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绅士

云淡风轻

<p class="ql-block">  父亲上路的那天穿了一身新军装。他的好友提醒:父亲一生注重仪表,临走最好穿新衣。我特意去军用装备库,买了一套新军装,让父亲有尊严的上路了。 </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了多年,时常浮现在我眼前的,依然是他衣着整洁彬彬有礼的样子。父亲从小深受奶奶的影响。奶奶的父亲是个律师,民国时期,很多有文化的长辈都会严格教育晚辈,即便是女孩,当时家中环境较好,奶奶有个哥哥,家中请了老师教授课程,奶奶得以识字阅读,明事理,处事豁达,而且特爱整洁,可惜的是奶奶的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奶奶也就无法继续学习。</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以为父亲家里是有钱的,所以他才能上大学,其实爷爷祖上是开鞋铺的,家境是好过一段时间,后遭遇日本人轰炸,家中财富全部损失了,爷爷祖上是一直懂得读书的必要,爷爷在民国初年曾读过四年私塾,也愿意让孩子们读书,所以父亲顺利读到高中,只是后来家中经济状况不好,爷爷不想让父亲继续读书了,高中毕业后,父亲被爷爷安排去做学徒工,制作鞋子,这种生活持续了两年,父亲心有不甘,1938年,上海同济大学曾在赣州停留,校园生活给十几岁的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埋下求知求学的种子。学徒工生涯在父亲执意坚持下终止了,父亲终于开启了大学生活。</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民国时期只要学习好就能争取到公费,读大学就不用交学费,吃饭也不要钱,自己只用出零花钱。父亲的同学说他很节俭,为了省路费,大学六年,父亲没有回过赣州看父母,但自己的起居打理得干净整洁,即便有补丁的衣服也缝得很细致;裤子洗干净后都要压在枕头下,整出裤缝线;不管多普通的衣服,穿在父亲身上,就有模有样;任何时候,他的头发总梳得好好的,行走时永远都是挺直了腰杆……所以在同学中父亲就有了“派头”这样一个绰号。</p><p class="ql-block"> 出生富裕的母亲是他的同班同学,父亲优雅的风度就成了母亲愿意嫁给他的重要原因,父母后来一起来到了军队,军装给父亲增添了一种英武姿态,但父亲身上更多依然是儒雅气质。</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父母都很忙,下班后经常要看书,很少管我们,但有些事父亲必管。比如:吃饭时在饭桌上不准说话,不得大声咀嚼。吃完饭之后,碗里不能剩下一丁点食物;到公共场所不能乱丢垃圾,找不到垃圾箱,宁可将垃圾拿在手上,甚至带回家中;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走路时背要挺直;衣服不管新旧都要整洁,大众场合不得喧哗等等,父亲一生都很注意仪表,所以他认为这些习惯的养成很重要。</p> <p class="ql-block">  和中国大多数知识份子一样,父亲一生清高廉洁,他似乎始终和世俗生活隔着一段距离,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人,都坚持着他的原则,一直把人的尊严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对很多常人必争的名利,他都可以不屑。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社会没有了秩序,他靠边站了,依然看业务书,还在家里常叨叨:乱不长久的,国家要靠科技发展的,所以他会通过各种途径关注国外的科研动向,默默专心地做着他喜欢的研究。</p><p class="ql-block"> 十多年后,父亲平反了,虽然不再年轻了,投入工作的热情仍然高涨,开始调动他所有的知识积累,投入改革开放之后的科研工作,在他的领导下,军区总医院的生化实验室及其检验方法在省内一直处于领先地位,有一次,一所地级市的医院的一个主任医师说到,他们医院的某项生化检验项目依然拿到军区总医院来做,是父亲当年开创的生化科研项目,全省很多医院也一样。父亲先后发表80多篇论文,任《临床血液学》、《武汉医学杂志》编委、数项科研项目获省部级二、三等奖,是湖北医学会的首届理事,并连任四届湖北医学会检验学会的主任委员,由军队学者连任主任委员在湖北医学会其分会组织中是绝无仅有的。</p><p class="ql-block"> 65岁父亲离休了,但依然忙着,他作为资深学者到广州军区医药卫生科技查新站工作,为广州军区各医疗单位提供医药卫生科技查新、医学文献检索、医疗咨询服务,父亲很享受忙碌带给他的快乐,工作做得有声有色,直到他80岁。 </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了工作岗位之后,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端一杯清茶,坐在窗前的小沙发上,带上老花镜,读书读报。只要我们回家,他就让我们分享他近期读到的书籍,他收集到的有价值的文章。有一些时,父亲用了很多时间来收集英语的时尚用语,并细心地一一抄录在本子上,每次的孙子、外孙回家,他都要拿着那小本子给他们讲解一番,女儿有一次悄悄对我说:“叫外公不用为我们做这事了,我们不需要”。我对女儿说:“外公其实是在为他自己做,他需要不松懈的生活状态,也希望自己还有点用。”女儿觉得我说得有道理。</p><p class="ql-block"> 2008年,父亲病了,胆囊手术。原以为只是一个普通手术,痊愈后他依然能够陪伴着我们,不曾想那是他最后的时光。父亲手术很成功,可是术后很多天过去了,父亲依然疼痛难忍。医生不相信他还会疼,总认为是心理因素。为了安慰父亲,医生给他注射了止疼针。再来询问时,身为医生的父亲想,打过止疼针了,没有理由疼了,于是礼貌的回应医生:好些了,好些了!后来管床医生告诉我:你父亲现在好多了吧,我们注射的生理盐水,不是止疼针,看来你父亲是心理因素。医生的话让我吃惊!天哪!我那迂腐的老父亲啊,叫我说什么好!其实根本就没有好,他还是疼痛难忍。 身为医学专家的母亲关注着父亲的病情,时常对管床医生提出建议,但会被父亲制止,他认为两人虽都是专家,住进医院就要尊重医生的意见,多迂腐啊,医生也有错的时候啊!父亲一辈子是个遵守规范的人,这是他性格使然。十多天 后母亲发现父亲是术后应激性胃肠道出血,医院迅速改变救治方案,但已经太晚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从不愿意麻烦别人,生病之后,能够自己做的,尽量不打搅他人,对护工也是如此,我真拿他没办法。后来病情严重了,他开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任何时候,哪怕在自己身体极端难受的情况下,对来看望他的老战友、老同学,依然会下意识的道声:谢谢啊!谢谢你们来看我! 不知道病中的父亲是否在潜意识里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会说起很多我不曾知道的往事,在他极度的虚弱的时候,也会断断徐徐说着胡话,那些内容并不连贯,星星点点地却是他心中最在意的事。</p><p class="ql-block"> “我要去上课了,不能迟到,不礼貌的”。</p><p class="ql-block">“我的西服和皮鞋拿来没有,还有领带,一会儿我要去开会了”。</p><p class="ql-block">“代表团就要来了,我是翻译,我要早去。”</p><p class="ql-block">“做学问就要做真学问,假学问是花瓶,没有用的……”。</p><p class="ql-block">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中,我依然看到了一个很纯粹的绅士,连同他的优雅和淡泊,永远定格在了我的心中! </p><p class="ql-block"> 多年过去了,父亲节里,我深切地怀念着父亲,一个永远的绅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