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

尔郭

　　五一假期，按照我和妹妹们的计划安排，该我回来陪母亲了。回到熟悉的院子，看到日渐苍老的母亲，我这个游子的心一下子安稳下来，想方设法安排好五天的生活，欢度母子二人的美好假期。几天来，走进父亲的房间，翻拣父亲的遗物，父亲的音容笑貌又不断浮现眼前。“子欲孝而亲不待”，亲爱的父亲离开我们也有些时日了。

父亲，郭恕民，生于1937年，公历4月13日，农历三月十五寅时，属牛。于2023年公历9月5日，农历七月二十一巳时，新冠疫情期间不幸病逝。广灵县城关（壶泉）镇西关村人。长期从事教育工作。

　　父亲生在一个几代农商家庭。祖上务农，原籍在河北省蔚县上宫村，于清康熙年间迁往广灵县北关村落户。高祖、曾祖两代除务农外，主业为经商，于广灵、蔚县经营当铺、饼铺、缸房（经营酿造生意），清代、民国前期家族人丁兴旺，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祖父郭铨，生于优渥环境，自幼饱读诗书，尤精于会计。民国后期抗日战争时期在赴省城太原赶考公务员途中得知曾祖得急病去世，祖屋也因日本飞机轰炸广灵县城而毁于一旦，匆匆返家，于兵荒马乱风雨飘摇中接手家族事务，与二祖父、三祖父弟兄三个同心协力，想方设法尽力维持高祖以来建立的大家族弟兄几家以经营生意为经济基础，共同生活的治家方式。因时运不济，虽惨淡经营，但每况愈下，生意没法维持，全家生活也逐步陷入困难境地入不敷出。郭氏家族小康之家其乐融融的大家族共同过活的治家方式终因战争频仍世道艰难而难以为继分崩离析，各家另过。

分家后，二祖父一家留在了北关村，我们和三祖父两家搬到了西关村老院子 。此间，尽管政局动荡，时局转换如走马灯，祖父还得养家糊口，做过教师，做过小买卖，更多的时候是发挥理财所长，不同时期，不同的服务对象，曾任当时的县财政局总会计师，王洼乡总会计。

建国初期，祖父因精通会计业务，任广灵县城关镇西关大队总会计。文革后期，因家庭成份高、有“历史问题”而下放生产队务农，70高龄还从事重体力劳动，不堪重负，积劳成疾，郁郁而终。

　　父亲小学上城关完小，初中上的是广灵师范，接受了完整的师范教育，打下了坚实的数理化、音乐、美术、体育知识基础。师范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积极参军入伍，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光荣一员。起初在宣化部队，后经过军内选拔，赴广州化学兵预备学校学习。

　　建国之初，50年代，父亲作为一个塞北小镇有志青年，在风华之年，先响应号召，成为部队普通士兵；后接受选择，远赴南国，克服水土不适，直面军旅考验，立志报效祖国，接受了两年规范的化学兵军事技能学习和训练。快毕业的时候，因当时军队内部激烈的军事路线斗争，化学兵预备学校被列为唯“军事挂帅”的典型而整体撤销，学员就地转业，返回家乡。时代之疡，命运使然，遗憾的无奈的被迫结束了大有前程的军旅生涯。

　　父亲于1960年转业回到广灵县，仍担任教师。1961年，考入晋北师专，就读化学系，两年学制。于1962年毕业。成为当时广灵县教育系统少有的专科学历的专业教师。

　　父亲师专毕业后，继续长达35年的执教生涯。先是在广灵县的边远山区南村镇张家洼村小学校任教，后从岭西到岭东，作疃、东加斗、西石门 、姚疃、直峪、宜兴，走遍了广灵的山山水水，为广灵县的乡村小学教育呕心沥血。从青年到中年，从教师到校长，三尺讲台，一腔热血，教书育人培桃李；两袖清风，一身清贫，培根铸魂育栋梁。

“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能左右命运，时代总是推着个人的命运在走。” 这一时期，在政治上，对父亲来讲是极为痛苦的时期。国家处在新民主主义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转向时期，处在如何发展社会主义的探索时期，但“极左”思想日渐盛行，政治斗争此起彼伏，尤其是十年内乱“文革”，“严酷斗争、无情打击”的政治运动连续不断，一浪高过一浪。父亲处于三十到四十岁阶段，本来应该奋发有为大展宏图的人生重要节点，却因为家庭的“成分”高、“历史问题”复杂而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大部分精力用来辗转腾挪，躲避政治斗争狂风暴雨的无情冲击。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76年文革结束，那时父亲已经40岁了，到了不惑之年。人生苦短，岁月无情，人生的黄金前半生一去不复返了。

　　文革结束后，1978年国家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实行了改革开放，对前期的过于偏激的“极左”政策进行了拨乱反正。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意识形态等方面都有了较大的调整。整体上国家、社会更开放、更包容、更具活力。作为深受“极左”政策影响的一部分人，我们家更加深切的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政策红利。当时我刚六年级，曾记得父亲跟我的一次谈话，父亲说：“国家已经改革开放了，高考也恢复了，也不再“政治挂帅”只讲“成分”了，对我们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任何限制了，你要好好学习 ，我们可以平等的跟别人竞争了”。

父亲也在“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和煦春风吹拂下，摆脱了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各种禁锢，结束了十几年的乡村教师生涯，回到了县教育局，在教育局教研室从事中小学教学研究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广灵教育的发展而竭心尽智。

　　父亲博学多才，是广灵县教育界有名的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部队时担任连队文书，舞文弄墨，教唱歌曲，排练文艺节目，是连队的文艺骨干。文革时期重视文艺宣传，县里成立了文化馆宣传队，父亲是其中的骨干，吹拉弹唱都能操练。制作板报，画宣传画，演样板戏，沉醉其中，不亦乐乎。喜欢围棋，曾参加教育系统围棋比赛屡拿奖项。有精深的传统书法功底，尤长于隶书，退休后发挥所长，是每年县里的春节书法展览必邀的书法作品作者之一。退休后又迷上了老年“地掷球”，是广灵县代表队的主力队员，多次代表广灵县赴大同市参加全市老年“地掷球”比赛。

　　父亲受中国传统思想观念影响颇深，忠实践行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性清高，远名利，是儒、释、道传统观念的身体力行者。

青年时期，是“儒家”作派，积极进取，勇毅前行。少年时期，曾经怀揣祖父给的两个银元，与同学相伴，步行两天一百二十公里，翻山越岭，穿乱岭关，过六棱山，趟桑干河，上大同考“大同一中”。也曾经在广灵县最边远最艰苦的乡村小学不畏苦难长期扎根坚持办好乡村教育。

教育子女“严”字当头。因父亲在乡下教书，一周回一次家。那么，对我一周一次的严厉批评教育就成了“规定动作”，每次都要一个小时，直到我痛哭流涕才算拉倒。严师出“高徒”，在父亲的严格督促下，我发愤苦学，1981年应届参加高考，以全县文科第三的优异成绩一举考上本科院校。

中年以后，崇尚“老庄”，是“道家”修为，消极避世，顺其自然，超凡脱俗，无为无争。随着年过不惑，加上长期不得志，父亲性格走向散淡，对事对人，多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不再计较，不争不抢，“让人一步自己宽”，能让不能让的都让了，该争的也不去争，世人评价有点懒惰，有点不识时务，庸庸碌碌。致使表面上看起来跟年轻时的意气风发相比，有点平凡平庸，离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相去甚远。其实，这也是大多数人的归宿，年轻的时候拿得起，年老的时候放的下，自自然然活到老，平平淡淡才是真。

　　老郭家人好面子，脸皮薄，求人势比登天还难。受此影响，父亲形成了勤俭持家，事事亲力亲为；自力更生，求人不如求己的观念。父亲聪明好学，动手能力强，生活技能样样拿得起。柴米油盐精打细算过紧日子，煎炒烹炸让家里充满烟火气；画炕围子，修自行车，种自留地，盖小下房，泥工油工，躬耕垄亩，栽树种花都能拿得起。就是院子里的菜园子也被父亲侍弄的果实累累，枝繁叶茂，品种繁多，井井有条。由于父亲的勤劳节俭，加上母亲的贤惠能干，家里需要雇人的好多活都自己解决了，节省了许多生活开支。在物资短缺、经济困难时期，帮助家里度过了艰难岁月，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幸福温馨的成长空间。

　　百善孝为先。父慈子孝，代代相传，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也是我们老郭家祖祖辈辈恪守的家风家训。孝敬父母天降福，父亲作为家里的长子，是出了名的孝子。在供养父母上，尽其所能，不打折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困难时期，家家都不宽裕。父亲刚参加工作，工资不高，每个月43.5元，养活家里7口人。给我祖母的5元钱每月到时一分不少。祖父晚年因积劳成疾，染上肾病。父亲每天骑自行车十几里从学校赶回家中，在祖父床前端汤喂药，精心服侍。祖母晚年高龄，年老体衰，由我们家和叔叔家轮流伺候陪伴，我们两家大人孩子都精心细致，不厌其烦，照顾祖母度过幸福晚年，安然离世。

　　1997年3月，从教40多年的父亲光荣退休。退休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筹备盖房。当时，我们家还住在爷爷给留下的两间半祖屋里，房子是老祖先开缸房时的厂房，年久失修，破旧狭窄。弟兄好几家住在一个院子里，难免磕磕碰碰。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百年老院子越来越不适合人类居住。父亲经过好长时间的筹划，尽管经济上仍不宽裕，资金上缺口很大，但最后下决心离开旧院子，盖新房。

盖房如此巨大的工程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讲谈何容易。不过经过父亲的精心筹划，还是可行的。首先，房基地父亲的供职单位教育局已给解决。其次，可用我们的旧房折价融资，酌情交换大部分建材。三是朋友弟兄们再筹措些，这样就万事俱备，可以择期开工了。工程开工后，由于我们都在外地，父亲也没打扰我们， 除了上梁、搬家等几件事情我招呼参与了外，大事小情全程都是父亲自己，每天吃住在工地，除能外包的大活外，都自己来解决，经过大半年的辛苦忙乱，新房建成，全家乔迁新居，父亲又完成了自己有生之年的一件大事。

搬入新居，窗明几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独家小院，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无邻里纷乱之争。“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退休后，父亲与母亲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颐养天年，作息规律，粗茶淡饭，研究易经，注重养生，打打太极拳，会会老朋友，过着平淡的日子，享受着晚年的幸福生活。

唯一的遗憾就是四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上学工作生活，结婚成家立业，机缘命运，我们姊妹四个都在外地成家，一年到头逢年过节才能回来与父母团聚，因此，儿女满堂，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对留守家乡的父母来说实在太短暂，绝大多数时间只有两个老人相依相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需要儿女陪伴的时候，儿女却远在外地，父母亲的孤独无助是可想而知的。

退休后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帮我们拉扯下一代。下一代有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女，两个外孙。根据需要，力所能及，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给孩子们的成长提供了最大可能的帮助和支持。尤其是孙子，因各种原因，回广灵老家上了两年学，吃住在爷爷奶奶家，这可成了老两口天大的事，每天精心安排，全力操持，战战兢兢的完成了“后勤保障”任务，送孙子顺利的考上大学。

退休后的第三件事情，就是解决与子女的团聚问题。人是感情动物，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子女的依赖与日俱增。子女们开枝散叶，散居四地，相距甚远，不好动，聚在一起难度太大，那只有老两口动，于是，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父母亲就开始了“候鸟迁徙”模式。一度时期，春夏秋冬，东北华北，老两口相伴相随，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在四个儿女所在的城市间辗转迁移，把对子女的关心和牵挂洒在了漫漫的旅途中。

　　父亲的身体向来很好，一是性格的原因，有老一辈人的共同特点，乐观，坚毅，自尊，自强。再是见识的原因，经历过新旧社会转换，经历过人民军队的锤炼，见多识广，世事洞明，对各种事物的发展趋势明明白白。三是知识的原因，读书学习是他一生的主旋律，父亲读书涉猎广泛，尤喜欢中国传统文化，老年后对易经、中医、养生的研究更加痴迷。四是注重锻炼。早睡早起，生活规律，动静结合，道法自然。因此，一直没什么大问题。问题出在哪里呢？退休前后，父亲出过几次轻微脑梗（中风），经过及时有效的治疗，都化险为夷。但是，父亲的血压一直不稳定，血脂也有点异常，作为老年人的慢性病、常见病一直在有针对性的坚持治疗，也有近20年了。但到最后，还是出在脑血管的问题上。父亲79岁时，2016年8月中旬的一个晚上，10点左右，因突发脑出血，住进了县医院。因治疗及时，措施得当，没造成其他严重后果，只是最大的不幸，近80高龄的父亲偏瘫了。

偏瘫，是现代社会老年群体的常见病和多发病。尽管难以接受，但我们只能面对现实，经过一段时间的积极治疗，父亲除左半边身子不太方便外，并没有其他问题。父亲自己积极乐观，配合治疗，我们全家精心服侍，周密安排好饮食、起居、康复等，陪伴父亲正视疾病，不断提升生活质量，父亲患病后的晚年生活虽受一定影响，但又达到了一个新的平衡，幸福指数恢复的不错，父亲又坚强的陪伴我们度过了七年的人生岁月。

　　又是一年春草绿，院子里父亲种的丁香花又开始散发迷人的幽香，玫瑰、月季和芍药也该次第开放了。我和母亲商量着，今年还得把院子里的菜地种起来，自己干不了可以雇人，黄瓜、西红柿、茄子，什么都行。不只是为了吃菜，更多的是为了满院的绿色、旺盛的绽放和蓬勃的生机……

　　斯人已去，德惠永存。特节选父亲的领导、表侄、广灵县德高望重的教育文化学者梁老师为父亲仙逝倾情所赋《祭父文》部分章节，痛表思念之情：

父亲多智，思虑周全。遇有难事，临危不乱。譬理分情，纾困解难。缜密应对，举措不偏。

父亲对人，和气友善，乐于助人，解疑化难。言出行随，概不食言。待人接物，诚信为先。

父亲秉性，坚毅刚健。遇有困难，一力承担，鲜有推诿，不使人难。既尊重人，亦不自贱。

父亲持家，惟勤惟俭。量入为出，整饬谨严。物尽其用，事无遗算。手泽所经，条理不乱。

父亲教子，要求颇严，激之上进，要其实干。遵纪守法，礼仪勿偏。爱岗敬业，多作贡献。

父亲大德，煌煌大观，尺牍有限，挈兹大端。而今仙逝，再难相见，想兹念兹，肝肠寸断！

父之深恩，浩如海江，春晖溶溶，寸草难忘。父之深恩，悠久绵长，结草街环，铭刻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