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口述●反右派运动中的张闻天

都城明月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8px;">  何方(1922.10.18-2017.10.3),陕西临潼人。1945年毕业于延安外语学院俄文系,后赴东北任辽阳县委宣传部长、辽东省青委副书记。1950年任职于外交部,历任驻苏联大使馆研究室主任、外交部办公厅副主任。1959年受到错误处理,1978年获得平反。1979年参加中央国际问题写作小组。1981年5月—1988年8月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党委书记、所长。1989年—1995年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副总干事。1998年离休。2006年当选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2017年10月3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5岁。</b></p> <h3>2004年3月到7月,邢小群曾采访国际问题专家何方先生(1922——2017)二十余次,请他口述生平,保存着原始录音整理稿,现展示其中的一个片段:</h3></br><h3>外交部开始反右派时,我不在国内。那时我不是正随张闻天一起在东南亚和南亚视察使馆吗?这时国内的反右派运动已经搞起来了。因为张闻天是常务副部长,要主管这些事情,所以总理叫他赶快回来。张闻天开始是在那儿蘑菇,不想立即回去。结果总理一个电报又一个电报,接二连三地催他回国。张闻天说,恐怕不回去不行了。他临走之前,我说,你们回去是要主持运动的,我回去没事,你们先走吧。于是他们就坐飞机经昆明直接回北京了。我和几个同事计划坐火车回去。</h3></br><h3>我们为什么要坐火车回去呢?我怕坐飞机。坐五十年代的飞机是个什么局面呢?当年坐的飞机,是伊尔-14,太难受了。除了伊尔-14,还有那个达科塔式的飞机。这种飞机更差,体积比直升飞机还小,里面就是小铁凳子。我们就这样坐着小铁凳子,简直太狼狈了。1954年我从莫斯科到日内瓦去开会的时候,坐的是伊尔-14,李越然在我旁边坐着。我难受得不行,说:小李子,小李子,你把窗户打开,我跳下去算了,我不想再受这个罪了。李越然说,别,别。他一直安慰我。那也不行,我难受极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李越然后来见到宋以敏时还开玩笑说,何方当时要跳下飞机,是他把何方的命给救下来的。反正我后来一闻到伊尔-14的味道,人就完了。</h3></br><h3>咱们在南边出境入境只能通过两条路,一条是缅甸的仰光,一条是香港,别的无路可走。我们一九五七年二、三月份到东南亚去,就是从北京坐飞机先到昆明,准备再从昆明飞到仰光。那时候谢富治是云南省省委书记,王震正在昆明参观,当时他是农垦部长。我们在昆明下了飞机以后,这两个人要见张闻天。张闻天晕飞机,说:不行,不行,我已经快要吐了。他表示什么人也不见。刘英也一直犯恶心,后来更是吐得一塌糊涂,最后竟然吐出一条蛔虫!因为这时候刘英已经吐完了,只好由刘英出来应付一下。我也实在是晕晕乎乎得没办法。那时回来要是坐飞机,还是非坐那种飞机不可啊!五十年代后期,我们去国外坐英国和荷兰的飞机,就比较好了。现在坐飞机的感觉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已经和坐火车一样了。</h3></br><h3>所以后来他们要坐飞机回北京,我说,能有火车我就坚决不坐飞机。张闻天他们没办法,坐飞机回去了。我们就准备坐火车回来。我们是从缅甸回来的,这时已经是七、八月份了。</h3></br><h3>其实,我还有一层想法:先别急着回去,走到哪儿停停,看看,再玩玩。我们从南宁开始逛,一路坐火车到武汉。我们也不能老在外面逛啊,部里一直在催我们。张闻天还有许多东西要处理呀。这次视察使馆的报告还没写呢。报告写完,得由他看过,然后要向中央汇报的呀。于是我们就回来了。</h3></br><h3>回来经过南宁、武汉,一路上天气热得一塌糊涂。这时我就发现了一个奇迹: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旗帜,和红红绿绿的大字报。我们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回到了外交部。</h3></br><h3>到了七、八月,反右派的事情好像已经开始了。一到外交部就开始开会了。我找了个借口,说有好几个报告要写:一个是关于视察东南亚、南亚各使馆的报告;一个是关于民族主义国家政策的报告,就是说对民族主义国家应该如何对待:还有什么什么报告。反正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就偷着不参加会,让他们去读文件去吧。读文件读到了一定程度,在参加运动的问题上我也不能老磨洋工啊,也得搀和搀和,于是我就去听。在反右派斗争中,我基本上没有发言,光是听。听到一些事情,感觉是奇奇怪怪的。</h3></br><h3>每天党组要开会。我是党组秘书,要负责通知开会;会议中谈到有些事该怎么办,我也得出点主意。因为每个司都得搞几个右派,有些人后来毫无道理地就成了右派。比如,西欧司的一位专员盛之白编过一个顺口溜:“游击队长姚登山,离开芬兰到锡兰。芬兰、锡兰都是兰,只差赤道北极圈。”这里要说的不是姚登山原来当过游击队长这件事,而是说把人随便调来调去的干部政策。美澳司的一位专员俞林也贴过一张意思相近的大字报。结果,两个人都变成右派。我说,这也是糟蹋人哪。人家美澳司专员俞林那个时候就是小小有名的作家了,后来去了作协。怎么一个“只差赤道北极圈”就变成了右派?</h3></br><h3>我们回来的时候,新闻司的一个科长曹棉之已经被划成了“右派”,研究室的一位专员浦山也被划成了“右派”,两个人都开始被斗上了。按照当时的标准,把乔冠华说成是外交部“右派”的后台,他发表过类似两党制的言论。他是自由主义分子。乔冠华的思想基本上就属于这一类。毛主席在宣传工作会议上讲要“大鸣、大放”,“帮助整党”等。龚澎很天真,听了以后不晓得有多兴奋。那时一些人经常到乔冠华家里高谈阔论。这个人发表议论说,应该如何;那个人又说应该如何。这下子坏了!很快,曹棉之就变成了“极右分子”。这都是些名人哪。浦山是经济学家,后来当了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政治和经济研究所所长,逝世的时候《人民日报》还登了报。他是浦寿昌的弟弟。</h3></br><h3>总而言之,到张闻天回来的时候,一批人已经被划成了右派。张闻天回来主持工作后,就面临如何想办法挽救一些同志的问题。他尽量少划右派。比方说亚洲司的一位专员谢爽秋,是在《毛泽东选集》上有名字的人物,当年代表《扫荡报》和另外一些记者到延安去访问过毛泽东,实际上他是地下党员。亚洲司的领导一定要把他划成右派,怎么办?这些事每天都要开党组会研究。晚上和张闻天散步时,我问,谢爽秋这事怎么办呀?他说,他够得上右派吗?我看就算了,人家原来还是地下党。但是下面在催,第二天他得在党组会上表态呀。他就在会上说,你们再了解了解,看看他还有什么问题?光是现在这几个问题好像单薄了一点。就这样,他把谢变成了“严重右倾”,保留了他的党籍。亚洲司的一些人,对此颇有意见。</h3></br><h3>龚澎和乔冠华,很多人来告状,说他们如何如何,如果不划他们右派在外交部就没办法服众。龚澎在外交部的女同志里面,是出众的。外国人都非常佩服她。龚澎是老干部,是燕京出来的,长得很端正,风度、气质都好。她的英文非常好,又有新闻记者的敏感性。在重庆的时候,好多外国记者对她倾慕得不得了,称她为“中共的红玫瑰”。在日内瓦会议时,黄华是第一发言人,她是第二发言人。西方通讯社特别注意龚澎,大量报道了她的一举一动。她平时很随便,根本不化妆,还抽烟。但她在公共场合是绝对不抽的。在这方面,我挺佩服她和宋庆龄的:在家里抽烟抽得不少,但出去不管呆多长时间,绝不抽烟。</h3></br><h3>召开批判浦山的会,我去参加了。乔冠华在会上发言说,浦山曾经要求到北大去当教授,他本来是同意的;因为从《资本论》以后,政治经济学方面再没有什么东西了。所以,他想让去搞一搞。这就把别人给打击了。浦寿昌发言比较务实。他说,我当时多亏了是在总理办公室,如果我在外交部的话,也是右派,因为我和浦山的思想差不多。浦寿昌在总理办公室工作,结果他没事。在总理办公室工作的人总理都保了,都没事了。但是浦山就保不了了。</h3></br><h3>那么乔冠华和龚澎划不划右派呢?张闻天颇费周折。我和乔冠华是常在一起胡吹的朋友。除了他的官比我大以外,在别的方面我们是很友好的。可以说在外交部里,那个时候和他关系最好的就是我了。龚澎对宋以敏也一直挺好。她从日内瓦回国路过莫斯科时,曾和宋以敏聊起来,说:在工作上,何方有点像老乔,善于自己想出一套东西来;你有点像我,比较听话,但不如他们两个人那么主动。有一年乔冠华过生日,他们夫妇曾把我和宋以敏两个人请到他家里去吃饭。我们保持着这种关系,我当然不会陷害于他。我对张闻天说,这事恐怕得慎重。我和张闻天商量,他算得上右派吗?那个时候我对什么是“右派”也搞不清楚。说乔冠华反共、反党、反毛主席?显然不是的。再加上乔冠华一直跟着总理工作,还得考虑到总理这个因素。而恰恰因为这个,总理不便表态。张闻天更是不愿吭声。把乔冠华划成右派,他不这样想,更不这样说;不划成右派,他更欢迎。张闻天一般的不多发言,他就说,等一等看吧。</h3></br><h3>这样一来,人家就都来给张闻天提意见了。说乔冠华如何如何。一个副司长,上班的时候老来找张闻天提意见。他说大家对乔冠华和龚澎的意见大了,说乔冠华这个,说乔冠华那个,你不划他右派,说不过去啊。张闻天说,这件事恐怕得拖,得冷处理,拖以待变,拖到这热闹劲头过去了以后,就好处理了。乔冠华夫妇的这件事,实际上是被张闻天冷处理掉了。我在2002年纪念刘英的文章里稍微点了一下这件事,但是没敢讲名字。这样,乔冠华和龚澎两个人的问题,就一直拖到了一九五八年才处理。张闻天是有意等到陈毅来外交部以后再处理的。一则因为陈毅是副总理,权力大一点;二则张闻天也觉得让陈毅处理好说话些。人家都给他提意见来了,他自己不好处理,只好拖。陈毅来当外交部长主持工作后,他们事先商量了一下。陈毅就来了个把鞭子高高举起,然后轻轻放下的做法。他先是大训了一通乔冠华,说乔冠华是外交部右派的总头目,错误如何如何地不得了,怎么处理他都是不过分的,等等。最后呢,给了他一个党内严重警告,把他的党组成员给撤了,龚澎大概也是严重警告。龚澎到北京郊区劳动锻炼了一阵子,没过好久,就随总理出访,恢复工作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应该说对他们的处理还是比较轻的。但是乔冠华对最后给他“严重警告”的处分非常不满。</h3></br><h3>反右后,他们和我们的家庭友谊也就从此结束了。乔冠华以为批判他是因为我在里面捣了鬼。他把他倒霉的原因推到了张闻天身上。他认为既是张闻天在主持运动,那么整他就一定是何方出的主意了。因为我是党组秘书呀,他的结论是我写的嘛。但是我也不能说什么呀。他没有想一想,正是由于张闻天一拖再拖,才把他给保下来了,等于是张闻天保的他。我知道张闻天在幕后是怎么活动的,但是我不好解释呀。结果在这件事上张闻天落了个整他的名义。</h3></br><h3>想整乔冠华的那些人当中,有的虽然有个人的怨气,但主要还是这些人“左”。乔冠华之所以成为矛盾的焦点,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经常有怨言,发牢骚,不管是在哪儿。在朝鲜和谈的时候他和李克农干过仗;到了联合国代表团的时候他对伍修权又不满意。他认为经常是他出力,人家出名,所以不高兴。有些东西他在我面前讲过若干次,我从来都没有说出来过。因为我觉得这都是些小事。例如乔冠华和我说过:中国有两个乔木嘛,以前南乔、北乔是并提的;现在人家北乔已经是中央委员、书记处候补书记了,而他连候补中央委员都不是。所以他有时候也发发牢骚:跟着总理只有吃亏。在这个问题上,他对总理是不大满意的。</h3></br><h3>在处理陈翰笙的问题上,张闻天他也有一个发明。张闻天不顾外交部一些人要求把他划为右派的意见,以给他一个党内处分应付了过去。这个人,如果要抓他的辫子,可以说是一抓一个准。例如他常说:我们是,有权的人没有本事,有本事的人没有权。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外交部的一些人坚决要把他划成右派。后来张闻天和我商量了一下,在党组会上讲:陈翰笙嘛,就把他当成是一个党内的民主人士就行了;他是没有什么共产党员的味道,你让他退出共产党干什么呢?还应该考虑到他同宋庆龄的关系;所以就别划了。既然是“党内的民主人士”,划不划就无所谓啦。这是张闻天的发明,这套理论把大家给镇住了。所以后来就没给他划右派,只说他“右倾”。</h3></br><h3>外交部安排陈翰笙的职务时把他压得极低。外交部成立后,他长时期只是个南亚组组长,1957年的时候才是外交部国际关系研究所的副所长。从如何对待陈翰笙来看,这里有一个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问题。陈翰笙不仅是一位有成就的学者,还是个传奇式的革命者。他是中国农村建设派的头儿,是中国农村经济调查的老祖宗。他的学生很多,薛暮桥、孙冶方、钱俊瑞等都是他的早期学生。他从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起就为共产国际做情报工作,曾经是佐尔格在中国的联络人,有过重要贡献。但是陈翰笙参加党的时间硬是被算得很靠后。实际上周总理一直压着他。毛泽东从建国起,派驻外大使,几乎都是将军,除了张闻天、王稼祥是知识分子以外,大使如黄镇、耿飚等等,都是将军。</h3></br><h3>外交部办公厅副主任阎宝航和我是同事,他的两个儿子,阎明智和阎明复,我又都认识,所以我和他很熟。他那时候就发过牢骚。他想出国当大使,张闻天也同意,觉得一个大使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是周恩来就是不批。为什么?因为他是从白区来的,不是将军。阎宝航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和张学良有关系。他又是蒋介石时代新生活运动委员会的秘书长。那时他已经是地下共产党员,可是在蒋介石那儿红着哪。他对中国的一大功劳,就是事先得到了希特勒要打苏联的情报。这个情报当即转给了斯大林。我后来和阎明复开玩笑说,你爸爸和宋美龄的关系要查一查,宋美龄搞新生活运动把他弄去干嘛?有猫腻吧?他说,别胡说。在这儿说起阎宝航,是指那时候对知识分子不够信任,对搞地下工作的人不够信任。</h3></br><h3>总之,我在反右运动中谁也没反过,我没有给任何人提过意见,也没有建议给任何人划成右派。划谁不划谁,我不发言。我是党组秘书,按规定在党组会议上我也无权发言。</h3></br><h3>外交部有四千多人,连驻外使馆在内,基本上都是知识分子,而且从国外回来的和有海外关系的人多得是,所以那里知识分子成堆,而且社会关系比较复杂。张闻天就是压着不划和尽量少划。他回来之前已经划成右派的,他也只好算了;对他回来后准备划的人,他一会儿说这个人要研究研究,一会儿说那个人得考虑考虑。所以在外交部反右运动只划了三十多个右派。教育部、新华社的右派比例,比外交部高出很多。这都是因为外交部反右是由张闻天掌握的。1959年外交部批判张闻天时,把他不愿意多划右派说成是他“一贯右倾”的重要表现。但是到1979年改正右派时,有人又把外交部反右派的责任全都推到张闻天的头上去了。</h3></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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