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琴韵（二）

邓继荣的诗文、油画

　　十五岁的萧榕用和发小们一起糊纸盒、纳鞋底、假期卖玉米赚的钱买了把旧提琴，琴声唤来一群琴友，他们在一起学琴。提琴世家童年学琴的盛小阳自然成了大家的老师，余子豪爱好西方文学，用自己的幽默方式表达心声。琴拉得好了一支小乐队水到渠成，于是百年古巷、深深庭院，开放出西方乐音之花（上篇概述）。

一九六七年——一九六八年期间，大批知青响应政府号召，下放农村、支援边疆。在玉簪巷街道活动的小乐队成员，除了余子豪企业在职仍留在城市，乐队其他四人，都在半年之内先后离开了秦淮河畔老城南街区，离开了艺术浪漫的少年生活，离开了孕育自己成长的故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那支小乐队也解散了。周紫琳分配至新疆建设兵团、刘晓波去了内蒙牧区林场支边，盛小阳奔赴苏北农村、萧榕去了江南某地的农村插队落户。

就在要奔赴边疆的周紫琳临行之前的一个晚上，小乐队最后一次在她家的院子里汇聚合奏，既是向紫琳告别送行，也是乐队与玉簪巷居民们辞别，当小乐队演奏到最后一个曲子《离别》时，大家情不自禁流下热泪……分手以后，萧榕回家爬上阁楼，没有开灯，扶住窗台向紫琳家院子凝望，眼见着院子里一家家灯火熄灭，梧桐树下挂着的一轮圆月慢慢坠落到屋顶后面，梧桐树上满天浩瀚星光，四周秋虫叫声灌耳。

　　在萧榕即将下乡时，与余子豪告别，在他家楼上，紧紧合闭上门窗，子豪打开留声机放密纹唱片，闭目欣赏贝多芬交响乐《田园》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子豪眼里闪着光，给萧榕倒了半杯香槟酒。

萧榕呷了一小口觉得很苦，对子豪说：

“好苦，喝不来！”

“等你喝得来时，琴就拉好了。”

“我懂，我们都梦想进入音乐更高层次艺术领域，但我就要下乡了，以后与我朝夕相处的是农民和土地呀？”

“是让你们去基层锻炼，接受再教育的，要挺得住，方能苦尽甘来。国家是需要音乐的，只要你坚持学琴，功夫过硬拉得棒就能回城，要能抓得住机遇。”

“是的，一定坚持拉，我插队的农村离南京只有七十多公里，以后除学农之外，抽空回来与你合练。我们还要找一位好老师，盛小阳已经到苏北农村了，找他伯伯盛雪老师！我到过他家，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们真心想学，相信他会教我们的。”

“好的，就按你说的办，干杯！”

“干杯！”

“我的梦想，值得我本人去争取，我今天的生活，绝不是我昨天生活的简单抄袭（司汤达）。”余子豪说。

　　萧榕下乡积极投入农活，参与所在大队宣传工作，不到半年就被大队部选拔为民办教师，这样就可以在课余时间练琴，利用寒暑假到南京学琴。按照与余子豪商量的办法，一天两人拎着礼品来到盛雪家门口，见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因盛雪正在接受学校审查，最近谢绝一切亲友来访和学生上门学琴……”两人感到万般无奈，并为盛雪老师的安危担忧。南艺几位教提琴老师都隔离了，于是人托人，终于找到省歌舞团的某位小提琴老师学琴了。

刚下去那一、两年，琴友们一直通信。周紫琳在赴新疆兵团劳动一年后，有机会通过文艺兵招兵考试，入伍新疆建设兵团文工团，成为大提琴预备演奏员。盛小阳因其演奏水平出众，颇有名气，文工团求贤若渴，在紫琳的引荐下，也被吸收为兵团文工团预备团员。

刘晓波参加了内蒙某盟的乌兰牧骑宣传队。琴没有白学，皆因拉琴，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萧榕除拉琴之外还要坚持绘画，在一次县里组织美展集中培训、创作之后，留在县城百货公司成了一名编外美工，于是专心橱窗设计工作，小提琴的梦，只能退居其次了。

一九七六年冬，萧榕随部分知青上调回城，调入在某大型国企上班。萧榕的绘画和拉琴特长都得到发挥。小他五岁的师傅非常支持他，后两人恋爱成婚，生了个女儿。一年后萧榕调入研究院，被选派北京中央工艺美院学习工业设计，后担任研究院工业设计师，同时常参加企业业余乐团的小提琴演奏。

　　回城后萧榕与余子豪重逢，子豪妻子生了个男孩。萧榕和子豪都没有成为专业音乐家，子豪幽默和说话喜欢引用名著名言的习惯没有改，平时只要对方的乐队需要助力时，都会欣然加盟对方的演出。三十多岁，他们还处于精力充沛的年代，本职工作卓有成绩，坚持拉琴，常在一起聊音乐、听音乐会、评人生。他们都是让孩子五、六岁时开始学琴，为的是圆自己这代未圆的梦。

那位去内蒙的刘晓波后来与一位上海知青的舞蹈演员恋爱结婚，生了一个女孩，后因乌兰牧骑转并，刘晓波夫妇进入包头市歌舞团就职。

一九七八年在恢复高考中，远在新疆的盛小阳和周紫琳夫妇双双考取中央音乐学院弦乐系提琴专业，两人毕业后盛小阳赴维也纳音乐学院深造研究生，紫琳去陪读。盛小阳在多个国际音乐节获得奖项，成为国际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硕士毕业后盛小阳夫妇先后加盟欧洲多家交响乐团，盛小阳和周紫琳生有一子一女。盛小阳童年时代受其伯父栽培，是被称“中国第一小提琴家族”成员之一，他头顶着光环，一直是萧榕心中的偶像和朋友。

萧榕觉得：学艺如爬山，仰望高峰，你会羡慕爬到峰顶的人，也许你出发晚了，也许你的体力不够，但你毫不气馁，一直在坚持，享受爬山过程的快乐。

　　改革开放春风吹遍全国，到处洋溢着欣欣向荣的气氛，我们的偶像盛雪恢复了工作，焕发又一个艺术的春天。一九八五年春节，南京市有关政府部门和文化机构要组织一次中国南京市和意大利佛洛伦萨市结为友好城市十五周年的纪念活动，邀请佛洛伦萨市交响乐团到南京演出，当时盛小阳刚好在该乐团担任首席小提琴，盛小阳夫妇将随团来南京参加演出。小阳行前给萧榕打过来电话：

“……萧榕，想通过你约请二十多年前玉簪巷小乐队的成员合奏一组小提琴协奏曲参加演出，如果大家同意我报送组委会。”

“这个主意到是很好，就是我和子豪的水平与你们远不在一个水平级，不如让我们的孩子们组成一个乐队，据我所知他们都在学小提琴，我来问问晓波他若愿意带孩子回宁，就组成一个“以孩子们组合命名的小乐队，他们是我们的下一代，继承着我们的事业，这样岂不更有意义。”

“好主意，紫琳一定会同意，刚好我们打算带两个孩子回国，那就麻烦您跟子豪、晓波联系一下，期待佳音！”

萧榕与余子豪说了，也与刘晓波通了电话，均表示同意。余子豪说：“旅行者不该一直只坐在自己所翻过的第一座山的山顶休息（司汤达），我爬不动了，我的孩子开始为我爬另一座山了。”

刘晓波说：“刚好原打算今年回家过年，带孩子见见过去音乐界的老朋友。咱们十几年未见了，好想！”

盛小阳选择了孩子们演奏的曲目，通知各家孩子分头训练。

　　演出之前，邀请一位钢琴老师伴奏，一周时间五个孩子们在盛小阳指导下合练。小阳也与自己演出曲目配器的演奏员们合练。那次活动演出两场，一场在南艺音乐厅，一场在南京人民大会堂。

南艺音乐厅坐落在外秦淮河畔，是一座颇具现代感的半椭圆体建筑，孩子们演出之前盛小阳、萧榕等玉簪巷五位琴友和他们的孩子们合影，小阳在新疆待过，捏着陈佩斯学新疆人说汉语的腔调：“来哟，来看看我们新疆的哈密瓜有多大，半个瓜就是一座音乐厅呢，孩子们，等会儿我们进去尝一尝，大口享用不能吐籽，哈哈！，新疆的哈密瓜甜蜜蜜哟。”孩子们穿着演出服，和小阳一起喊：“亚克西！”“亚克西！”

隆重的开幕式之后，孩子们节目排在第一个，女主持人上台无限喜悦地说：

“我非常意外的向各位嘉宾宣布，今天第一个演出节目是一支由七、八岁孩子们组成的小天使小乐队，由他们演奏一组小提琴协奏曲。要说这支小乐队就回忆起二十多年前，他们的父母们在南京秦淮深巷里组成的一支小乐队——玉簪巷小乐队，在那个青涩年代流淌出的动人琴音，曾经感动过古老深巷里的居民，让南京古老院落土壤上开放出西方音乐之花，南京和欧洲佛洛伦萨的渊源早于现在就萌发了，今天由孩子们代表他们的父母演出，说明我们的音乐事业后继有人、生生不息。好！让我们静静地聆听孩子们演奏的第一个曲目，门德尔松的《春之歌》……”

孩子们演奏的乐音通过喇叭荡漾在音乐厅上空，音乐厅里座无虚席，广场上站满了市民。音符随河岸的樱花花瓣，飘散在秦淮河河面上，缓缓的波涛，一直流向长江。

2024年 6月 20日 作

（文中照片大部分自己拍摄，部分采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