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总有无尽的忧伤和惆怅》

江乐

那些回不去故乡的人,把童年、少年埋葬在了故乡。多年以后,当我们再次回到故乡,却发现她带给我们的竟然是无尽的忧伤和惆怅。<br><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题记/江乐</div> 这些年,总是在每个想家的时候千方百计打听着故乡消息的同时又最不愿听到来自故乡的消息。每一个消息,都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事;每一个消息,都是故乡大地上疯长的乡愁;每一个消息,总带给我们无尽的忧伤和惆怅。故土难离,这句话放在九十年代之前,是中国大多数乡村真实的写照,在那个相对封闭落后的时代,成千上万个乡村家庭的孩子能够真正意义上脱离乡村屈指可数。那时通往外界的路似乎只有两条,一是靠念书、二是靠从军。两条脱离农村的道路都异常难走,且充满艰辛和磨难。小时候,故乡几百号人的村庄,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内通过读书走出农家门、吃上国家粮的孩子寥寥无几,印象最深的是山梁后老堂房村的李河,一个少言寡语,戴着农村人少见的高度近视眼镜,看上去有些木讷的男孩。在我的印象中,那个一直都奔走在复读路上的男孩,用他坚韧的意志在村民的嘲讽中走出了一条并不平坦的成功之路,在改变自己命运的同时,也默默地改变着故乡一层不变的观念。在土溪中学整整复读了四年初三的李河终于考上了当时毕业后可包分配的中专学校。李河异常艰难的经历曾一度在村内外被人们当着笑话议论,李家湾的远房舅舅李德青,大字不识,口才极好,而且是一个编段子的高手,在某个午后上工前休息的间隙,在村民闲聊到李河时,老舅嘴里满是不屑和轻视,仿佛李河干了一件大逆不道之事,甚至嘲讽李河智商低下,扬言要是他去读,早记得课本里哪个字在哪一页、那一行、哪个角落处了。为此,他还为此绞尽脑汁,编了一段顺口溜:“李河、李河,复读三年,不识几何。李河、李河,眼睛读瞎,背也读驼。李河、李河,不如回家,去干农活,有吃有喝,又娶老婆。”此事过去四十多年,我依然清晰的记得老舅当时眼中流露出的那种鄙视的眼神。<br> 随着李河毕业分配到镇粮站成为了一名国家工人,端上铁饭碗、领着按月发放的工资后,村内父辈们对子女读书一事,才慢慢开始变得重视起来。而真正改变村内“读书无用论”那一根深蒂固的观念却是当初嘲笑李河的老舅李德青在交售公粮时被现实狠狠地上了一堂课后回到村内所发的感叹引起的。那时,每到上交夏粮时是农民最害怕和惶恐的日子,粮站那批穿着统一制服,手拿开一柄开着槽的锥形器物高傲地站在在粮站仓库门前的工作人员似乎可以主宰每一个前来交售公粮的农民的命运,那一袋袋装在蛇皮袋中的稻谷在他们用锥形器物刺穿那一时刻,金黄的稻谷便随之钻进了工作人员的嘴里,稻谷颗粒的饱满程度、干湿程度、颜色的好坏、评定的等级都取决于工作人员那张不时吐着白色泡沫的嘴和那双犀利的眼神。一个等级与等级之间的差距足以让村内那一个个贫困交加的家庭相对好过或雪上加霜。<br> 老舅家的稻谷因快到收割时一场暴雨导致地处沿河两岸的谷田在洪水里整整浸泡了三天,那被洪水浸泡后倒在泥桨里的稻谷离完全成熟还需一周时间。洪水过后,所有稻谷全倒在泥浆中便只能草草收割。在村内打谷场晾晒几天后的稻谷颗粒不够饱满,颜色不够金黄,经过风车脱离几次秕谷后,老舅忧心忡忡地用十多个蛇皮袋装好后便以换工的方式邀请了几位壮年人一担担挑向镇上的粮站运送。那时,村内到镇上的公路还未修通,人们往返都需要徒步于那条不知何年何月铺就的青石板羊肠小道之上。五公里,于村内的乡亲们来说很长很长,在那个交通极为不便的年代,人们的衣食住行总是靠肩挑背扛。挑煤的挑夫、赶集的人群、兜售商品的商贩、走村窜户的匠人、上学的孩子,成年累月往返于集镇和乡村之间的通道都是靠这条唯一的青石板路。在我小学、初中的求学时光里,我总是羡慕家住镇上的同学,一放学就飞奔回家,吃到家人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饭菜和各种小零食,我却只能呆呆地躲进学校破败的宿舍内等待食堂开饭铃声响起时去寻找我那只系着红绳的搪瓷口缸,那是每周星期天从家里带去的大米在学校食堂进行简单的加工后我的伙食,带去的咸菜和菜票钱总也不能撑到周五,最后一天的伙食基本上只能泡着食堂免费提供的青菜汤下咽。每到星期五的下午,回家那条漫长的青石板路总是斜挂着我疲惫身影,我要赶在落日的余晖下山之前回家,那条路上曾经发生过太多令人恐惧的事故,失足滚下山谷而亡的挑夫、被雷电击中全身烧焦的夜行人、洪水卷走的异乡人、滚石砸中的赶集人,还有就是那座必经的观音岩下观音庙里曾发生过的众多奇异事件,每次经过,我总会放轻脚步,在内心不停地祷告,生怕惊扰到庙里的神灵。<br> 老舅的公粮在几个壮劳力汗流夹背地挑到镇粮站时已时至中午,看着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惦记家里未曾喂养的猪仔的老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蹲在墙角,一边抽着呛人的旱烟,一边不停地四处张望,总希望在那帮粮站工作人员中找到熟悉的身影,在苦苦煎熬中,老舅的十几袋公粮好不容易挪到了仓库门口,下班的铃声却骤然响起,几个验收公粮的工作人员不约而同地从工位上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尘,准备下班,这可急坏了老舅,他一把抓住面前欲转身离去的工作人员:“同志,你看我这排队排了一上午,到都到了门口,你就帮我收了吧,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啊,求求你了,我家里的猪仔还没来得及喂呢。”被老舅拉着的那位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的工作人员转头用鄙视的眼神看了看老舅,一边用力挣脱老舅的拉扯,一边怒气冲冲地对老舅大声嚷道:“我说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没有听到打铃下班啊?去、去、去,滚一边去,下午上班再说。”不等老舅反应过来,便扬长而去,剩下老舅呆若木鸡似地站在原地。一旁帮忙搬粮的表哥,见老舅铁青的脸色和紧握的双拳,生怕性格刚烈的老舅一时冲动,干出出格的事情,赶紧走过去劝说老舅忍耐,耐心等待下午粮站上班再说。后来,听表哥讲,那天老舅交售公粮时可谓是一波三折,先是粮站的工作人员嫌弃老舅的稻谷成色不好、颗粒不够饱满,评定等级的时给了一个最低级别,后是在过磅的时候,由于堆得太高,一袋稻谷口子没扎紧,里面的稻谷一下子从磅秤上滚到了已经收购的谷堆里面,粮站的工作人员最后称下来的总数足足比在家称秤时少了近20来斤,这下本身就憋着一股火的老舅可不干了,先是和粮站收购的工作人员发生了吵闹,最后竞然演变成了斗殴。在收购公粮期间,粮站为了防止类似事件的发生,一般都安排了派出所公安执勤,听到吵闹,公安人员很快就将老舅治服并戴上了手铐,正准备将老舅带离现场时,恰巧遇上到各收购点检查工作的李河,那时的老舅还不知道当年被他嘲笑的李河早在一年前当上的粮站的副站长。在李河出面协调之下,老舅不但没被派出所的公安带走拘留,而且老舅的公粮还顺利足秤高评一级入库,这让老舅一段时间很是感激,回到村里总在乡亲们面前念及李河的各种好,甚至还把李河当时在现场处理的情形进行了重新加工润色,在听到老舅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乡亲们无一不感叹:“朝中有人好做官啊”尽管这个比喻现在想来并不恰当甚至着实可笑,但却真却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乡亲们渴望村内多出人才的迫切愿望。 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从军入伍所花费的成本似乎要远比读书所花的费用更少。部队管吃、管住、还管穿,每月还有津贴发放,如果在部队表现好,指不定还能提干光宗耀祖、流芳百世。父辈们似乎找到了孩子们另一条脱离农村的生存之道,在七十年代初、八十年代末,整整20年期间,故乡那个两百余人的小山村,在老村长汪大清的不懈努力之下,先后从军入伍的青年就多达30余人,有的从军入伍后在部队提了干、有的在部队服役期间立功受奖后安置了工作。方圆十乡八里开始传言我们村风水好,出武官,送到部队当兵的后生个个都能出人头地,有几个甚至干到了县团级,这在当时的一个小小的山村,能够出几个军官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更何况是团级干部,这让时任的老村长汪大清很是扬眉吐气。表叔李福安的儿子李明,1978年,高考落榜后在老村长的强烈建议下选择从军入伍,那一年他刚满18岁,英俊帅气的表哥无论是身高、长像还是气质和文化程度,在众多体检青年中犹如鹤立鸡群,在县城武装部参加体检时被接兵干部一眼相中,在接下来的日子,表哥顺理成章了完成了体检、政审、家访等程序,在接到入伍通知那一天,表哥家挤满了前去道贺的乡亲。在老村长的有序主持下,全村组织了一场盛大的欢送会,专程从邻乡请来的舞狮队和乡上放影队在村西头的打谷场足足热闹了一个晚上。在晒场中央三张八仙桌搭建的高台上,舞狮队表演的各种高难度动作,引得四面八方来的乡亲们看得津津有味、拍手叫好。后面便是村里小伙伴最爱的电影放影队,舞狮表演之后,村内的小伙伴早早就把板凳搬到打谷场中央占居有利位置,多年之后,我依旧清楚地记得,那晚放的电影名--《自古英雄出少年》,看完之后小伙伴们还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之中,久久不愿回家,一块挤在打谷场草垛一侧,望着满天的繁星出神,那也许是一场真正意义上对人生的思考,从而也奠定了小伙伴狭义的性格和立志走出大山闯荡一番事业的坚定信念,那一晚我们从身着绿军装胸戴大红花的表哥身上找到了效仿的目标和自己的未来。<br> 李明的父亲李福安,我的远房表叔。当年在部队整整干了8年,却因没文化,失去了提干的机会,这也成了表叔一生的遗憾,退伍回到村内,表叔在老村长的安排下,当上了生产队的小队长。后来,表哥的在部队的消息来源于父亲与表叔时断时续交谈时的担心和焦虑中。猫耳洞、雷区、前沿阵地、热带丛林、步兵、炮兵、侦察兵、尖刀班,突袭、穿插、火力覆盖、发动总攻等一些在电影里才有的惨烈场景在他们的交谈中不断地闪现在我的脑海,年幼无知的我感到既兴奋又崇拜。后来得知,1979年,表哥从军第二年,中越边境发生了战事,表哥所在的部队也随之开赴前线,在那场震惊中外的战斗中,表哥所在的班12名战士只有表哥各另外两名战友幸存了下来,其余9名战友,包括他的班长、副班长永远长眠在了南疆那片热带丛林之中,战争结束后,表哥在战斗中因英勇表现被授予了二等功保送到了昆明陆军学院提干深造。直至95年,表哥在部队副团职岗位上转业回到地方工作,当年,我和小伙伴们总是在表哥探亲回村时纠缠着他想打听当年战争的真实情况,但是表哥每次都是三缄其口,从不愿讲述。后来,随着我参军入伍,作为一名军人,我真切地感受到表哥那份崇高的使命和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伤痛,在表哥的人生历程中,那是一段永远也无法提及的过往,那是用鲜血和生命谱写的军旅历程。 以上这两个发生在我故乡山村里的真实故事,是当年农家子弟走出农村的典型案例,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之上,世代耕作的我的父老乡亲,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希望他们的后代通过这两种途径逃离农村那苦难深重的艰难岁月。后来,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90年代初,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大学扩招、进城打工,越来越多的人们有了离开乡村的更多选择,他们纷纷逃也似地离开了故乡,离开了父辈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虽然他们的身份依旧是农民身份,但生活方式却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们不再留恋乡村、他们不再扎根乡村,他们对父辈曾经使用过的劳动工具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他们想方设法走进城市,落脚城市,那怕以最卑微的方式生活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也不愿回到农村去继承父辈们那日出而禾、日落而歇的生活方式,他们穿行于都市的高楼大厦之间、他们成了网吧、酒吧、酒楼、KTV、洗脚城、按摩房、夜总会、麻将室的常客,他们丢掉了乡村应有的质朴、勤劳、善良和真诚。当年那些盼望子女走出山村的父辈,眼睁睁看着故乡的村庄变得越来越冷清和寂寞,一茬一茬的青年远走他乡、大片大片的田野在岁月中荒芜、整幢整幢的房屋在风雨中倒塌、往日那鸟叫蝉鸣、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欢声笑语的乡村景像逐渐消失,他们开始惶恐、开始失落和悲伤,甚至绝望。 <br> 随着时光的流逝,多年后,那个当初曾被无数父辈们称赞、夸奖和羡慕的李河,随着国家公粮的免交、农业税费制度的改革,粮站的工作不再吃香也办理了当时比较流行的停薪留职,去到了南方深圳打工,也许是读书太多的缘故,也许是久居体制内习惯朝九晚五生活节奏的缘故,也许是刚刚当上粮站站长便被行业不吃香的现实击溃后的心理落差,卷入打工洪流的李河并没有闯荡出什么名堂来。多年前春节前夕探亲,在故乡的山梁上,我与他有过短暂的交流,从他言语中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境遇似乎有诸多抱怨,总有种怀才不遇的愤慨。时间总是那么奇妙,在不经意间改变了许多人的前途和命运,想到李河,我总在想,要是当年不是因为家境困难,毅然决然地坚持复读多年也要选择包分配工作的中专学校,而是选择就读高中然后进入大学,也许他的人生会是另外一种境况。当年那个一心想跳出农门有个正式工作的少年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后具有中专文凭的他,在南方那座飞速发展的城市毫无用武之地,反倒是他小学文化头脑灵活的妹夫汪世凯在深圳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当起了小老板,玩起了大哥大,坐上了小轿车,出入各类豪华餐厅、夜总会、洗脚城,还被县政协选举为政协常委,每年两“两会”期间专程坐飞机赶回县上参加会议,与县上许多领导、各部委办的局长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逢年过节回到村内,他总是被左邻右舍犹如众星捧月一样尊重,求他在县医院找专家看病的、带小孩外出务工的、帮小孩在城里上学的乡亲络绎不绝。那些在乡亲们看来都是天大的事情汪世凯那都能通过一个电话、或一餐饭轻描淡写地实现,这让父辈们的思想观众也随之慢慢发生了变化,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终其一生也难实现的愿望和目标,在别人简单的一番操作之下就能如愿以偿,是什么改变了农村人与城人之间的差距?是什么让农村人不再仅仅依靠读书和从军才能改变身份和地位?他们不再心疼荒芜的田野、不再怀念逝去的老牛、不再关注邻家漏雨的房屋、不再关心生病的乡邻,他们空洞的眼神中总是流露出一片对世事难料的茫然。故乡在发展中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淳朴,每当回到故乡的时候,总会感觉周围膨胀着虚浮的快乐,充斥着纷争的喧嚣,父辈们不再关心自己地里的庄稼,闲聊中不是议论着谁家孩子又买了车,就是谁家孩子又买了房子,谁家的孩子打工又赚了多少钱……。故乡变成了世故情仇的江湖,让人窒息、让人无奈。<br> 每回一次家,每心痛一次。我那曾经血气方刚、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父辈们也渐渐老去,他们躲进昏暗的房间里、他们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田野间、他们慵懒地坐在夕阳下、他们神情麻木地参加乡邻的一场场葬礼,他们默默地在山岗上寻找他们最终的归宿,他们甚至早早地为自己刻下碑文。回到故乡,一个人默默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之上,我常常在想,我们这一代人,也许是热爱家乡的最后一代人了,以后我们的孩子和孙子辈再无一人回到故乡去象我们勤劳的父辈一样在田地里辛勤地劳作,多年以后我们那曾经带着地方特色和地域性标志的方言会不会变成统一的普通话,七大姑八大姨、父老乡亲之间那些口中特有的称呼会不会从他们的口中慢慢消失,过年过节的传统风俗和传统美食也将会从他们终止?那时的他们忙于工作、忙于生活,再没有乡愁和家乡情结,甚至连祖先埋葬在何处也无人问津,那些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风土人情和家园情怀也将随着时代的交替而慢慢消亡,当年我们穷尽一生想要逃离的山村,最终被我们这一代人所抛弃、所毁灭,想到这些,心生无限的伤感,这或许将会是一个时代的悲凉。我们该怎样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回去吧、趁现在还得得及,抽出时间回去转转吧。其实,我们穷极一生追求的自由和快乐,原来一开始那里就有.........。回到故乡之后,去田野里转一转吧,那里有久违的脚沾泥土的踏实,有父辈们曾经用粗糙的双手开垦出的一片片良田,那里有永恒的温暖和宁静,那里埋着我们的祖先,路上有我们的童年,那里曾经有丰收的香甜,夏季里的蔬菜、秋日里的瓜果、野菜的新鲜,它的馈赠源源不断,那里还是无数文人墨客创作的源泉,作家路遥写下了:“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人生信念,那是我们血脉的源泉,生命的摇篮,是根、是魂,是心之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