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自己的河流

水做的绳子

初识她于散文集《不过是一碗人间烟火》，里面收录了汪曾祺、莫言、梁晓声等名家的文章。其中《故乡的吃食》让我印象极深。

“北方人好吃，但吃得不像南方人那么讲究和精致，菜品味重色暗，所以真正能上得了席面的很少。”文章开头直接、直白，可见作者直爽的一面。“不过寻常百姓家也是不需要什么席面的，所以那些家常菜一直是我们的最爱。”寥寥几语，质朴真切，对作者好感陡生。

作者从冬天的炖菜，写到夏天的蘸酱菜；从“啃春”的萝卜、清明节的红鸡蛋、端午的粽子、再到中秋节的月饼……那些美食像一年四季里各自招展的旗，引领人们的希望和期盼，不觉间就到了春节。春节的年夜饭隆重登场了，那一桌十八个菜让读者的味蕾也得到了极大满足。但这些都不是最精彩的，“当我们‘当啷’一声将硬币吐到桌子上时，我们就长了一岁”，至此文章戛然而止，但那声“当啷”悦耳悠长，拉扯着我们对儿时的回忆，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下来……从此也记住了这诗意又个性的名字——迟子建。

迟子建曾说过，一部作品的诞生，像一棵树的生长，是需要机缘的。我觉得人和一本书也需要这样的机缘。

抖音上偶见董宇辉在推介一本书:“这本书让我的灵魂飘向了远方。远方的山和水，虽未曾见过，但那时它们抵达了我的灵魂。”敬佩董宇辉的才情，所以相信他的眼光，当晚立即下单。这就是我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机缘。

这本20万字的小说，可以说每字每句都值得认真去读。

读完，小说里人物的名字现在已有些模糊，但他们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他们像那片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原始山林，原生态、纯净、本真；他们敢爱敢恨、真挚热烈；他们敬畏天地、神灵，和赖以生存的大自然；他们没有贪婪之心，更没有过多的欲望，每天能吃饱，有一间希楞柱足矣。如作者所说，他们像流淌在深山中的一股清泉，那么充满活力，同时又那么寂寞。有人说那是鄂温克人的百年孤独。那片神秘、深邃的山林，又何尝不是钢筋水泥中的我们时常渴望的诗和远方？

那片远方的山水，不能亲临，就跟着迟子建的文字，让心去亲近吧：“月亮周围没有一丝云，明净极了，让人担心没遮没拦的它会突然掉到地上。”“堪达罕河就好像刚分娩的女人一样，在它旁侧溢出一个小湖泊。”“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这些美妙的比拟与哲思，随处可见。

“小说的语言也可以这样美啊！”这是我阅读过程中最多的感慨。

以前，对缺乏耐心的我来说，完整、认真地读完一本小说是很件很辛苦的事。是《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本书改变了我对小说的认知，看小说也成为我睡觉前必做的事。

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中有这样一段话：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就让我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

迟子建就是这样的歌者。

2002年，迟子建的丈夫因车祸猝然离世，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半年之久，是八十多岁的外公带她走出家门，来到大兴安岭。她说：“我感谢亲人、大自然和写作。这几年是他们为我疗伤的。”

2007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迟子建成为首获三次鲁迅文学奖的作家；2009年，《额尔古纳河右岸》获第七届矛盾文学奖。这是迟子建遭遇人生创痛后的两部力作。

如果小说有色彩，我觉得《额尔古纳河右岸》是深绿色，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灰黄色。

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以第一人称，讲述了魔术师丈夫被撞死后主人公的心路历程。

小说开篇的基调是悲切的，灰暗的，虽然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但能看见血从“我”心里滴出来。环境及人物的描写也犹如看3D电影，很有吸引力。我认为这是整部小说最精彩的部分。

痛苦像身上的霉菌，摆脱它最好的方式就是出去透透风，晒晒太阳。

于是“我”决定独自外出旅行。偶然亦或天意，列车中途停靠在一个盛产煤炭和寡妇的乌塘小镇。“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它看上去面目混沌，裹在乌突突的云彩中，好像一只刚剥好的金黄色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中”。让人窒息的环境下，一个个不幸的人物也陆续登场:死了丈夫因不能声张而放浪形骸的蒋百嫂；因瓦斯爆炸面部被严重烧伤的周二；被兽医治死了老婆的小摊主；喜欢唱悲歌最后被画框砸死的画家陈绍纯……

初读，觉得作者堆砌了太多悲剧人物，反而给人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再就是对蒋百嫂丈夫这个悲剧人物的处理，也令人费解。蒋百嫂为了“封口费”，和煤矿负责人一起制造了蒋百失踪的假象，后来竟然被“我”——一名游客，发现蒋百的尸体被存放在家里冰柜里。我觉得不符合常理。

作者写了很多人的“苦难”，但我从这“苦难”里能看见零星的希望的亮光。

“乌塘的色调是灰黄色的。所有楼房的外墙都漆成土黄色，而平房是灰色。夕阳在这土黄色与灰色之间爬上爬下的，让灰色变得温暖，使土黄色显得亮丽。”“世界上所有夜晚的悲伤都会随着清风，月光流向一处银河之中。”还有代表未来和希望的孩子蒋三生、云领。

有人说，读这本书会哭，我没有。即使在读这本书期间，得知我的两位中年朋友去世的消息时，尽管痛到心跳加速，我也没有流泪。有人说死亡就是回家，这是对待死亡最能宽慰人心的话了。悲欢离合本就是生命的常态，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痛苦最大的价值就是教会我们珍惜当下。

我想这篇小说也是作者真正完成自我救赎之作，把苦难的自我放进人海里淘洗，上岸后便是一个崭新的自己了。

迟子建曾说：“……这些生命之河就是盈满我笔管的墨水。”回想迟子建小说中命运多舛的那些人，他们都在各自的生命河流中浮沉，昼夜不舍，只不过有的像溪流，有的如大江大河。

“那些大江大河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曲折与蜿蜒呢?因为只有足够多的曲折与蜿蜒才能去滋润更多的土地。就像人生有那么多的兜兜转转才能遇见那些有趣的灵魂和对的人。”这是董宇辉对大江大河最诗意的注解。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是大江大河的气势之美；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又是一种沉稳深厚、旷达包容之美。生命从来就不只有一种姿态，我们不必去喟叹或羡慕，做好自己足矣。

“自恰”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生命状态。向内求，认清自己，接纳自己，让自己内心和谐、平衡，这就是自恰。

若把人生比作旅行，那就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若把人生比作河流，那就走进自己的河，去体验它的每一次转弯或直行，去看沿岸专属于自己的风景吧。最终当生命之河归入大海，我们便拥有了一条用自己名字命名的河流，想想就觉得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