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

王振

夏至的杭州，山山水水都浸在了绿色中。 　　昨天，2024年6月20日，我又踏上了回家的路。在准备回家的这段日子里，总是心神不定。 端午节，老年大学学期结束汇报演出，我唱了《妈在家就在》那首歌。什么是家，父母就是家。老父亲一辈子教书育人，活到了九十岁，从容回归，是有福之人。老父亲没有一天走出我的思念，他依然活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陪伴我们。 老母亲现在也年高九旬了，天天在与病痛搏斗，活得很难。我离得远，不能在身边尽孝，惟有托风远寄，祝老人家坚强。也是端阳这天，在满洲里历史文化研究的微信群里，偶然看到18岁农家女写的小诗《一碗油盐饭》：“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在妈妈的坟前。”读诗的刹那，我老泪纵横。生命如此无常，来日并不方长，还是要常回家陪陪老妈妈。 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杭州到满洲里没有直达的飞机和火车，只好分段走。先是乘飞机到哈尔滨，然后转乘火车到满洲里。今天凌晨六点，我就从杭州家中走出，等地铁一号线第一班车到萧山机场，再搭乘长龙航空GJ8647航班准时起飞。 天上看天，蓝得让人心生幻想，甚至觉得就此腾空而去，亦也并非不是快意。大概在进入河北境内时，天上的云多起来，在机翼下来来去去。许是思乡心切，此时我恍惚觉得这些悠闲流淌的白云，不就是家乡草原上的羊群吗，我就是天空中那个孤独的牧人，以目光为鞭，仰天牧云。 前些日子，初中同学大昌制作了一本电子相册，旨在留住含笑依然的同学长情，邀我为之写200字的序，我是这样写的：“我们曾经是扎赉诺尔中学的同学。1968年代毕业至今，已经56年了。昔日少年，如今旦暮。总是忘不了家乡、母校和同学。因为那里有我们生命的印记，魂魄所依岂能忘矣。这本电子相册，承载着情感，定格着时光，反刍着往事，多么美好，多么欢喜。感谢动意和完成这本相册的同学，送来这么宝贵的精神小酌。相册里，每个同学都有新旧老少两张照片对比，见证了时间的无情消融，但这何尝不也是一种生命的落英之美。一声同学，一生同学，让我们红尘路上挽着手，余生慢慢地走吧。” 不知怎么的，我现在是愈来愈怀旧，有人说怀旧是因为衰老，绝对不对，说这话的人他肯定没尝过漂泊的滋味。回忆我这飘泊的一生，有欢喜有风光，也有哭泣，只是不会让人看见罢了。 下午四点，飞机降落在哈尔滨太平机场，我一刻不停地赶往哈尔滨火车站，搭乘20：25分开往满洲里的K7091次快车。我的父亲出生在哈尔滨阿城区，哈尔滨也还有许多远房的亲戚，父亲临终的前几年曾和我说起想到阿城寻寻根，可惜我没有帮助老父亲实现这个遗愿。现在父亲不在了，也没有寻根的线索了。 小时候我对哈尔滨充满向往，觉得它是那么的华丽、文明。后来我的观感完全变了，尤其是十几年前一次在哈尔滨换乘飞机，机场的工作人员看到我们人已经赶到了登机口，竟然幸灾乐祸地关上铁门，任我们怎么请求也不放我们进去。那种得意的笑真狰狞，那一刻我觉得好无奈，打那以后我便很少走哈尔滨中转。这次哈尔滨之行，对我的触动又很大。我买的是上铺，列车员见我年纪大行动也不方便，千方百计的与下铺乘客商量，那般热情与真诚，铺位调换成功后那溢于脸上的开心，让我感动。看来看人看城市，都要有发展的眼光，更不能以偏概全。 哈尔滨至满洲里的客车还是那种绿皮车，几十年没有乘坐了，看着真亲切。上车后不久天就黑了，尽管没有睡意，还是躺在卧铺床上休息。随着火车的哐当哐当声，我的思想也回到过去时光。 小的时候出行只有这种一天一班的绿皮火车，沿途无论大小站，站站皆停。每天当绿皮火车经过家乡唯一的下客站“908”时，就是小城最热闹的时候，接站的送站的熙熙攘攘，赶集一样。每次出行坐火车，我总是抢坐靠窗的座位，顺着火车行驶方向，向窗外望去，车外的景致像拉洋片一样变换不停。 列车每到一个站，乘客有下有上，天南海北、男女老少、各种不同背景和过往的人在车厢里汇聚，悲欢离合与人情冷暖高度浓缩，很有人间烟火气。一路前行，一路风景，车外的自然景观、车里的人生故事，始终让人兴奋。 小的时候生活很苦，绿皮车上有一元一碗大米饭卖，而且不要粮票，我和滕宝利等中学同学，经常从“908”上车，买一碗大米饭倒上一些酱油拌拌，吃好了下一站下车再走回来，那米饭真的是好吃。 我离开家乡，坐的也是绿皮火车，此后每逢探亲，绿皮火车上“南来北往”，都要好几天时间。我喜欢带一本厚厚的书在车上看，记忆最深刻的是火车行驶在茫茫草原上，我俾夜作昼的阅读《静静的顿河》，这是俄罗斯作家肖霍洛夫的名著，厚厚的四大本。车窗外仿佛就是书中的乌克兰大平原，会很快就融入葛利高里跌宕起伏的一生中，感受着阿克西妮亚狂野不拘的爱情，同情着娜塔莉亚落寞孤凄的命运。 绿皮火车啊，我就是坐着你离开家乡的，愈行愈远，越来越陌生。所以与你久违再逢，还是能够触及和抚慰我的乡愁情感。年轻时，每逢踏上哈尔滨至满洲里的绿皮火车，我都要在每节车厢里寻索，寻找故乡人，欲话别离情，现在不找了，找也找不到了。 列车行驶到扎兰屯就进入了呼伦贝尔，扎兰屯过去是布特哈旗所在地，我中学学农曾在布特哈旗雅尔根楚公社务过农，多想再去看看啊，脑子里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 列车行驶到牙克石，天已经大亮了，牙克石是大兴安岭林区最大的城市，大兴安岭林管局驻地，我下乡的大杨树欧肯河农场就在大兴安岭，与我同在一个农场的周振宇后来曾担任牙克石林海日报总编辑，听说他因为一起命案含冤，多想去看看他，快六十年没见了，不知还在不在。 列车行驶到海拉尔，便进入到呼伦贝尔大草原的腹地了。海拉尔是呼伦贝尔首善之地，周边环绕着鄂温克，陈巴尔虎，新巴尔虎左，新巴尔虎右四个牧业旗。我曾在海拉尔呼伦贝尔日报短暂工作过，这期间我曾采访并发表了海拉尔皮革厂的长篇通讯，我对文字的喜好，与那段工作经历不无关系。 我的启蒙恩师孟祥荣住在海拉尔成吉思汗广场附近，孟老师温婉细心，对学生爱意真切，总是笑盈盈的，清风拂面般让人舒服，妈妈一样，我小时候觉得世上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孟老师在我的家乡赫赫有名，曾经被评选为全国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等。老师对我的启迪激励和引领，就如同我“生命中的光”，照亮我在人生路上前行。60多年了，师生情缘故事已经远去了，真情仍在，即便今天我还是那么想念亲爱的孟老师。 我的大姨家住海拉尔哈克镇孙家屯，我有很多的表兄弟表姐妹，都在这里出生长大。去大姨家要在海拉尔前一站西哈车站下车，经过一片沼泽地。孙家屯周边地势低洼，长满了馒头包似的塔头墩子，每个塔头里都存着一汪水，浅的几捧就干，深的几桶也挑不完。 1966年代，动乱十年中，老父亲成为被打倒的走资派，姥姥带着我住到了大姨家，颇有点逃难的性质。大姨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瘦瘦小小，胃不好总是打嗝，一个很普通的乡镇女人，身上散发着仁慈与宽厚气质，讲话非常幽默，只要大姨在便有快乐，村里人有什么事情，也都喜欢来征询大姨的意见。在我的心里，大姨是个了不起的女强人，生活清贫却充满刚劲、旺盛的生命力，我永远记得她清瘦、刚毅、不服输的眉目。 大姨去世后，就葬在村头的草地里，四年前回家我还在大姨的坟头填了把土。时光流逝不饶人，一转身便是一生，如今姥姥走了，大姨也走了，长辈里只剩下老妈妈一人了。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人已凋零，想到这里我心头就有些凄楚。人生就是一路前行，一路承受着失去，直到有一天，也失去了自己。 在大姨家的那段日子真的很快乐，白天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耍，到秋收后的田里找寻老鼠洞，从老鼠口中夺食。在雨后的草原上采蘑菇，采野果，大姨家附近的山野，到处都是野果树，长满了紫嘟嘟的酸都柿、黑黝黝的稠李子、还有红红的山丁子。乘着大人不注意，大表哥经常带我去村外的场院偷偷的学骑马，骑没有马鞍子的光腚马。到了夜晚躺在大姨家温烫的土坯火炕上，闻着草木泥土的味道，听着姥姥和大姨讲着故事入眠。故乡若梦，我永远也忘不了在大姨家度过的梦幻般的童年时光。 夏天的大草原，不缺少美。列车过了海拉尔，就进入呼伦贝尔草原腹地。草原如海，一望无际，风拂过，深深浅浅的绿，绸缎一般起伏，干净得像刚梳洗过。牛羊成群，骏马奔腾，炊烟袅袅，不时飘过的蒙古包，好像天上的云。在草原上生活，眼睛里天天看着无边无际的东西，浸染久了，人的心胸自然也就会开阔起来。 新巴尔虎左旗嵯岗牧场境内的草原上，有一座草原人心中的圣山大青山，火车上就能远远望见。山上岩石突兀，千姿百态，有的像狼，有的像牛，有的像骆驼，有的像探头探脑的乌龟，视觉触发的想象力可以无限延伸。山顶有一座石块垒成的敖包，飘逸着招展的经幡和彩色绸布条。山下海拉尔河如哈达，蜿蜒在绿色的草原上。草地长满各种颜色的小草花，星星点点，粲然夺目，微风拂过，草偃花摇，煞是漂亮。父亲在世时，每次回家都会带我们去大青山，父亲去世后，我就再也没去。 当草原尽头出现一片起伏的山脉，我的家乡扎赉诺尔就到了，铁路两边出现了高耸的煤矿井架。16岁时，我就在家乡的煤矿当了采煤工人，从事着最艰苦的职业，尽管很苦，却为我今后的人生之路垫下了底。 列车驶过额尔古纳河源头中俄界河二卡湿地时，列车广播扎赉诺尔车站到了，我赶紧关掉几乎唱了一路的小音箱，准备下车。此时音响里正在唱《蒙古人》，“养育我的这片土地，当我身躯一样爱惜。”走遍天涯之后，到老之己至，我终于真正地悟到了，草原是一种精神，草原是我生命的根，草原承载了我人生最美好的回忆，烙在我的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 列车到站了，停稳了，我有点急切又有些不舍地下车了。出站时，看到一个个陌生的面孔，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之于我，竟然是那么陌生。这一路列车向着家乡前行，我的思绪却一直在回忆着住事，仿佛是在倒带人生。此时，不知索然的我想起一句话，忘记是谁说的了，大意是人生就是一趟列车，从前往后看全是变数，从后往前看全是定数。一生走来，快到尽头，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对故乡的爱恋，就是我心中永远不变的定数。昨天离开杭州，还是难熬的梅雨天，今天则这么舒服，清凉干爽，不冷不热，6月真是草原最好的季节啊。突然想起，今天是夏至，夏至归家，一切美好，都会如夏而至。 杭州地铁一号线等候头班车去机场 登机 乘机 装修一新的哈尔滨老站 哈尔滨火车站吃中饭 韭菜水饺加酸菜馅饼 哈尔浜火车站候车 火车上过夜的滋味多少年没品尝了 客车翻越大兴安岭，行驶在岭顶。 客车停靠牙克石站 远处隐约可见房屋即孙家屯 客车停靠海拉尔车站 到家了，家乡小车站 客车行驰在海拉尔至满洲里间的草原上 下面是大青山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