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 1996年潭头文笔峰 上世纪80年代中叶,正是寻根文学方兴未艾之际,我独自一人,去往山深林密的伏牛山腹地,我母亲的家乡——栾川潭头镇。记不得是什么原因,我乘坐的那辆破旧的长途汽车,中途抛锚,坏在了山道上。我走下车,千山万壑拥抱了我。没有了发动机的干扰,鸟鸣声铺天盖地袭来。那种宏大深邃神秘的静谧,让我震撼感动。母亲跟我说过,家乡有种鸟,叫“王刚鸟”,我仔细聆听,似乎真的有“王刚哥——王刚哥——”的悲伤叫声,或许是我的错觉吧?因为这是秋林斑斓灿烂的季节。可我固执地以为我听到了这呼喊,就像山林呼喊一个一去不回的游子。 柴云升宅院 我母亲生长在天津,十二岁那年,因为日本军队对天津英租界的占领,她跟着家人,历尽艰辛,穿过重重封锁,回到了她从没回过的故乡。尽管,那是烽火连天的战乱岁月,可是这里,这片叫做“豫西”的土地,还是以她最大的仁慈和悲悯,庇佑了我母亲这个来投奔她的孩子,给了她一个生命中最难忘和珍贵的“百草园”。我母亲无数次地向我描述,伏牛山是如何美丽,伊水是怎样清澈,用新麦做的“碾转”有多么清香好吃,桑椹又是怎么把牙齿和嘴涂染成紫色……当然,这里也并不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战火也一样烧到了这里。侵略者的炮火甚至轰毁了我母亲家在“党村”的老宅,它漂亮的楠木花厅在烈焰中变成了一片焦土。我最小的姨妈,也因为缺医少药,一场拉肚子就夺走了她小小的生命。我姥姥抱着她的小身体,痛不欲生。那个时候,家里的大钟当当当当敲了四下,从那天起,每到下午,我姥姥就一个人离家出门,来到伊河边——她听不得钟敲四下那个令人断肠的声音。在她最煎熬最痛苦的时刻,是伊水,是山林,是烂漫的春花,是明净的天空和澄澈的阳光,陪伴安慰了这个失去孩子的悲伤的母亲。 河南坡 柴云升将军碑 1985年,秋天,当31岁的我第一次站在伊河边,眺望河对岸长满桦栎树的山坡时,百感交集。山坡上,曾经有过小小的破草屋,那曾是我的太外公、也就是我母亲的祖父柴云升出生长大的地方。这个豫西汉子,就从这漫山遍野的桦栎树林中,走了出来,走过了他乱世中纷繁复杂的一生。我没有能力去对这位长辈完成一个历史的评价,可站在清澈动人的伊河边,我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历史和命运的苍凉与悲怆。 1943年潭头七七中学 《生命之河》 于是我写下了散文《生命之河》。写了我一个人的豫西之行,写了我的见闻,我的感怀,我的感动,我的万千思绪,我的如长河般的悲伤和惆怅。文章发表后,意外地,收到了河南作家张一弓先生的一封来信,他在信中激动地向我打听一个人:我的二姨。原来,张一弓先生的父亲,是当年河南大学的著名教授。抗战时期,河南大学迁移到了伏牛山腹地的潭头镇。就像著名的李庄慷慨地接纳了同济大学、中国营造学社等多个文化机构一样,潭头也同样慷慨而无私地接纳了河大。我母亲家党村的那个宅院,就是做了河大理学院的实验室。张一弓先生一家,就是在那时来到了山明水秀的豫西古镇。于是,来自开封的张一弓,和来自天津的我二姨,就成了潭头“七七小学”的同班同学和同窗好友。想来,那时的他们,国仇家恨,离乱迁徙,一定有不少共同的语言和共鸣吧?数年后,抗战胜利,这两个孩子,跟着家人,各奔东西,从此失去了联络。是我的文章,使这两个当年的小友,在几十年后得以重逢相遇……说来,古镇潭头,在我们的中华民族最危难的时刻,她庇佑的,又何止我母亲这一家一户投奔者?和李庄一样,她庇佑了中华文化中原文明的种子,庇佑了万千个莘莘学子。 伊河 那一年,1985年,我母亲55岁。距离她离开潭头已经过去了三十七年。我以为,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重返故里,我经常幻想我和她并肩站在这条绝美的河流边远眺秋林的情景。那时我不知道,并没有这一天,她18岁与故乡那一别,竟是一生一世,竟是永别。由于种种原因,我母亲再也没能踏上故乡的土地,伊水边的美丽古镇潭头,从此成了她一生的牵念和乡愁。 《文化潭头》 多年后,经我舅舅介绍,我有幸认识了潭头的邵静伟先生,他邀我为他们正在编撰的大著《文化潭头》写篇序文。这其实是一件我不能胜任的事情。关于潭头,关于这片土地的历史和今天,我的那一点点所知所感,岂能容我置喙?之所以不能拒绝,是静伟他对故乡,对故乡文化、文明与传统的那种毫无保留的热爱、尊敬以及眷恋,让我感动。对我而言,《文化潭头》就像是一个向导,引领我一点一滴,一步一步,重返故里。带我走进故土深处,更深处,和故乡的山水重逢,和故乡的岁月重逢,和古老的历史相遇,和世代生息在那片土地上的人相遇,看见,发现,并认识它的风骨、精神、品格以及将要凐灭的珍贵的美。 柴化周 牛汉 甚至,也和我的亲人们遇见。在诗人牛汉先生的一篇早年的回忆录里,提到了一桩往事。当年,身为中共党员的他和他的妻子受组织委派,来潭头开展地下工作,在河南大学创办的“七七中学”教书,不幸夫妻双双被捕,就在要被国民党军队枪杀之时,我的外公柴化周,时任“七七中学”督学或教导主任一类的职务,闻讯赶来,以身担保,救下了这夫妻二人。这段情分,牛汉先生此生不忘,据说在他的文章中曾多次提及。而我却孤陋寡闻。不仅是我,我的父母家人,我的舅舅姨妈,没有一人,知道或听说过这桩往事。是在静伟发来的书稿中,我第一次读到了它。曾有几次,在北京参加作代会,还有一些文学活动时,遇到过牛汉老师,那时,丝毫不知道他和我的亲人之间还有一点点故事。 潭头明德湖 静伟的微信名字就是叫做“文化潭头”,开门见山,也是开宗明义——他要做一个潭头文化的守护者和传承人。那是他的使命,更是他的痴情。 九曲伊河 “蔓渠之山伊水出焉”,《山海经》里这句直白的话,不知为何,总是让我莫名心动。三十八年前,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泪水夺眶而出。不知道原因,不知道它为何让我如此动容。发源于家乡的这条河流,出栾川,流经嵩县、伊川,在偃师汇入洛河,浩浩汤汤,流入黄河,孕育了伟大的河洛文明。她也流淌在我的血脉里,让我永生不忘:根在何处。<br data-filtered="filtered"><br data-filtered="filtered"> 2023年7月8日于酷暑中的北京 蒋韵 蒋韵,女,1954年生于太原,籍贯河南开封。毕业于太原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1979年发表处女作《我的两个女儿》,迄今为止已发表出版长、中、短篇小说3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栎树的囚徒》、《我的内陆》、《隐秘盛开》、《人间——重述白蛇传》(和李锐合著)、《你好,安娜》,小说集《心爱的树》、《晚祷》、《上世纪的爱情》、《失传的游戏》、《水岸云庐》以及散文集《春天看罗丹》、《悠长的邂逅》、《青梅》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大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多种奖项,长篇小说《你好,安娜》获2019“中国好书”奖,亦有作品被译为英、法、韩、西班牙等文字。曾任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太原市文联主席。2014年退休,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