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拉萨之四 ——毅然决然

春江

背后的凶恶妖龙，

没有什么可怕。

前边的香甜苹果，

一定要摘到它。

————西藏民歌

　站在拉萨街头，人如潮涌，入夏正是旅游旺季，从全国各地涌来的游客一团一团扛着小旗帜，从眼前过去。拉萨的街头如纳木错湖水，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300年的时光，足以消除历史所有的阻梗，包括惊涛骇浪。一切都早已化作湖中的阵阵波纹，成了迷人的涟漪。

明天，我要离开拉萨，去日喀则，我要去扎什伦布寺。去寻访300年前这里曾经的惊变。

　扎什伦布寺是中国藏传佛教的格鲁派寺院。为西藏历世班禅的驻锡地。位于西藏日喀则的尼色日山下。

扎什伦布寺与拉萨的“三大寺”“甘丹寺、色拉寺、哲蚌寺”合称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四大寺”。而这“四大寺”又和青海的“塔尔寺”、甘肃的“拉卜楞寺”并列为格鲁派的“六大寺”，是全国著名的六大黄教寺院之一，由此可见他的地位之高，足以媲美布达拉宫。

在西藏，达赖世系与班禅世系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两大地位最高的体系。达赖系统以拉萨为中心统领前藏，班禅系统以日喀则为中心统领后藏。两个系统互相制约，也互相补位。历代班禅与达赖互为师徒，就是为在转世灵童的十八年培养期间，遏制摄政王第巴权力过大的问题，同时也共同对付驻藏政治势力的干扰，维护格鲁派统治地位的稳定。

走进扎什伦布寺，四周安静的气氛，总是让人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苍凉与哀伤，这种感觉不知所起。

　前边，我们讲述了仓央嘉措与达娃卓玛的私情大白天下，一下子引发惊天骇浪。当世活佛，作下这样的事，简直是大逆不道。信徒们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那一天， 摄政王第巴桑结嘉措，把自己关在高大的宫殿中，不许任何人打扰，寻找对策。此时他心乱如麻，一筹莫然，几年来一直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几年前，因为隐匿不报五世达赖喇嘛病逝的事，曾受到清廷皇帝的严厉申饬，因为他的谦恭解释，康熙皇帝才没有过多追究。而现在，自己一直悉心培养的六世活佛，竟然是拉萨街头的浪子，这种丑闻，怎么向社会交代？怎么去向清廷交代？他像一只被困的秃鹫，双眼深陷，闪着绿光。

一抹斜阳穿过高大的廊柱，斜射进来，照在摄政王第巴桑结嘉的脸上，他的脸色如猪肝一样难看，阴云密布，几乎沁出血来。

布达拉宫上空浓云滚滚，红山脚下稀薄的空气令人窒息。

草原狼拉藏汗龇开獠牙，会意的笑了。多年来他一直想要扳倒那阴鸷的第巴桑结嘉措，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

　惊涛骇浪就要席卷而来，年轻人豪不知情。几天了，严厉的第巴一直拒绝见面，上师们表情木然，仓央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鸟，不知所措。

他痛苦的思索，白天无心诵经，入夜辗转反侧。他跪倒在地，向那至高无上的佛祖，发出痛苦的追问——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

却又怕不能把握怎么办？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莫问是劫是缘。

苍凉拂过心头，月亮隐入云中，二十刚过的青年此时格外平静，苍白的脸更加坚毅。

　拉藏汗上书康熙，悉数仓央嘉措种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劣迹，并以此为证据，得出结论: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五世达喇的转世灵童，这完全是一个骗局，一个阴谋，是桑结嘉措为了独揽西藏政教大权而设下的一个局，这个活佛是个冒牌货，只不个是捏在桑结嘉措手里的一颗棋子，是他糊弄天下的一个幌子.......

这个奏本阴狠之极，句句致人死地。康熙愤怒至极，他本来就对桑结嘉措欺上瞒下的行为难以释怀。现在又发生这样的事，立刻派出钦差前往西藏，查究这活佛真假。派出的钦差明察暗访数月，最终回报说：“此喇嘛不知是否是五世达赖化身，但却有圆满圣体之法相。”

应该承认，是钦差的回复救了仓央，救了桑结，也救了格鲁派，免除了一场血雨腥风。

桑结嘉措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胸腔，却暗中惊出一身冷汗，再也容不得这孩子胡闹了，必须尽快给他戴上紧箍咒。

　他深知此时，要拉回这头倔强的牛犊，自己已然失去了掌控缰绳的力量，思来想去，也唯能指望那名份上为仓央嘉措师尊的五世班禅大师了，希望他能够念及师徒情分和班禅大师的名望，从茫茫大雾中的迷途中转身醒来。

五世班禅大师罗桑益西虽身在后藏，也已屡屡耳闻仓央嘉措种种惊世骇俗的言行，忧心忡忡。虽前后藏之间亦有诸多明争暗斗，但毕竟是黄教内部矛盾，属于家庭纠纷，对外，终须一条心扎牢篱笆，绝不能让狡猾的草原狼钻进洞来。于是，桑结嘉措使者一到，他便即刻动身前往扎什伦布寺，应约为仓央嘉措受比丘戒。

　扎什伦布寺的金顶在阳光照耀下，云蒸霞蔚，变幻不定的光彩，如同海市蜃楼的幻象。二十岁的仓央嘉措的心底，也滚动着幻变万千的云翳。一路陪伴的几位上师的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一反常态异常温驯沉默的孩子，脑子里又转着什么念头。这一次，他听从桑结嘉措的安排，一语不发，毫无反抗，乖乖前来扎什伦布寺觐见师尊。

暴雨之前的天空总是格外死寂。一路陪伴的上师们，敏感的捕捉到空气里酝酿的不安。如同天空越来越厚的积雨云，那是狂风骤雨的前奏。他们知道，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就要发生了。

　为活佛受戒特意布置一新的日光殿内，仓央嘉措肃然端坐于五世班禅大师面前，面容沉凝如秋水，任大师如何开导、询问，只低眉拨动手中念珠，一声不响。上师们呆住了，空气死一样沉寂。良久，仓央嘉措缓缓起身，不看师父一眼，径直走到殿外，双膝跪地，拜伏在遍地的阳光和尘埃中，向班禅大师深深磕下头去，朗声说道：“违背上师之命，实感愧疚。恭请上师一并收回弟子所曾受一切戒。”

仿佛平地突然炸响一声惊雷，满堂僧众震惊，尽皆哑然。半晌，德高望重的三大寺堪布上前，面对他双膝跪下，泪流满面。日光殿内外目瞪口呆的僧众亦齐刷刷跪下。

班禅大师半晌无语。大殿内外一片死寂，连呼吸的声音都格外惊心。仓央嘉措再次向班禅大师五体投地拜伏下去，清晰、缓慢、坚定地说道：“上师今日若不应许弟子尽数交回从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弥戒，弟子将面向扎什伦布寺自杀。二者当中，请择其一！"

布达拉宫的桑结嘉措突然停下手中翻阅的经卷，向殿外望去。大殿外，湛蓝的天空突然之间浓云滚滚，飞快地掠过头顶，向着扎什伦布寺方向翻涌而去。

　入夜，匆匆赶来的桑结嘉措走进了仓央休息打坐的便殿，关上房门，一言不发的在仓央嘉措面前坐下来。仓央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亦然低头端坐，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天色欲晓，那禁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桑结嘉措亦然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没有人知道，这一夜他们说过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

只是从此以后，拉萨的酒馆，那风流倜傥的情郎宕桑汪波的歌声更加响亮。那青春叛逆的年轻人，放弃一切，一心淹没在爱情的井底，痛饮甘泉。任它头顶的天空如何翻云覆雨，任它世间如何沧海桑田。纵然要与整个世界为敌，纵然上师们痛心疾首涕泪长流，纵然敌人虎视端端蠢蠢欲动。

背后的凶恶妖龙，没有什么可怕。

前边的香甜苹果，一定要摘到它。

那香甜的苹果，蛇的陷阱，夏娃的诱惑，力量如此巨大，无坚不摧。

　 一天我都在扎什伦布寺徘徊，静静地看着太阳在寺内拉下长长的影子。遥想300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禁忌之战，似乎又听到仓央毅然决然的声音，出鞘利剑一样的虎啸龙吟。

从来缘浅，奈何情深。年轻的活佛，他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前方在哪里。一切已经无法回头。

关注笔者，欣赏《重回拉萨》系列之五————《釜底抽薪》。带你一同走进仓央，感受他那艰难而崎岖的心路历程。

文字：春江

摄影：春江

摄影后期：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