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西炮台

野鹤

菩萨蛮.大柏地

（毛泽东）

赤橙黄绿青蓝紫，

谁持彩练当空舞？

雨后复斜阳，

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

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大连的五月春风浩荡，阳光明媚不冷不热，正是一年中出门游玩的好季节。

今日的目标是旅顺西炮台，当年日俄两国在此“鏖战急”，还“弹洞前村壁”，留下了一堆堆的战争废墟。现代人废物利用，将此地开发成一处景点，引来了四面八方有考古情结男女客人。

对于西炮台，百度网上的介绍是：

西炮台始建于1900年，是沙俄在旅顺军港西北海拔最高的山上（海拔197米）修建的炮阵地，用于守护军港后路和控制西线海域。当时俄军称之为D号眼镜堡，中、日称为西炮台。俄军在此设置了150毫米加农炮6门，57毫米速射炮2门，守护官兵89名，当时的指挥官是伊尔曼上校。（原文本人稍作改动）

炮台所处的小山虽然不很高，却是军港西部的制高点，是横亘在军港西部通道路上的拦路虎。站在山头向西遥望，羊头湾一带海域和西部开阔的平原一览无余。如果在山头上架上一门大炮，任你千军万马也难以通过，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过入。

俄国人还是很懂行的，在他们占领旅顺后，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小山头，在山上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到西炮台这样的地方游玩，一定要了解中国的近代史，了解在旅顺发生的影响了中国百年进程的大事小情。了解的人会把这里看成“遗迹”认真探究，不知道的人只能把这里看成一钱不值的废物垃圾，没有人会对垃圾堆感兴趣。而要深入了解当年这里发生的故事，一定要读读俄国人写的纪实文学作品《旅顺口》。

《旅顺口》是一部文学价值很高并且历史意义深远的鸿篇巨著， 书中详细描述了日俄战争旅顺战场的全过程 。屹今为止，有关那部分历史的中外书籍无计其数，但没有哪一部作品的历史意义超过《旅顺口》。书中的故事精彩飞扬，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历史事件。 故事牵涉的人物上至司令官下到普通士兵，甚至阴暗角落里的妓女，全都生动感人、栩栩如生，并且真名真姓确有其人。因此那本书是小说，更是一本很有价值的历史参考书。

《旅顺口》叙述的故事所以真实和动人，是因为作者斯捷潘诺夫本人少年时代是在旅顺度过的，耳闻目睹，他见识和经历了那场战争。

作者从小父母双亡，被一个年轻的炮兵军官收养，是在一个特殊环境中长大的。战争期间青年军官在旅顺口服役，参加过多场战斗，多有建树并负过重伤。年轻军官还是海岸炮兵司令的乘龙快婿，能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内幕及战场消息。

养父和他亦父亦友关系很好，常给他讲述自己战场上亲身经历以及听到的故事。日积月累，在他的大脑里形成了宝贵的历史真品库。《旅顺口》正是那个宝库的展开。



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中苏关系交恶，苏联已经由蜜月时期的老大哥变成了敌对的修正主义国家。两国虽然尚未兵戎相见，但在意识形态领域斗争方兴未艾，并且日趋激烈。苏联人写的书在中国多被抛弃，没有人读。而我却逆潮流而动，读了一本《旅顺口》

那是冒险吃螃蟹，吃完了很是吃惊，没想到螃蟹的味道实在是美，以至于欲罢不能。这本书在我心里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记。

《旅顺口》描述了上世纪初期发生的日俄战争的全过程，重点是旅顺战场的描述。书中描述了战争的几个阶段和几个争夺激烈的战地，我读后记忆犹深。从海军上将斯派达尔为了给老婆办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日舞会，竟然放弃了战略值班， 以至于被狡猾的东乡大将偷袭了舰队开始，到东线的东鸡冠山堡垒、望台炮台、Б堡垒和Б后堡垒，以及后期西线的203高地的惨烈争夺；还有战争期间炮兵准尉实习生与将军家的小姐轰轰烈烈的恋爱，都描述得非常详细和生动。整部书如同一幅幅动态的水墨画，展现了那个时期的历史进程。

读后，茫茫无知的我对那场战争有了初步认识，也对几个战地产生了很强的欲望，很想去书中描述的地方游览一番。

但是对西炮台作者却惜字如金笔墨不多，以至于那里发生的故事世人所知很少，基本上泯灭了。这对历史太不公平，可能是作者本人掌握的资料有限吧。

走进公园的大门，不由得为西炮台大门简陋感到惭愧，这里与华贵的电岩炮台和203公园的大门完全不能比。进门后顺着漫坡走上山半腰的小广场，广场不大，在战争年代应该有一定的作用。但是经过了一百多年沧桑巨变，所有的痕迹都湮灭了，已经不可能知道这里原来是兵营还是守卫阵地。



小广场的北侧有一条上山的阶梯路，是现代人用水泥抹出来，粗糙和简陋。我去过电岩炮台，电岩炮台的上山路是用名贵的花岗岩精雕细琢修起来的，满目的雕栏玉彻庄重典雅，有如英国伊丽莎白公主的海岛城堡般高贵。眼前的上山路却像杨白劳门前的山乡小路，弯弯曲曲直通山顶。

望着这条路，脑袋里不由自主冒出了那首著名的俄罗斯民歌：“一条小路崎岖蜿蜒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小路的尽头是炮台，这里曾经戒备森严，也曾经炮火连天。有一大群俄罗斯青年在这里生活和战斗过，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也会唱“小路”这样的爱情歌曲。但他们的生活却没有歌里唱的那样美好，伴随他们的不是美丽可爱的喀秋莎，而是自天而降的炮弹和枪弹。早上他们沿着小路一步步走上山头，不知晚上能不能再走回来。

战争是残酷的，没有诗情画意。

到了阶梯路的顶端，看到一条绕山头的小路，可能是当年俄国兵走过的古道，已经被树丛和荒草淹没。

山头小树林里卧着两门大炮，正确一点讲只是两根秃溜溜的炮管，像是去掉了手脚的巨人，悄悄地躺在花岗岩基座上。看旁边的说明是俄罗斯制造的200毫米 加农炮，最大射程30公里。

我的天！在这里开一炮，炮弹能飞到金州，俄罗斯人太能折腾了。

看到这门大炮我很怀疑，我知道现代的大炮不是铁浮陀，不可能只有一根炮管。还应该有操作炮管仰伏和转向的操作机构，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虽然没当过兵，但是去过电岩炮台，看到过真正的大炮。电岩炮台有三门海岸炮兵留下来的130毫米加农炮，门门张牙舞爪虎视眈眈，像是藏在山窝里随时能跳出来吃人的老虎，展现出傲视天下的王者气概。这门大炮缺少了腿和胳膊，只是一头死老虎。

我猜想那些能拆卸的零件，都被小偷卖给废品收购站换钱了。炮管太沉扛不走，因祸得福留了下来。看着面前的两根炮管可怜兮兮，我突然想到“人彘”--用人制成的猪。

中国人的老祖宗富有创造精神，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发明出来，什么样的残忍之事也能干出来。当年大皇帝刘邦死后，他的大老婆吕后得势，忍耐了许久的嫉妒心火山大爆发。

得势后她首先拿曾经的的情敌、刘邦最喜爱的小老婆戚夫人开刀，凶狠地砍去戚夫人的腿和胳膊，舌头和眼睛挖掉，耳朵也割掉。经过精心修理，一个绝色的美女变成了光溜溜的大茧蛹。平日里将戚夫人扔在猪圈里与猪为伍，因而称作“人彘”。

吕后心肠毒辣，她把戚夫人整治得半死不活，还要让她求死不成。每天有专人按时向戚夫人嘴里灌点营养品，维持延长她的生命，以满足长时间羞辱和报复的需求。为此确定了责任人和责任制，提出了具体要求：“人彘”不死责任人活着，“人彘”死了责任人陪葬！

吕后在心情不好时让人将“人彘”抬到眼前，踢一脚骂一句，借以发泄心中的郁闷。

二十年蛰伏韬光隐晦，

十五载女皇耀武扬威。

时来运转行大令，

杀伐奖惩任我为。

如意官封隐王。

王妃变成“人彘”

春花秋月两千载

至今人怜戚夫人。



上得山来才发现，这里实在是冷清。所谓是人在深山作孤客，不见香火烟气，不闻诵经之声，唯有残垣断壁。西炮台偏僻，游人没有向导难以走到这里，所以经常“门庭冷落车马稀”。

路口门厅里有一个女工，正昏昏沉沉打瞌睡。她看着我，脸上却是一幅惊异地表情，好像我是天外来客。我主动和她打招呼：“工作时间睡大觉，不怕领导看见扣你工资吗？”

“没事干不睡觉咋地？”回答的很有道理，也很理直气壮。

爬上山顶，放眼炮台心潮澎湃，隐隐能体会到百年前在这里生活过的俄罗斯大兵们心情的凄凉。他们抛家舍业，从遥远的俄罗斯来到这个小山头上，与来自另一个国度的、不相不识的青年流血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随军的神父告诉他们，一切都是为了上帝！

上帝在天上，士兵的眼前却是满目碎石荒草西风，处处烽烟枯骨野冢。 看夕阳西下听炮声隆隆，断肠人何去何从？

家乡遥不可及，至亲至爱的人这一辈子都难再见到；天堂却只有一步之远，随时都可能去；无奈无助人彷徨，孤独的心情向谁诉说？

他们离见上帝的日子不远了。

大炮，大炮！满腹钢铁火药。无事一声不哼，开口地动天惊。

惊天，惊天！处处烽火硝烟。

士兵们的生活太艰苦啦！既没有新鲜蔬菜，更没有鸡蛋和鱼肉。看天上大雁一群群飞来飞去，能否开炮打一只改善伙食？

走上山头放眼四望，炮台残破不堪，完全是一片残垣断壁。虽然经历过残酷的战争，但百年风雨冲刷硝烟散尽，已经闻不到战火的味道了。

九里山前摆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西风吹动西海水，好似虞姬别霸王。（水浒）

从炮台向西看，羊头湾海域历历在目。羊头湾当年也是一处古战场，发生过多次海战。日本海军大名鼎鼎的“吉野”号炮舰就是在那片海域沉没的，同时沉没的还有几艘其他的舰艇。这些大大小小的沉船残骸悄悄睡在海底，还有船上的金银珠宝，构成神秘的水下世界。

近年来有些急于发大财的人看中这里海底的沉船，打算打捞出来发一笔横财。他们驾驶着装备齐全的盗墓船到这里捡洋捞，用最野蛮的手段打捞，“为了一块排骨不惜炸平巴黎”。

破坏活动持续了几年，基本上破坏殆尽。海底沉淀多年的珍贵的文物或者流失，或者变成废铁块抛洒在海底。直到国家启动了保护程序，才有部分沉船劫后余生保留，也许有一天能打捞出来，再向世人展现曾经的荣耀。

而今的羊头湾海域旧貌换新颜，荒凉的港湾欣欣向荣，国家在羊头湾修建了旅顺新港，开通了多条航线。

在坡前向下看，这里山势险峻易守难攻，能想象到迎着机关枪子弹向上爬的日本兵有多难。前面是俄国兵的机枪大炮，后面是督战队的机关枪，前进和后退都是死。怎么办？找个弹坑躲起来吧！好死不如赖活着。无计其数的日本兵在这片山坡上稀里糊涂被子弹夺去了性命。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当年双方对炮台的争夺十分激烈，经过几个月的厮杀，日本军人终于踏着自己同伴的尸体爬上了炮台，双方士兵刺刀见红。

战争后期俄军黔驴技穷，所有的后援全都断绝，没有办法只能祈求于上帝。

上帝此时把他们抛弃了，让他们自己寻求生路。双方的士兵在大炮旁边展开白刃战，炮台上尸积成堆血流成河。日本兵前仆后继越来越多，而守卫者却没有任何希望，他们一个救兵都没有。俄罗斯大兵们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全都死在日本兵的刺刀之下。

不得不佩服俄罗斯大兵还是很有男人气魄，“战斗民族”的称呼不是白来的。他们为了国家利益不怕流血不怕牺牲，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里抵抗了半年，甚至在将军们已经签署了投降书的情况下还坚持抵抗，让日本人流了更多的血。

甲午战争的时候，满清的士兵仅仅抵抗了四个小时，就树倒猢狲散。现代化的旅顺军港连同所有的装备全送给了日本人，换来的是日本兵对旅顺城的一场大屠杀。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浏览整个炮台，看到几处破败不堪的水泥建筑物。这是炮台的掩蔽部和储藏室，用于士兵休息和保存物资，紧急时能通过地下通道到达各炮位，现在这里已经被凄凉淹没。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真应该带一壶老酒过来，坐在炮台掩蔽部上对酒当歌，也来个“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炮垒中有各种口径的俄式大炮，大大小小遍及各个炮位，足够举办俄式大炮博览会。

百多年过去，大炮仍然挺胸抬头昂视前方。

虎老雄姿在，人老心不老。



这门大炮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傲然而立的老母鸡，它也曾经下过蛋，下蛋的时候地动山摇。

它已经太老，再也不能下蛋了。它卧在山头上望着远方，回忆以往峥嵘岁月，悄悄地老去。

俄国军人很是好客，有朋自远方来岂能不亦乐乎？准备炮蛋热烈欢迎！

我还虎视看世界，何必成败论英雄？

老兵不死，只是渐渐老去。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180毫米加农炮的威力虽然比240和200毫米大炮差了许多，也是不得了。当年李云龙如果有这样一门大炮，拿下平安县城岂在话下？怎么会伤亡那么多的人？

大炮，大炮！肚里钢铁火药。

敌人来时“轰隆”！

声音天动地惊。

惊地，惊地，好像世界末日！



搬着指头数一数，西炮台上有240毫米大炮一门，200毫米大炮3门，180毫米大炮两门，还有几门150毫米加农炮。

为什么把这么多的重型巨炮会集中在一个炮台上？也太奢侈了吧！要知道东部战线最重要的望台炮台也只有两门150毫米的炮，已经打得进攻的日本人哭爹喊娘，对着炮台望断秋水。这里却摆放了这么多大口径的重炮，真的要要召开俄式大炮博览会？

掩蔽部的墙壁被枪弹打得一塌糊涂，可见当年战斗的激烈。昔人已乘黄鹤去，留下残垣断壁供后人揣摩。



炮位之间有几口水井，低头望望井里真有水！不知道水是怎么来的，是山神提供的还是龙王天上撒下来的？也可能是山下运上来的。总之而言俄罗斯人需要喝水，大炮也需要喝水。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当年俄军占领旅顺后，根据周边严峻的国际形势，立即着手整备陆上和海上的防御工程。规划了东西南北多条战线，要用装备了机枪大炮的混凝土堡垒把旅顺要塞包围起来。

虽然作了规划调拨了款项，但是官员们腐败透顶，他们每日里不是整军备战，而是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据《旅顺口》里描述的，几乎在两年多的时间里，规划中的陆地防线还停留在图纸上没有施工。官员们挪用了工程建设经费建设自己的安乐窝，半年时间里一座座华丽的军官住宅拔地，建设的比皇宫还漂亮。

遗憾的是新房建好后贪官们自己没能住几天，很快就战败投降回国了，他们的辛苦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后来因为形势紧迫，他们才匆匆忙忙加速了防线的工程进度。尽管如此，直到战争爆发时，许多的工程还是没有完工。

由于军官们把大部分经费挪用了，所以施工时粗制滥造，许多的堡垒工程建筑质量低下不堪一击。西炮台施工过程中为了节省水泥，大量使用了山上不值钱的风化石，混凝土中也没有钢筋，经不起炮弹的轰击。

看了西炮台我才知道，豆腐渣工程不是当今才有，也不是中国的专利，一百年前的俄罗斯就有豆腐渣工程了。

这样的工事战时不死人才怪！究竟有多少士兵死于豆腐渣工程？恐怕只有上帝才能知道。



如果有机会将西炮台的工程质量和电岩炮台比一比，就知道什么是“豆腐渣工程”了。

士兵在将军们的眼睛里算不上是人，不配享受人的待遇。给大兵准备的宿舍实在太简陋，阴暗潮湿，战时直接住在掩蔽部里，随时准备战斗。由于日军的围困，生活物资进不来，士兵们每天除了黑面包，副食是盐浸了几年腐烂发臭的马肉，这样的饭食猪狗都不愿意吃。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士兵想起遥远的家乡和亲人，孤独和无奈的心情与谁倾诉？不知他会不会王昌龄的《从军行》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掩蔽部的墙壁明显爆破过，摇摇欲坠，也许明天就会坍塌。我几次下定决心要进去，看看能不能有意外收获，捡个子弹壳什么的。但是掂量一番还是算了吧，我没有那个胆量，不想为捡子弹壳送了小命一条。

时间过了一百多年，没有人能知道当年这里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也不会有人知道战死在这里的士兵姓甚名谁。但是有两个不相干的人却留下了大名。

二战胜利后苏联军队卷土重来返回旅顺，士兵们登上炮台耀武扬威，发思古之幽情。一个叫做“某某懦夫”的士兵在掩蔽部顶盖上凿了几个俄文字母：“某某懦夫到此一游。1952”。

七十多年的风雨冲刷，字母变得模糊不清，也变成古迹和文物。能够想象得到，凿字的人肯定去了另一个世界，和他追思的前辈们会合了。

另一个懦夫比他来的还早：“**懦夫到此一游1950--5”。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当年生活在这里的人全都走入历史，他们的社会关系都转到上帝那里去了。

虽然《旅顺口》对旅顺口那段历史描述很详细，但是这本书也有它自身的局限 ，有着为侵略者歌功颂德的嫌疑。据说当年周总理读过后很不满意，他觉得整部书对中国人的描写全都是负面的，全都猥琐可耻。《旅顺口》里出现的中国人不多，仅有的几个不是汉奸就是特务，都在为日本人效力。在周总理的干预下《旅顺口》停止了在中国的发行，因而读过的人不多。

我能读到纯属偶然。我家的楼下有一户邻居是中学里的历史老师，他有一套珍藏的《旅顺口》轻易不拿出来。我们几个人求他磨他，他经不住折磨，像做贼一样把书拿了出来，但是只给我们三天的时间，否则不侍候。我们没有办法答应了。

我差不多是狼吞虎咽读完了那套书，虽然是走马观花，还是记住了几个主要人物，记住了在日本间谍家里当佣人、为日本人传递情报的女特务阿香，还有一个大商人纪凤台。

阿香是个年轻穷姑娘，为了生存被逼给日本间谍田中当内线，小命不值钱。当田中发现自己暴露，为了防止俄罗斯人抓住阿香后从她嘴里打听到更多的秘密，毫不吝惜地用一粒药丸结束了她的生命。

纪凤台就不一样了，他是一个靠倒卖俄罗斯木材发家的大商人，商路四通八达，还认识俄罗斯的末代沙皇。沙皇将他看成是朋友，授予他爵士和彼得堡荣誉市民的称号，表彰他为俄罗斯经济发展做出的贡献，同时允许他自由往返于中国和俄罗斯。

这样的一个被沙皇都当成朋友的人为什么会被《旅顺口》的作者描述成为日本服务的内奸？按照《旅顺口》的描述，旅顺口里最大的贸易货站纪氏商行是日本特务的大本营，所有的职员都是日本特务，为日本军队搜集战略情报，沙俄军队在旅顺的一举一动，日本人都了如指掌，因而能掌握战场主动权。

纪凤台并不满足指挥特务机关搜集情报，关键时刻他还亲自出马，为日本人争取利益。在俄军撤出大连时，俄军司令官要求身为大连市长的萨哈罗夫大尉炸毁大连港深水码头、发电厂和中山广场、友好广场一带的建筑物，给日本人留一座死城。

日本人要接管大连，自然要千方百计要保全大连不被破坏。但是他们自己不好出面，于是委托了纪凤台，让他出面疏通。纪凤台神通广大，他见到萨哈罗夫后软硬兼施，先是给了他一笔巨款，然后告诉他如果他不听话，日本人是不会饶恕他的，一定会让他家破人亡。在威逼利诱面前，萨哈罗夫妥协了，答应了纪凤台。他只炸毁了几座不重要的建筑物，就领着人马撤到旅顺，大连市得以保全。

我分析纪凤台所以肯出面疏通萨哈罗夫，可能是他的民族责任感。作为一个中国人他肯定不希望看到刚建成的大连变成战争废墟，虽然是替日本人出面，毕竟保全的是中国的城市，早晚会回到中国人自己手里。



作为市长萨哈罗夫，他没有执行炸毁城市的命令，可能也有两个原因：其一他收了日本人的钱，就不能不答应日本人的要求，否则日本人不会放过他；其二，萨哈罗夫本人是个学者、有名的建筑工程师，大连市最早的主体规划就是他完成的，他不会希望自己的心血结晶毁在自己的手里，所以拿到钱后就坡下驴。

撤到旅顺口的萨哈罗夫 由于没有完成炸毁大连市的命令，俄军上层对他很不满意，让他坐了冷板凳。他后期被人看成是日本人在旅顺口的内奸，日子过得灰溜溜的，连一个普通市民都不如。后来得病死在旅顺口的医院里。

纪凤台在保全大连市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被俄国人当成了特务，他在完成这件使命后销声匿迹不知所终。但是大连市留下来了，今天的人还能看到中山广场一带的宏伟建筑，以及海港还能使用的深水码头，纪凤台有一份功劳。

根据现在能看到的部分资料记述，其实在那段历史中不单是纪凤台几个人帮助了日本人，还有许多人也在战争中发挥了很大作用。这是因为当时的中国人无不视沙俄军队为豺狼虎豹，恨沙俄比恨日本人更甚。甲午战争后北极熊趁火打劫强抢旅顺口，这是中国人所不能容忍的，沙俄军人胡作非为，在中国土地上烧杀抢掠更是中国人不能容忍的，所以全民同仇敌忾，甚至东北的胡子都出动了。胡子们断沙俄军队的后勤，袭击落单的军人，搞得沙俄军队草木皆兵。

满清政府也暗中帮助日本人，派出人员帮助日本军队搞情报，提供后勤帮助等等，据说这是李鸿章的引狼驱熊之计。满清政府孱弱，没有办法驱逐强抢东北的北极熊，只能以旅顺为诱饵，將野心勃勃的日本狼引进来，让狼和熊大打一场。

为了引狼驱熊，许多人投身到这场争斗中，连那个最仇视日本、誓死不和日本人来往的吴大帅都曾经化装，帮助日本军人到旅顺沿海一带测量地形，选择登陆点。许多的中国人也为此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所以在日俄战争中，中国人并没有沉默，是有选择的。俄国人视中国人为敌，不足为奇了。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大连市政府为了发展当地的旅游，重新出版了《旅顺口》，但是作了删节，几个中国人间谍活动的段落不见了。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密林里的两只野山鸡正悠哉游哉散步，它们是这里的老住户，每日里迎来送往因而见多识广。

两只山鸡虽然外表文雅，其实品行不好，也学会了贪污受贿的恶习。对于有礼物的游客，它们载歌载舞热烈欢迎，还能作出“希望你再来”的表示，不上贡的就两说了。我今天由于行色匆忙，没有给它们准备礼品，以至于行程尴尬。两只山鸡对我先是失望，然后是蔑视，再后来是不屑一顾，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下山时可以乘玻璃滑道，一分钟滑道山下，花五十元体验“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感觉。

到了山下，看到茂林街北侧解放军406（967）医院漂亮的门诊大楼。这所医院历史悠久，经历了三个国家、三国军队的不同时期。

对于这所医院，《旅顺口》作者也耗费了不少笔墨。据《旅顺口》记述，日俄战争期间为了医治伤病员，俄军利用普希金小学的校舍，建立了一所临时性的伤兵包扎所，治疗受伤和得病的俄国军人。医生是军队里的军医，而护士来自普希金小学的女教员以及社会上的志愿者。撤退到旅顺的大连市长萨哈罗夫曾经住在这里，并且死在这所医院里。

由于这里幽静、风景好，很适合办医院，日本人接手后將伤兵包扎所建成了正规的军医院。到5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接管旅顺，也接管了这所军医院，多年来经过不断地改造完善，建成了现在的规模。

半天的旅程开了眼界，再翻看《旅顺口》，对当年的旅顺口认识更深了一步。旅顺军港世界有名，她群山护卫地理条件极佳，所以沙俄能以较少的兵力在这里和日本人周旋了半年多。如果不是因为后援断绝以及内部投降派的反作用，日本人完全可能啃不下这块硬骨头。

事实上战争的后期日本已经是黔驴技穷。战争久拖不决，国内的军事资源消耗殆尽，发行的战争股票差点崩盘，国际信誉到了最低点。俄罗斯军队的顽抗逼得乃木大将差点切腹，是俄罗斯的斯特塞尔救了他，斯特塞尔在乃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很意外地签署了投降书，坚持了半年多的俄国军队向日本投降了。

乃木大难不死反而变成胜利者，后来日本政府更是把他和东乡大将一起捧成了军神，成了日本精神的象征。由此可见投降派不单是中国有，沙俄也有，但是沙俄的士兵却比满清的士兵有骨气。

同样是在这块地皮上，李鸿章的北洋海军却在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具备的情况下只守了不到四个小时，失败之快的确让人匪夷所思。

当年李鸿章建立北洋海军，以旅顺口为北洋海军基地，在四周修筑了一系列的防护阵地。俄军接手后修筑的防线基本上是在北洋海军旧垒的基础上完善起来的，经过俄国人改进加强，苍蝇都飞不过去。

旅顺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山峦，对于守卫者而言，这是建立防卫阵地的绝好条件。在南边靠海一线，俄军布置了电岩炮台、黄金山炮台、西鸡冠山炮台等。炮台上安装了大口径的岸炮，火力十分强大。开始时，日本海军曾有海上登陆占领旅顺的打算，但是经过了几次海上较量，日本人自己也明白了从海上登陆比登天还难，因此早早放弃了登陆的打算，把任务交给了乃木大将的陆军。

而俄罗斯占领军对于日本军队可能的陆上进攻路线也早就有了准备，他们根据旅顺周围山峦分布，修建了东北西三大陆上防御体系。其中东部防线是陆上防御的重点，以大鹰巢阵地（东鸡冠山）为核心，包括了周围的松树山、椅子山堡垒。俄罗斯军队在阵地上修筑了坚固的堡垒工事，还安装和使用了高压电网等先进的武器装备，这些武器装备在战争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当年日本军队的统帅乃木希典战法守旧呆板，他选择的进攻目标与俄军司令部的防御重点不谋而合，结果是碰得头破血流，半年多的时间也没能攻下俄军的大鹰巢防御阵地，反而死伤累累，据说日本人在东鸡冠山的攻坚战中死了九千多人，仍然没有夺取东鸡冠山一线任何阵地。

北部战线则是由203高地一线构筑的防御阵地，开始的时候北部并不是防御重点，这些阵地非常简陋，只是一些不加盖的壕沟而已。但是到了战争的后期，日军将进攻重点转到了北线，高山阵地还是发挥了它的作用，在小小的203北坡上日军死了一万多人后，才打开了旅顺的北大门。如果203上的防御阵地能有东鸡冠山北堡垒那样的坚固，日军恐怕还要死更多的人。

高山阵地的争夺战非常激烈，双方都拼了老本，因而死的人都很多。战后日本人甚至专门拍了一部电影《203高地》，记述那场战争场面，《旅顺口》也有很大的篇幅来描述。即使在今天，我们透过纸面上的文字，也能感到战斗的残酷和激烈。

想一想吧，为了争夺这样一个不起眼和小山包，双方的士兵竟然死了接近两万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一个大型的屠宰场也没有这么血腥。



西部防线的设立宗旨是为了阻止从羊头湾一带登陆的敌军对军港的冲击。

根据《旅顺口》书后的附载的日俄战争形势图，大约看出西部防线北起203高地，连接俄军指挥堡（图上标注名称是森林堡），直至老虎尾半岛。防线包含了4号阵地、5号阵地和6号阵地三个防区。每个阵地的组成包括了炮台和由陆军士兵驻守的各种堡垒，既能打也能防，同样是难以打破的铜墙铁壁。

5号阵地的核心是现在看到的西炮台，以及周围延续的防御工事。那个地方一百年前叫做桑树沟，现在称作茂林街，都和树木有关，也算是历史的延续。阵地沿桑树沟一线构筑，沟口由俄军称呼为眼镜堡的大碉堡守护，半坡和山顶有两个炮兵阵地，布置有大口径的火炮，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沿着茂林街走上北坡顶上的西炮台，看着炮台上的残垣断臂，能看出这里的战斗也很残酷。但是《旅顺口》却惜字如金，对这段战斗过程没有记载。可以肯定来讲，那段历史绝大部分被人们遗忘了，能够文字记载的只是其中的凤毛麟角。有些地方只能靠后人的猜测和揣摩，这样得来的“历史”半是实事半是荒谬，没有多少价值。

一百多年过去，沟口的眼镜堡和多个防御阵地永远消失了，现代人再也看不到。从名子分析我认为眼镜堡大概是一左一右一对大碉堡，布置在山下路口处，既能防止敌人从山下小路冲进太阳沟市区，同时打击敌方步兵对炮台的冲击，保护坡上的炮台。

百度上说：“……俄军称之为D号堡垒或者D号眼镜堡”。把西炮台称作眼镜堡，显然是一个谬误。

从人员的安排来看百度说得也不对：“守护官兵89名，当时的指挥官是伊尔曼上校。 ”

在俄军编制中，上校通常是团级战斗单位的指挥官，旅顺口的上校也不是很多，即使是大材小用，也不会屈尊一个上校指挥只有89人的连级战斗单位。《旅顺口》对这事有记载，伊尔曼上校是北防线的指挥官，他不在西炮台。

渔家傲 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半天的旅行结束，到了下山的时候。再见了，西炮台！再见了，旅顺口！

直到许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西炮台上的大炮不可能是当年遗留下来的真家伙。一方面数量种类和历史记载出入太大，再者不符合史实。战争结束后不久，日俄两国迅速恢复了交往，俄国人因为对德战争的需要，出钱把遗留在旅顺的俄式大炮又买了回去。西炮台上如果真有那么多大口径重炮，那是能换来一大堆的黄金的。日本当时是个穷国，不会把那么多值钱的大炮留在那里任其风吹日晒变成废铁。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结论：所有的大炮都是当代人制作的工艺品，假当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也真。饱饱眼界而已，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