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长街雪飘。</p><p class="ql-block"> 我蓦地抬头,发现前方十几米外的一位男子身高胖瘦、行走步态,十分像我的哥哥续建国。特别是那一端搭在后背上的长围脖儿让风一撩一撩的,令我心如悬旌、濡湿两眶。我看着他雪中脚印的伸延,盯着他从从容容的步伐,不敢走近,又不舍落得太远,便保持着距离跟在后面,想起了人去天国已整整二十年的哥哥。他溘逝于雪飘长街、长街雪飘的冬夜……</p> <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37, 35, 8);">一</b></p><p class="ql-block"> 在哥哥友人们的记忆中,一向少言寡语的哥哥,总是平静得像禅院里落花点缀的深潭,认真得着装从来不忘把上衣领钩扣好,似乎少浪漫艺术情怀,少热情洋溢的神韵。其实不然,他的人生中也有一道或文或艺的风景线。他曾公开出版诗集《杨风草语》,发表诗文百余篇;他曾工作在专业文艺团体,操小提琴奏得很有演奏难度的名曲《新疆之春》《梁祝》;他曾创作词曲《姑娘你为啥这样乐》,由著名歌唱家李谷一演唱、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春节期间播出……我的父亲,是解放初期出京城、支边的老抗日干部,酷爱京剧,亦有反串旦角的戏装剧照。父亲,可以说是哥哥的音乐启蒙老师,在哥哥还是小学生时便教他拉京胡,还给了他一个不知传了几代人、抄满京胡曲牌子的小本本。然而,哥哥背着父亲,却以一本《笛子演奏法》为师,玩起了吹笛子。</p> <p class="ql-block"> 当年,我家住南城壕里。壕下排排白杨间流淌的一脉绿水,孕育出起起落落的蛙鸣,壕南五百米外是火车站。哥哥常常或登上高高的城壕,或临水树下吹笛,影响得邻里一群孩子先后都吹起笛子来。后来,笛子技艺日渐娴熟的哥哥常常一边走,一边吹奏在去明仁小学的上学路上,引出路人的啧啧夸赞,引来一个让十岁的孩子参加哲盟团委组织的联欢晚会演出的特别邀请。晚会上,哥哥笛子独奏《我是一个兵》的节目赢得了热烈掌声,参加晚会的一位盟委领导从座席上起身,为他亲自颁奖。在那个购买食品除了付钱,还要交粮票、副食品券、充满饥饿的年代,奖品竟然是纸包纸裏、纸绳儿捆扎、让我家兄妹几人事后美美吃了几天的一大包黑饼干。这还不算,晚会主持人见黑饼干引发起满堂欢笑,是这样追加的补充介绍:</p><p class="ql-block"> “同志们,这就是那个刚上演的电影里有啥歌,他就能在街上吹啥调儿的翩翩美少年呀!大家想想,在朝霞满天的上学路上,他,戴着红领巾,穿着白布衫儿、蓝裤子,蓝是现在最流行的北京蓝,背着小书包,嘴边横架着一支小笛儿。边走边吹,笛子一头还挂着垂下来的、一缕子飘荡的红流苏,好看不?这场面就是一副画,一副比彩色电影都好看上十倍的画。画中人,就是这个抱着黑饼干的俊气小男孩儿!大家看看,他的眉眼儿,像不像宣传画〈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中举着星星火炬少先队队旗的小男孩儿呀?”</p> <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37, 35, 8);">二</b></p><p class="ql-block"> 长街雪飘。怀念随一个看似熟悉的身影向前伸展着……</p><p class="ql-block"> 十年“文革”之初,父母都成为被关进“牛棚”的走资派。我们兄妹几个被人视为“走资派的狗崽子”,无缘参加五花八门的红卫兵组织。可就在这时,哥哥凭着自己的文艺特长,被幸运地吸收为著名音乐教师杨恩厚先生组织、领导的通辽一中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员,戴上了让弟弟妹妹们羡慕不已的红袖章。于是乎,他在每场巡回于城乡村镇的演出中,自然都要凭借着自己善长的笛子、小提琴、京胡、二胡等,竭尽所能而为。他甚至把五岁时无师自通、上街跟随大人玩转秧歌的本事都“发扬光大”起来,跳起《拿起笔做刀枪》《毛主席的话儿记在我们的心坎里》等舞蹈。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以英俊的形象、刻苦的演练,成功地拿下了在歌舞剧《井冈山的道路》中担纲主演党代表老江的角色。</p><p class="ql-block"> 据曾在剧中扮演红伢子一角的著名作家王铁治先生撰文回忆说,记得当年是在通辽一中宣传队召开的如何提高节目质量的会上,大哥作为宣传队的重要成员之一,率先提出“我们应该排练一些有剧情、有人物的节目,甚至可以尝试排一下大型歌舞剧的片段。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一直走在活跃于社会上的红卫兵宣传队最前面。”就是这一番话,让排练歌舞剧《井冈山的道路》变为可能、并走向成功的现实……</p> <p class="ql-block"> 《井冈山的道路》是1967年由驻京部队文艺工作者集体创作的歌舞剧,是以毛泽东同志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红色史实为依据而创作,共7场,由20余首曲目组成,因北京大专院校红代会的演出而在全国轰动,特别是在大中专院校红卫兵宣传队中产生了广泛影响,有些歌曲传唱至今。</p> <p class="ql-block">哥哥深知剧中党代表老江是落实毛委员的指示,在井冈山领导革命斗争的主角,是毛委员的化身,只有演好,才能体现出自己对伟人的无限热爱。他联想到父母身陷囹圄之中,深知只有演得没有丝毫差错,自己才能免遭池鱼之殃。于是,哥哥反反复复揣摩伟人的神态举止、音容笑貌,搜集了近百张伟人习惯动作的图片,并以伟人诗词的摘句命名,如双手叉腰的动作叫“望长城内外”,一手叉腰一手挥向远方的动作叫“万水千山只等闲”,掰着指头讲述的叫“屈指行程二万”……他深夜在家里,背对着15瓦灯泡昏暗的灯光,看墙上的影子背台词练动作。他演练剧中出场的第一段台词,听得当年躺在炕上无法入睡的我至今还能背诵下来:</p><p class="ql-block"> “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实行了阶级投降路线,让我们放下枪杆子,使多少好同志遭到国民党的血腥屠杀,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同志们,党中央召开了“八七”会议……”</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后,在剧中扮演老王的罗金兄竟然和我在一个专业文艺团体工作。他回忆起和哥哥在同一宣传队排演《井冈山的道路》时说:“你那哥,当时是‘走资派的狗崽子’,排这戏时心理压力忒大啦!我在剧中忆苦,唱‘老王我受苦多少年’,谁知你哥动心思,琢磨咋演好党代表,受了多少个白天夜晚的苦?”王铁治先生回忆起后来巡回演出这部歌舞剧到了科左后旗铁牛公社时,哥哥被当时在舞台上挂起照明的柴油棉花团子滴下来的油烫伤了胳膊,大家看了都心疼不已。可哥哥却一边让人包扎着一边调侃道,“这演党代表,井冈山上干革命,咋能不负点伤呢!伤得再厉害点儿,抡一阵演出的红军大旗也没啥问题!”这话中满是那一特殊年代他心中的苦涩,在场的人皆知……</p><p class="ql-block"> 有言道功夫不负苦心人。记得是七月里,哥哥为了显得丰满些,里面套穿父亲的毛线坎肩登上了舞台。在那个竟然会有“破坏样板戏”等荒唐罪名,人人政治敏锐度极强的年代,哥哥近乎难以指摘的表演可谓成功了。歌舞剧《井冈山的道路》的推出,轰动了北疆边城。我大约尾随着看了在各种场合、不下几十场的演出。哥哥因演有毛委员化身之说的党代表,成了我的崇拜者。记得我当知青时,集体户一个叫张志广的知青,听罢我随口唱起哥哥用小提琴演奏过的剧中歌曲“穿过翠竹林,跨过清溪水,永新城外摆战场,山上山下红旗飞”,吃惊地说:“你也不是我和你哥所在的宣传队的,咋就能把这个剧的音乐、歌曲哼哼得这么全?真的是奇了怪了……”</p> <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37, 35, 8);">三</b></p><p class="ql-block"> 长街雪飘。怀念随一个看似熟悉的身影向前伸展着……</p><p class="ql-block"> “戏比天大”,是演艺界的一句老话,也是很多文艺工作者的座右铭。当年,哥哥年纪小小,歌舞剧《井冈山的道路》却在其心中戏比天大。记得有一次,哥哥他们宣传队在老火车站前广场的一座面北露天舞台上演这部歌舞剧,我又跟了去当观众。剧演到第三场“长缨在手”,哥哥正在唱《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忽听背后有隐隐约约的高音喇叭广播和口号上,随即看见从北面街道上先行跑来的两个造反派冲上舞台,要求演出临时停下来,遂舞台上所有参演角色像在表演中猛然石化了的一组雕塑不动了。哥哥也在其中,一只手挥起来静止在空中。片刻之间,七八辆游斗走资派的大卡车涌过来,停在广场北侧,又是高音喇叭广播又是喊口号地和广场上的观众互动了一阵子,转上东面的道路继续游斗驶远。看罢,我才弄明白,造反派们是在戏园子搞到了一批戏装,就把城中大大小小的走资派集中起来,按照什么“北国附马”“当代王爷马前卒”等等的角色起名,强令走资派们按角色戏装着身,再戴上写有角色名字的大木牌子上游斗车,还逼迫被游斗者一个个轮番自己喊口号“打倒”自己。从口号声中,我听出被游斗的走资派中有父亲,当两眼捕捉到车上的父亲后,我旋即蹲在地上,淋漓泪下,心想在抗日战场上九死一生过来的老父亲,何故受这非敌非友的什么造反派的戏耍呢?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台上“中止”后又响起的歌舞剧音乐唤起,见哥哥在第五场“百战百胜”的剧中,作为党代表,正满带激情地对着一群台上的“井冈山军民”领唱《以少胜多军威壮》的歌曲。我看得心在颤抖,我想哥哥肯定知道父亲在游斗车上,他是强忍着内心的苦楚演出。十七岁的哥哥,竟有如此让人难以置信的感情控制力。他认为这《井冈山的道路》,戏比天大……</p> <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37, 35, 8);">四</b></p><p class="ql-block"> 长街雪飘。怀念随一个看似熟悉的身影向前伸展着……</p><p class="ql-block"> 记得还有一次是哥哥他们宣传队来到火车站,要乘坐一段火车去巡回演出歌舞剧《井冈山的道路》。哥哥发现剧中使用的大旗旗杆套下端开了线,便扛着旗准备匆匆跑回家,让姐姐粗针大线地给缝上几针,加固一下,以免在演出中岀现那个年代“红旗落地”的“政治事故”,随他而来的还有陈继勋等两三个宣传队员。可没想到母亲单位的造反派纠集一群人突然跑来抄家,让跑回来站在家南城壕上的哥哥很是震惊。此时大雨将至,围观抄家的火车站旅客和邻居都聚集到我家大门周围,还有哥哥他们宣传队的一些队员满是同情关心的赶来。哥哥知道造反派抄家的“革命行动”是阻止不了的,可留下来是能给在家的弟弟妹妹壮壮胆的。何去何从?何从何去?心急如焚的哥哥无法决择。突然,有女宣传队队员喊着让哥哥摇一摇扛着的大旗引起在场宣传队员们的注意,快撤出,再不走,火车就赶不上了。这喊声一下子让哥哥醒悟过来,演出是不能误的大事啊!必须立即离开这正在被造反派查抄、蹂躏中的家,去赶乘火车。他忽拉拉亮相般地抖开了肩上扛着的大旗,来了一个大胆借题发挥、怒发冲冠的宣泄,一个悲愤填膺、无所畏惧的抒发。高高的城壕上,在乌云翻滚的背景衬托下,在远天隐约可见的雷电闪耀中,戴着红卫兵宣传队袖章的哥哥目光如炬,挥舞起《井冈山的道路》剧中使用的中国工农红军大旗,军魂骤燃、红光灿然、猎猎作响、飞掠蔽天……</p> <p class="ql-block">我看得大有惊魂夺魄之感,像看见电影里红军勇士悲壮地举起滴血的战旗。哥哥这英姿勃发的举动也看呆了在场所有人,连抄家的造反派们都从屋里钻岀来看,“哟哟!这是哪个战斗队来抡大旗呀?”“也想抄上两下家?让他们等着,我们正抄着……”接下来的便是见旗闻声,在场的宣传队员们随哥哥匆匆离开,赶乘火车;是抄家的造反派们乱糟糟地、毫无收获地收了摊儿;是大雨滂沱,如被大旗席卷而来,倾泻在哥哥曾挥旗站过的城壕上;随着远处火车汽笛的一声长鸣,小妹撕心裂肺的一句喊叫也冲上了城壕:</p><p class="ql-block"> “大哥——再来抄咱家,你可别去坐火车啦!” </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天夜晚,我不想待在一片狼籍的破家里,跑到了火车站候车室大厅里发呆,猜想哥哥已经到了目的地,正演出歌舞剧《井冈山的道路》,正以党代表的身份唱《我们连队的原则是党指挥枪》;想着哥哥宁可扔下家,也不扔下用《井冈山的道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政治任务”;想到他关键时刻的果敢决择、显示着夺人心神的气宇轩昂。那一夜,我半卧半倚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惦记着哥哥,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唱着《井冈山的道路》序幕中的几句歌词,“天上乌云压红云,江河翻腾恶浪滚……怒火烧红湘江西,热血凝成仇和恨”,就这样,沉沉欲睡,就这样,欲睡沉沉中眼前似乎还有鲜红的大旗飞扬。忽然,我被车站工作人员手持铁筒喇叭“开始检票”的喊声吵得清醒过来,心里想到的却是这个时间点,哥哥他们应该是演到第七场星火燎原《八角楼的灯光》那一段了……半个多月后,宣传队的陈继勋兄来到我家找哥哥,在院子里一见到我就说:“那天,可真是好悬呀!好几个为你家被抄担心,跑过来的队员差点儿都没赶上火车!遇到这抄家的事,你说我们可咋劝你哥上火车走?谁张得开口?只能让你哥决定走还是不走!还有,那群连抄家带偷你家东西的造反派造的是啥狗屁反?哼……你哥那天耍的旗,哈!可是劳苦大众造蒋介石反的大旗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37, 35, 8);">五</b></p><p class="ql-block"> 长街雪飘。怀念随一个看似熟悉的身影向前伸展着,怀念又随着那身影似乎感觉到有人跟随着而驻足戛然而止。我以快速转身、以示离去表达着歉意,再一回头,那看似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长街雪飘,雪飘长街,像我的怀念弥漫在天地间。啊,哥哥在十七岁时,在半个多世纪前,在《井冈山的道路》上,留下了仿佛耗尽人生惊艳的舞台刹那芳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