起来却是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这都是能够当领导应该具备的潜质。可惜，这辈子都不可能了！和我一样，再练练，为下辈子做准备吧。 殡仪馆一如既往地忙活，从早上的第一炉开始，一波又一波的人流开始川流不息，有点应接不暇的节奏。商场里冷冷清清，此处却是人气爆棚。来的人不得不来，去的人不得不去；这就是人生的终点。工程正在扩建，很显然现有的设备已经赶不上愈发加快的节奏。这些场景，我依然是熟悉的；因为这个让人闻之色变，感觉都有些晦气的地方，我已经来了很多次。大体算算，十次应该是有的。而每一次的心情不尽相同。从最初参加完追悼会回去后，郁闷的无知无识，饮食无味；觉得人生一场，不过是一次不经意间的串了个门子，好没意思。到后来，就觉得这是一个过程，一个人人必经的路。心，一如既往地抑郁沉重。王侯将相，走卒耕夫，谁能躲过那炉膛里的熊熊烈焰！谁又能是金刚不坏之身？临了，不过一堆骨灰一个匣子。生命的意义何在？争名夺利，机关算尽，你死我活，结局，无有二同……还是曹雪芹写的好，一首(好了歌)，从开头到结尾一口气把人一生都整完了，也整得郁闷了。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是啊，荒唐，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百年梦一场！这个夏天的炙热，其实也就是这几天才刚刚开始。高考结束，中考也终于尘埃落定。那些牵动无数父母和家庭，大体决定少年和青年未来大体走向的事，终究告一段落；而明天，明天有明天的事。有明天无数的放不下，不定数，也会有无数的可能和未知。别想太多，梳理思路，走好脚下的路；也只有此刻的路，才最为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