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常想起月亮坑,也常想起自己小时候给我外婆送米的那件事。那件事如同绿叶总是在黄金岁月深处摇摆,令我感慨。也因那件事,我思念二弟。他和我,都是给外婆送米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外婆的家离我家很远很远,远得大雁飞到那里,中途可能都需要歇歇翅膀。到我外婆家的路在东西向的幽深峡谷里,非常荒凉。每逢去我外婆家,都要走河堤,扶岩壁,钻灌木丛,过简易小木桥,脱鞋涉水,爬古董式的南天门长坡,下月亮坑。路途让人生畏的环境,加上两家遥远的距离,注定大人空手走一趟都不容易,就更别说小孩子送米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给我外婆送米的时间是在早年秋季的某一天,那年我和二弟都比箩筐高不了多少。依我们兄弟俩的条件,父母的那次安排显然异常,但我们兄弟俩都没有想过父母为什么会让小孩子送米。我们兄弟俩只是习惯性地听话。父母非常辛苦,我们兄弟俩从小就耳濡目染家庭的困难,为家里分忧的责任感自然是我们兄弟俩骨子里的一部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送米的艰巨任务是我父亲早晨布置的。我父亲用扁担从年代感强烈的天花板,戳下一只楼尘味很重的箩筐。我母亲接过我父亲手上的箩筐,用笤帚扫干净后,再用升子(器具)从灰暗的大土坛子里舀出白白净净的大米倒进箩筐。大米盛了小半筐,我母亲才停手,她的眼眶里似有泪花。我父亲等我母亲装好米后,把我和二弟叫到他身边,欲把扁担递给我们兄弟俩,叫我们兄弟俩给外婆送米去。我父亲一提到我外婆,我就想起外婆高高大大的身影,还有白乎乎香味扑鼻的麦芽糖糖糕(这种土家美味深受美国教授迈克的喜爱,他曾到沅古坪镇买了一些带回了国),以及外婆屋后枝繁叶茂的大枣树。那些仿若梦景的美好印象使我很兴奋,即将发生的长途送米的艰辛顿时变得像七彩泡泡一样轻飘飘。就在我发愣时,我父亲见我们兄弟俩像呆头鹅的模样,便将箩筐绳绾好节,从绳节中一插扁担交给我们兄弟俩,二弟和我就一前一后抬上米出发了。说抬,实际上是半拖半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们兄弟俩抬着米刚出家门不远,箩筐底又擦在地上。我转身寻求父母的帮助,却不见他们的踪影。顾不得多想,我急忙叫停二弟放下箩筐,学着大人的样子将箩筐绳再次打节。之后,我们兄弟俩又抬着米,像两个醉汉踉踉跄跄上了路,小路两旁的树枝不时将箩筐擦得噼噼啪啪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送米那天的天气真好,风轻气爽,天高云悠。峡谷里的小溪如绸缎一样绵延,溪水潺潺,扭动着身躯的水草婀娜多姿,成群的鱼儿东游西窜,螃蟹举着夹钳在光溜溜的卵石滩水中或横行、或躲藏,偶尔也能见着王八在深幽幽的小潭水面上晒太阳。小溪两旁堤上三三两两老气横秋的柳林、成簇青翠欲滴的竹林、趴地一溜溜的灌木、成片成片绿油油的小草令人目不暇接,堤岸里边毗连的稻田与农户相依相伴。山涧流淌着山魂的水声,林中悦耳的鸟鸣,异兽在枯枝败叶中觅食时弄出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声声入耳。高耸的山林或如黛、或灰白,以露头的石灰岩壁点缀,层层叠叠,洇染着大山壮丽的秋色。江山如画,令我们兄弟俩一路走得十分愉快,至“手板岩”(地名),时而手扶着左岸岩壁,时而钻低矮的灌木丛。光阴荏苒,我们兄弟俩到达了砖溪洲,一过简易小木桥,老远就听到右岸碾坊水槽流水发出的轰鸣声,和碾盘上咕噜噜的碾滚声。当我们兄弟俩抬着米穿过沧桑如爷爷的碾坊后,就到了“难过溪”(地名)附近,便放下箩筐小憩。我欢喜雀跃迅速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洗澡,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由于大意,违背生活常识,暴热暴冷,我立马尝到了苦头,本能地蹿出水面,一时表现出神智迷糊、四肢发抖、不知言语的症状。但我很快清醒过来,刚才的遭遇记忆犹新,回想起不免后怕。浑然不觉的二弟没有洗澡,他在浅滩翻螃蟹,捉虾米,乐在其中。担心吓着二弟,我没有吱声,离开水面坐在石头上晒太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们兄弟俩休息了半晌,又抬着米往前走,一路起伏踩田埂,踏石板,过石墩,“难过溪”过渡关口逐渐进入眼帘,一同进入视线的还有对岸黑黝黝的、古老的、城堡式的碾坊。难过溪,顾名思义,此溪水处非常难过,不亚于鬼门关,水中不仅乱石似犬牙交错,而且潭水阴森,行人一不小心就有性命之忧。不过那时候,我们兄弟俩哪里知道这些,只管一手握牢扁担,一手扶着右岸岩壁,探脚踩着恐龙般嶙峋的岩脊,小心翼翼地前行。“难过溪”过渡关口在水潭上方,我们兄弟俩抬着米到了那里,在乱石堆上找了一个比较平坦的地面,将箩筐放下,卷裤角准备下水横渡。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水流尽管湍急,我们兄弟俩却毫不畏惧,不久就到了溪对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从城堡式碾坊后山麓开始,就开启了爬大山坡的模式。起点附近有一两家农户,台式菜地在大路右旁,左侧是杂草遮掩的长长的小山沟,水声淙淙。大山坡斜向南,坡势缓展。站在坡底向左仰望,只见顶天蜿蜒的南山山脉自东向西犹如巨龙腾空而起,至大山坡边缘,陡然折南莽莽苍苍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们兄弟俩抬着米沿着大山坡中间的大石板路往上“爬”,爬着爬着,只觉得腿膝酸软,脸上豆大的汗珠子簌簌直掉。我不时抬头望望山坡和太阳,阳光耀眼,石板路漫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次仰望,只见山坡远处的大石板路尽头两侧,各有一块黑乎乎的条形巨石竖着,恰似“南天门”。我们兄弟俩慢慢挪步,离南天门越来越近。当我们兄弟俩终于抵达南天门时,几乎瘫倒在地。二弟的身体比我的单薄,一路走来,他却始终没有喊苦叫累,其韧劲和毅力深深把我折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们兄弟俩恢复体力后,抬着米到了山坡顶,站在山岗上眺望,一眼就看到了外婆屋后的大枣树。满树馋人的小红灯笼似的大红枣,仿佛就挂在眼前晃悠,我们兄弟俩心中的喜悦像鸟儿活蹦乱跳。渐渐地,我们兄弟俩下到了月亮坑底平塔上,闻声而出的外婆喜极而泣。她转身回里屋忙不迭给我们兄弟俩拿大红枣和麦芽糖糕,哆哆嗦嗦递到我们兄弟俩手中。请人吃糖糕,是她待客的最高规格。我外婆生逢乱世,由于战争导致她的婚姻很不幸。她育有三子三女,已各自成家,都过得十分不易。我外婆没有子女的接济,甚至有时候我外婆反而还要帮助子女,我外婆的日子苦成啥样可想而知。即使我外婆像男子汉一样坚强,她家的窘迫却丝毫没有改变。糖糕是她的压箱底宝贝,她自己肯定舍不得吃,我们兄弟俩能够吃到,是何等有幸!然而当年幼小的我们又怎会懂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送完米,我们兄弟俩没有逗留。因为我们兄弟俩都知道外婆的粮食有限,谁吃一口,她就少一口,况且二弟也不习惯留宿。我们兄弟俩吃完枣子和糖糕,就往回走,外婆没有挽留,只是瞪大着眼睛目送。我们兄弟俩从月亮坑往上爬,翻山岗时一回眸,只见外婆还站在塔子中央,那孤零零的身影让人十分心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兄弟俩像受惊的小鹿一直狂奔,回到老家已是夜幕沉沉。当我走到屋外的走廊上时听到屋里的父母在对话。我母亲说,坛子里的米不多了,这苞谷饭留给娃们吃,灶边还有两个红薯,咱们就吃那个吧。我父亲回道,你先吃,我抽支烟,随即从点着煤油灯的屋里传出我父亲的咳嗽声。由此,我见证了人间患难与共的爱像巍巍大山一样朴实、厚重,至今仍然令我心颤不已……</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