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遗事

月白

一

　　在长江边长大的男孩，鲜有不是弄潮儿。

第一次和同龄人一起学游泳，我还不到十岁，那是在家附近一个农场的鱼塘里，由一种没有章法的游泳方式而启蒙，用方言说法叫“狗刨稍”。学会后，我们将目光放在长江的支流——我们称为溪河里，跟着大年级的同学一起到河边开始学游泳，在游玩中不经意间，也好像是水到渠成地就学会了游泳，还学会了蛙泳、蝶泳、仰泳等。到初中时，我和同学或街坊邻居的伙伴，便可以挑战长江了。

　　家住长江边，在长江上戏水游玩总是常事。长江重庆段位于延绵6300多公里的上游。每到夏天汛期，长江一改以往的温柔清澈，换脸成黄色波涛奔涌而来，气势恢弘、江面异常宽广，横面大约有七八百米宽，至少要比冬季宽三分之一。

　　我家住在巴南的鱼洞镇。七八十年代，重庆还没有成为“桥都”，在鱼洞长江的支流上有一座桥梁叫鱼洞老大桥，是当时鱼洞唯一的一座桥梁。一到夏季的涨水季节，江水会提高几米到十几米，发洪水时，江水会漫上低矮的街面。此时，长江的洪水挟支流铺天盖地地涌来，其场面如钱塘江春潮。桥面上和沿岸观看洪水的人流如织，游泳戏水的人也纷至沓来。

　　平时在长江上游泳戏水的伙伴们，怎能放过这个中流击水的好时机呢？我们一群小伙伴，通常见水稍涨，便穿着游泳裤，带着自制的救生圈直奔鱼洞大桥。桥上桥下已经聚集了许多戏水游泳的人们，整个场面有点像现在海边游泳场一样热闹异常，江面上人头攒动，有抢夺救生圈的，有比赛谁游得快的；特别壮观的是在大桥桥面上跳水，那是一道最抢眼和展示技能和勇气的风景，我们大多是还在读书的年轻人，排着队一个个从桥墩往下跳，距离水面几米到十米；胆子大的直接从桥面上往江面上跳，高度有十多米，而且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做着各种优美的姿势，犹如英雄豪杰一般，赢得观看者一片赞叹声。那些敢于从桥面上跳水的人都是无比地勇敢，也是特别刺激和自豪，那些画面回想起来至今还激动人心。

险而无畏，如彼时我们一颗颗初生牛犊般的心。

二

长江是我们的母亲河，生长在长江边也是我们的福气，从小在江边摸扒滚打，我们有了长江般宽广的胸怀。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母亲的带领下，在长江边洗衣服，放假或是星期天就来到长江边挑河沙、筛鹅卵石换学费钱。

我从读初中开始，就开始横渡长江。我的学校也坐落在长江边，班里的男生基本都是会游泳的。有条小溪是上学的必经之路，涨水时期河面有几十米宽，我们常常把书包和衣服举到头顶游过河，否则只能绕道很远。下午放学，我们通常三五人结队而行，从巴县中学或者再上游一点的绢纺厂处下水沿江顺流而下，游泳几公里到达鱼洞轮渡处上岸回家。

　　为了防止被家长发现，上岸后我们就用泥沙糊在身上，掩去游泳后的痕迹。有时星期天，我们邀约几个同学横渡长江，每人或两人带一个用汽车内胎做的救生圈，一般是从鱼洞的上游绢纺厂处下水开始横渡。

夏天的江面宽阔，表面看似一马平川，其实暗流涌动，游到河中心水流急湍，冰冷刺骨；如遇大轮船驶来掀起一波波的浪潮，会把人一下卷入一个个的漩涡里，人在漩涡里起伏翻滚，真可谓是惊涛骇浪，没有经历过的人会六神无主、惊恐万分。

但是我们一行人都是有过考量的，我们相距不超过十米，互相关照，有人累了就扶到救生圈缓解一下，然后再奋力向对岸游去。虽然紧张惊险，但我们享受着搏击长江、中流击水的兴奋和刺激，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有些亢奋和胆颤。我们游到长江对岸前化厂下面的轮渡码头上岸，行程大约10公里，时间在1-2小时之间。

我们带着胜利者的骄傲登上了彼岸，再乘坐轮渡回家，我们认为这是勇敢者的游戏，殊不知里面潜藏着的巨大风险，至今想来，大概也是长江的恩典，我们那些敢于乘风破浪的勇气，或许也是由长江锻炼而来，如同她夜以继日，以博大的胸怀滋养着整个中华民族。

　　三

我在长江边的故事很多，有一次夜间去长江捕鱼的经历更加险趣。

高中毕业时，有一个同学邀约我和另一同学随他们姐弟在夜间去长江上捕鱼，他们家当年是在长江上以捕鱼为生的，我们便怀着好奇的心欣然前往。

白天的长江似乎还好驾驭，长江一望无际，江面上的暗礁，行驶的大船一目了然；而夜色中的长江是另一番境况，伸手不见五指，不明方向、风向，没有经验的人不要说在长江上捕鱼，能够在小木船上站稳，不被大浪掀翻就万幸。想来，同学两姐弟具有丰富的经验，能够应付长江上的一切风浪。

　　晚上十点钟我们去他们家，准备了一切捕鱼的器材，如渔网、马灯、手电筒、救生衣、雨衣，重要的是要带上帮助捕鱼的鸬鹚。十二点我们的小木船从鱼洞老大桥处在茫茫夜色中驰向长江中心。

小木船只有三四米长，一米左右宽，船上有一个小棚，可以容纳2人，前仓摆放一大堆渔网，船尾有一个约三米长的木桨，小船被夜幕包裹着，像长江上的一片树叶一样漂流着。有着丰富经验的姐姐掌舵，把小船掌控于股掌之中，在长江上行驶游刃有余。偶尔遇见一艘大船奔涌而来，大船的探照灯射像电闪一样耀眼，汽笛声似惊雷一样划破茫茫的夜空。大船经过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那波浪像要一口吞下小船一样，小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一会儿把小船抛向浪尖，一会坠入旋窝之中，此时，我们内心是心惊胆战的，只有默默的祈福。

　　然而，小船则顺势而为，随波浪的起伏而起伏，在江面划出一道弧线，像在江面上跳起优美的华尔兹舞蹈一样翩翩起舞；姐姐像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镇定自若，毫不惧怕，因为她在长江上谋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我们也在这种惊涛骇浪中历经风险，犹如浪遏飞舟之感。

小木船在长江中划了大半个圆圈到了长江中心，同学开始下网，一边下网一边往回行驶，行驶的过程中开始收网，我们则帮着收网捉鱼。这时，好戏才真正开场了，一方面同学把鸬鹚（俗称“水老鸦”，一种专门捕鱼的鸟）从笼子里放出来，放在船头上，鸬鹚往往采用偷偷靠近猎物的方式到达猎物身边，突然伸长脖子用嘴发出致命一击。同学一声令下，黑暗中鸬鹚潜入水中，展示它的绝技，它一会儿钻入江底，在水中以长而钩的嘴捕鱼，刁起一条鱼后浮出水面，停在小船上，等主人从它嘴里取下鱼后，奖励它一条小鱼后又钻入水中。（鸬鹚脖子上有一个套，只能抓鱼，不能吃的）

　　鸬鹚这样循环往复捕鱼的动作出神如画，它灵活的身姿和精准的捕捉，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水上画卷。像熟练的飞行员一样操纵着气流，一旦发现水中的鱼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下去，捕捉到美味的猎物。它那优美的身姿和精准的抓鱼技巧，令我们叹为观止，无愧是大自然的最佳舞者。

小木船继续往岸边划去，我们一边收网一边收鱼，网上来各类品种，大小不一的鱼有十多斤，加上鸬鹚捕捉的鱼，当天大约有二十多斤吧。这时，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一轮朝霞就要喷薄而出，我们一行四人带着丰收的喜悦满载而归，心中满是“晨至长江畔，暮归鱼满仓”的感念。

　　匆匆数十年一闪而过，每到夏天，这些发生在长江边点点滴滴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像一串串的珍珠串起了历史的故事。它教会了我如何面对挑战，怎样正视风险，也读懂了成长的意义，翻阅到岁月留痕的影子。

曾经，我们借江水挥霍青春，中流击水、浪里拾贝；而今，我用江水淘洗文字，拾遗着东流入海的青春岁月。

2024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