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男女】百乐门的舞蹈师

淡如诗君

舞池中，人和肥皂泡一個步调，同樣地輕飄。那個舞女，披着長髮，𥘵露手臂，嘴角吊著香煙，柔細的腰，高叉旗袍，把我吸住了，那簡直是西方精神，只有縱情，沒有苦痛；只有宗教，沒有神；有科學，而沒有靈魂 …。

节录自“舞會”

《從異鄉人到失落的一代》 王尚義

漂亮的女人从来都不愁沒有饭吃，因为总会有有钱有闲的老男人会主动的请客。蓓蓓现在是这样想的，所谓秀色可餐，她就是那道风景。

蓓蓓是她在百乐门的艺名，她自打离开了山区里的家乡以后自己给起的称呼，从一本讲一个美丽女孩在一线城市打拼认识了一个老外的小说里借来的。那年她才十六岁。她觉得原来的名字太土气了，父母都是祖辈务农，没有上过学，但却是老老实实的好人。她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所以父亲主动交了两次罚款，本来想继续交下去再搏一个儿子，但已经挨不过邻居的鄙视。在她的家乡生不出男娃就是没本事，抬不起头的人生，谁说可以顶半边天的！腿脚不利索的母亲起码还可以帮助父亲下田干活，然而她们分到的土地实在太瘠薄了，长不出能卖多少钱的庄稼。这也因为她家里都是女娃，村子里都轮不到她们享受国家好政策的份。

唯一受到关注的就是她们家三姐妹的美貌。那也是为什么她要早早逃离家乡的原因。

现在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色迷迷的华侨商人，也是她在百乐门工作其中一个恩客。这距离她离家已经两年了。

她没有完成高中学业，便匆匆地寻觅自己的梦想。她知道梦想跟理想是不一样的。她曾经跟一个在农村里认识的女孩一起去附近省城打工，学习做一个按摩技师。她一米六八的身材还有大大的手掌算是在这家按摩店的大材。按摩店不太规范，所以经常会有一些不文明的男客人调气她，想要占她便宜。她虽然年轻，但也很机灵，知道怎么样保护自己。在按摩店里她很快就被老板重视，除了她努力肯干以外，主要还是以她的美貌可以招徕客人。她还是洁身自爱靠能力养活自己，比在家乡里受那些土豪惡霸欺负要活得自在。

她奇怪村子里的情况怎么跟电视新闻上说的总不一样。她的家分到的田几乎是全村最小的，而且在偏远的山脚下。村干部嘴上说一直给l领导反映她们家的情况，一直说国家都不容易有那么多人要养，做人还是要靠自力更生。电视上振振有词的宣布国家强大了，到处都在搞基建，为什么都没有通到她们山区里呢？她上学都是要爬山路的，所以从小她就自己一个人攀山越岭地去附近唯一一所破旧的学校，跟其他学童一起住在学校里搭建的房子。下了课跟老师一起煮饭吃，周五傍晚前走路回家好得周末可以帮父母种地。在学校里的主要粮食就是土豆，有一年夏天从大城市来的自愿者叔叔阿姨带着许多好吃好看的东西送给孩子们，拍照拍视频的，还一起包了饺子，里面的馅就只有土豆。

她的父亲只好去电视里说的大城市参加建设大业，那是一个伟大的使命。后来她在电视上听到她父亲当的叫农民工。她父亲感到自信多了，毕竟能够多赚钱寄回家。尤其是最小的女儿智力有些不达标，老婆和大女儿就负责留守在家照顾了。

说起蓓蓓的姐姐，绝对是一个美人胚子。长得比蓓蓓高，身材匀称，标准的东北风貌，在古代肯定是进宫的料。可惜就是活在这个年代，人们认钱不认才，而且投的胎注定了以后的命。姐姐还是很有责任心的，在没有男娃的家里就当自己男娃活，讽刺的是上天给了她一副标志的面容和身材，让她身边一直出现不少骚扰。她还是努力的完成高中学业，成绩也欠佳所以只能出去打工挣钱养家。她只能跟着同学去做餐厅服务员。

蓓蓓从万航渡路上的出租房小区里走出街边已经是阳光灿烂，在梧桐树下她微微抬头偷看似火朝阳露出娇羞的神色。自从她来到了百乐门舞厅学习当一名舞师，便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蜜罐，到处都是新鲜的人和事儿，还有几只蜜蜂一直盯着她。她今天穿了一条超短天蓝牛仔裤，配上一对米色长靴子，蓬松的人造褐色毛外套，自不然要把卷曲的及腰长发披散开来。走在上班的十五分钟路上就是拉风。

在进百乐门楼下大堂门口的卖香烟摊贩喊了声：“蓓蓓，今天好漂亮哦！” 她气定神闲的甩过头不理他，心里想我就是来做名门小姐的，等她遇上她的白马王子。一楼的大厅里右侧是通往二层酒吧铺上红色地毯的黑色云石楼梯，金碧辉煌的栏杆，墙上挂满了曾经叱咤風雲的已故美人照。蓓蓓没有拾级而上，那是多给客人拍照的，她径自往左拐乘电梯上了二层，早期驰名中外的百乐门舞厅就设在中空的二三楼，1992年又在原建筑上加了一层3500立方米的舞厅，现如今主体变成了四层。

下午一点多的舞厅还没有开始营业，正好是舞师们练习和排练集体舞的时间。蓓蓓走进拱门，眼前就是一个碩大的舞池，那曾经是东南亚最大规模最先进的舞厅。舞池里的木地板下面传说是安装了弹簧，让跳舞的宾客享受腾云驾雾的快感。她越过舞池走到另一端舞台的右侧的走廊推开一扇门进了化妆间。里面响起了热闹的笑声，还夹杂着嗲声嗲气的软语。

蓓蓓跟几个姐妹打个招呼之后从衣柜里挑出了一件白底禳浅蓝幻彩珠片的真丝开高义旗袍和一双银色跳摩登舞的舞鞋换上。站在全身镜前面，她白溜溜的两条长手臂、修长白皙的大腿与弧线完美的背部被这身装束衬托得天衣无缝。跟着她便满意地坐在布满灯泡的化妆台上开始把头发盘起化起妆来。她左右对称的瓜子脸雪白紧致，虽然天生丽质在舞池的灯光下还需要修饰，不然就不能突出菱角。她先搽上粉底，随着她在本来上扬的眼线描上一笔，抹上红唇，喷上香水，将柔丝长发放下来再一缕缕绑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刘海儿梳得一丝不苟，光滑而贴服，最后喷上定型剂。她天生高高的鼻子把她搭配成一位具有异域风情的姑娘。

一位看上去二十六七岁身材丰满穿着粉蓝色旗袍的女舞师走到她身边：“蓓蓓，今天你看来心情不错啊！”

“梄姐，我等一下还要继续跟你学伦巴，那个阿莱曼拉动作总是没跳好。” 蓓蓓小鸟依人一样拉着那位叫栖姐的舞师。栖姐在百乐门当舞师已经有两个年头了，在这个快息微的行业里年轻人一般都没有毅力做下去，何况还要舞蹈功底和美貌。听说栖姐曾经在工作时邂逅了一位海外华侨并开展了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男的许下了诺言温存之后远走高飞没有兑现，女的继续苦等希望有日重逢浪子回頭。

“大多数客人都喜欢跳华尔兹和四步，你也要尽快学会。” 栖姐提醒她。 “最近我的一位台湾客人特别要我挑你陪他的一位同伴，这个客人也是我们舞厅老板的同乡，你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应付，不能得罪他们，知道吗！” 蓓蓓回道：“栖姐，知道了，那天晚上不是跟你一起去陪他们吃夜宵了吗！他们也挺斯文大方的啊！” 栖姐说：“我特别嘱咐客人不要欺负你，你是我们这里最小的舞师，十八岁真是青春无敌呀！”

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挑纖瘦却长了一个娃娃脸的二十岁左右女舞师走过，带着傲娇的神情对蓓蓓说：“你看好你的小白臉，不要跑到我这里去啰！” 蓓蓓顿感气愤：“你说啥啦！” 栖姐马上拉劝：“别吵了，快要练舞了！茶舞也快开场了！赶紧的化妆。” 娃娃脸是这期最红的主角儿，因为点她钟跳舞的客人最多。百乐门舞厅会把头三位女舞师的受欢迎程度公布在舞台边上的一个跳动标示版上。蓓蓓因为是最新来的，所以除了舞技以外还可以用美貌与新鲜度来吸引客人，她已经进入三甲。历史悠久的一流舞场到了今天却被外资给领了去做生意。舞厅老板是台湾人，听说台湾那边跳交谊舞早就流行了，所以就顺理成章吸收外来资金和管理经验。在这里晚上九点后就是黄金时段，舞师最多也收费最高。入场费每人要两百五，邀请舞师跳一节舞要按舞师的定价标准，起步价八十元到两百不等，每一节只有二十分钟，刚好从音乐响起走下舞池到回到座位再寒喧几句就结束了。普通的舞蹈爱好者应该付不起这里高昂的费用吧，这还没有算给舞师的小费了。舞厅到深夜一点打烊，可想而知能够经常来光顾的客人是多有钱嘛，蓓蓓想。

舞池上一半是自带舞伴的，尤其是摩登舞要求男女严谨的搭配，需要固定的舞伴。拉丁舞除了伦巴是慢舞外，其他如桑巴、牛仔、恰恰都是轻快的，男女只要懂得各自舞步搭配起来也没有那么讲究。在一群七彩缤纷的女舞师中也会有几个年轻的男舞师，长得挺拔高大，穿着黑色背心白衬衫黑长裤高跟舞鞋，也会领着一些殷富的中老年女士在舞池中追忆青春。舞池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卡座或者四方桌，桌子上放上一小花瓶和一个小台灯，总能照出人生百态，像有时候会有老克勒扭抱着年轻女子在嬉笑意淫，徐娘半老甜蜜地给小伙子嘴里送上水果。

多年漂泊的生活培养了她敏锐的直觉和敏感的神经。从踏进来百乐门面试的那一刻蓓蓓就觉得她终于在混混沌沌的日子里找到了归宿，她真心喜欢跳舞，在上海一边学国标舞一边赚钱就是她感到最快乐的事。她跟随一个在按摩店里认识的中年客人来了这座城市后被包养起来。她知道很荒唐，但在更遭的现实面前她只能选择了往前走。几个月里像一只竉物一样被养起来去取悦别人的日子，她变得麻木了，大姐一直在乡下打听她的情况。如果不是那个男人的老婆发现了把她甩了，她可能以为她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她坐火车进了城的那天就被这个高端大气的城市给吸引了，她要立志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

蓓蓓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大姐终于找到了她，劝她回乡不果便留下来陪她一起做舞师，这样可以照顾妹妹以免她再误入歧途。有大姐撑腰，蓓蓓更感到如鱼得水，两姐妹一起多赚钱。

舞台上歌手在爵士乐队伴奏下唱着经典怀旧老歌，舞池中一对对男女舞动着。舞池高空顶上的金色大圆球转动着，折射着水晶吊灯，七彩炫丽的水银灯徐着音乐节拍四面八方射出光芒，置身其中就有如梦幻泡影。人间之苦在这一刻没有了感受，也许是因为没有了批判的能力了。这一刻却没有二十分钟那么久。

像她的大姐也想过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嫁一个可以养家的男人。在她们家乡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失业是年轻人的必然，尤其是没有学历没有背景的孩子。加上重男轻女，在农村女子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谈何容易。

舞厅里严禁吸烟，可能是要保护文物吧！不过想想也挺可笑，要保护的又可只这些砖头地板呢？不许吸也好，吸烟的唯一好处也许是抚慰那些懦弱的灵魂。

本来以为回不去也不想回去的蓓蓓，把梦想都寄托在一所不属于她的城。靠自己努力去赚钱，做一个为自己而活的女子。不但为了自己，几年下来的打拼，加上她跟恩客的交流里也学会了投资。在老家附近的城了买了一套房子。在中国做父母是最幸福的，子女必须愚孝，必须要活在父母眼里的幸福生活方式中。她也以这样来报答父母，希望能够从他们窮困的日子里解放出来。

然后她喜欢的这座城一天之内翻天覆地，她跟几个舞场里的姐妹在宿舍里被关起来，用生命来守护生命。电视上每天都说这是伟大的使命，蓓蓓也赶上了终于可以为她心爱的城贡献青春的机会。

后来这座城也在一夜之间被解封了，舞厅早就关门了，蓓蓓和姐妹们也被无情地遣离了。以为自己会在十里洋场的都市里寻得金龜婿或者变成剩女的蓓蓓提前终断梦想。但是她还是喜欢舞蹈的，喜欢在舞池里的忘我，和追逐梦想的盼望。

人间的苦痛都可以通过舞动起来暂时忘却，那总比相信谎言要实际。

蓓蓓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因为她还年轻，她也曾经经历过坎坷，继续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